殷未卿没有再说话,睁开眼睛发现子夜托着夜膳恭敬的跪着,若是以往,殷未卿只会觉得子夜乖巧懂事,今日看在眼里却是怎么也不舒服,心里骂了一句‘贱骨头’。
子夜不知为何殷未卿会轻哼一声,托着夜膳一动也不敢动。
殷未卿缠着绷带的手指动了动,子夜看在眼里,小声问道:“门主的手?”,良久看殷未卿也不理自己,继续说道:“门主若是不方便动手,子夜,子夜,来……喂您……”那个‘喂’字说的声音比蚊子叫还小,可是却被殷未卿听个一清二楚。
殷未卿眉毛一扬,点了点头。
子夜心里一阵兴奋,虽然他觉得殷未卿的心情并不好,可是总觉得和殷未卿亲近了一步,竟有些像一对真正的父子了。
子夜小心翼翼的盛起一勺粥,在嘴边吹了吹,感觉温度应该适口,就送向殷未卿嘴边,殷未卿也不看他,待子夜举了一会儿才张开口,吃到了嘴里。子夜看殷未卿慢慢咀嚼着,正准备盛起下一勺,就见殷未卿将吞进嘴里的粥全部吐到了自己的脸上。
子夜惊得睁大了眼睛,任凭还带着温度的粥顺着自己的脸往下流,也不敢擦,呆呆的看着殷未卿。
殷未卿看着有些惊恐的子夜,皮笑肉不笑的道:“子夜,这粥不好喝,我想喝你做的!”说完,抬起手以迅雷之势掐住子夜的下巴,扳起他的脸,仔细打量。
子夜从没想过殷未卿会用那种眼神看他,冰刀子一样冷的眼神狠狠剜着子夜的心,无比的嫌恶像是在看一件让人从心底恶心的东西。子夜的心被这种嫌恶带来的滚烫狠狠灼伤,而身子像是被冰打穿,冷得直发抖。
“贱骨头,狗杂种!”殷未卿不解恨似的从嘴里挤出这几个字。
子夜像是被什么东西击穿,身子顿时僵住了!
原来,原来,刚刚问我是不是曾随叫花子讨饭,是因为这个。
原来,他嫌弃我!
我是个没人要的孩子,是被叫花子捡到的孩子!
我是贱骨头,是狗杂种!
子夜心底涌起的疼痛湮连而至,他忍着委屈,任凭殷未卿捏着他的下巴,下颌骨疼的像是要被捏碎了一般。
子夜狠狠的攥住拳头,指甲陷入手心,也不觉得疼。
殷未卿看着子夜满是悲伤的眼睛,竟然没有痛快感,他不禁再度用力,也不管自己受伤的手指,直到明显感受到子夜忍受不住开始痉挛。看着满脸粘着饭粒粥汤的子夜,殷未卿心里开始嘲笑自己,以前竟然觉得他的长相有几分像自己对他止不住的怜爱,今日再看,只是一张令人作呕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恨不得给他挖出来!
谁料殷未卿竟然问道:“膝盖还疼不疼?”
子夜发自本能的点点头,却又马上摇头,克制着殷未卿掐着自己下巴的力气,动起来格外吃力!
殷未卿闻言竟然松开的手,手指带过子夜的下巴,划起一道细细的檩子,不过在此刻已经通红的下颚上非常不明显。
“站起来!”
子夜不敢动,但是看着殷未卿冰冷无情的眼睛,犹豫了一下,放下手中还在托着的粥碗,颤巍巍的站了起来,谁知还没站稳,殷未卿一脚狠狠的踹在子夜受伤的膝盖处,子夜一个趔趄,向后倒去,臀部着地。
撕心裂肺的疼,却还是抵不过心底的痛!
子夜一双眼睛此刻满是委屈,他从没见过殷未卿这样!
一份惊慌,一份恐惧,还有一份难抵的心痛!
子夜不敢坐着,咬着牙跪直了!还未挺直腰板,殷未卿一脚又踢了过来,狠狠踢在胸口,子夜翻滚了几下,撞开了阖着的房门才停了下来,勉强支起身子,逼着自己咽下了涌到嗓子眼的腥血。
“滚!滚去给我准备晚膳!要你亲手做的!”殷未卿一声暴喝像是当头的凉水,子夜打了一个寒噤!
看着子夜诚惶诚恐一瘸一拐的走远了,殷未卿一脚踢翻了地上放着的粥碗。
刚刚在骂完子夜‘贱骨头,狗杂种’后,看到子夜眼中的那种疼痛,殷未卿心底竟然涌过一丝针刺般的疼。想到这,殷未卿一下子将手边的桌子掀翻在地。
我要折磨他,要你们后悔!
一件玩具要慢慢玩弄,直到玩腻,再残忍的毁掉!
就像你当初亲手毁掉我的心一般!
殷未卿咬牙切齿的想着,透过窗棂,望向远邈的天际!
第八章:做饭
子夜拖着两条行动不利索的腿,一瘸一拐的往膳房走去,心里觉得委屈,但看到迎面走过的家仆下人们时,还要强颜欢笑礼貌的打招呼。
殷未卿说要吃他亲手做的饭,他不敢麻烦膳房的伙计,只能硬着头皮自己来。将散乱下被汗水浸湿的长发稍稍整理好,就开始找材料准备做饭。
对子夜来说,做饭是件陌生的事情。他站在灶台处切着菜,眼睛空洞的看着菜板,脑中却不断想着殷未卿冷得能杀死人的眼神,突然一阵钻心的痛,鲜血在菜板上弥散开,原来他把自己的手指当成菜一并切了。
伤深见骨,若是以往,这种程度的伤和痛他绝对是忍受得住的,可是今天,子夜竟觉得疼得受不了,疼得他一阵阵痉挛。
他扔下菜刀,三两步跑到角落里放着的竹篓边,随手从里面抓了一把草药,胡乱的就往嘴里塞。充斥着难以形容的苦,也不知道嘴里到底嚼着多少种药,他紧紧的抓住竹篓边,双肩不自觉的耸动,鲜血顺着手指滴答滴答的往草药上滴,不一会,就染红了黄绿黄绿的草药。
天生就是个不受待见的命,竟然还奢望有人疼爱,奢望有人能给他一个家。
可惜生了个杂草的命,却没杂草的生命力。
不一会,子夜就觉得头晕,赶忙扯下长衫里的衬布,胡乱裹了裹手指,抹了抹眼角,一步一歪的回到了灶台边。
他不敢让殷未卿等太久,准备好了就开始生火。
可是怎么也点不起来,他把木柴往里捅,拼命地吹,不见火苗,只有黑烟突突的往外冒,呛得他好一通咳嗽。
点不着,‘你就这么想当个下人么’,子夜想起那天晚上殷未卿对他说的话,又往灶膛里捅了捅,一阵猛吹……
还是点不着,子夜想着殷未卿对他也曾流露疼惜,帮他上药,再次将木柴往里捅,连小臂都伸了进去,把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拼命地吹。
火苗蹭的一下子跳跃了起来,子夜还未来及抽出胳膊,衣袖已被点燃,火蛇顺着大开的袖口就往里钻,子夜快速的往外收手,袖子却挂在了木枝上一时抽不出来。烧灼着皮肉,子夜大声呻吟,慌乱之下,用力一扯,将烧着的木枝一并带出,当真来了个天女散花!
慌张之下,子夜将带着火苗的胳膊伸入了水缸,可他忘了这是大忌。
呲啦一声,衣服的火是灭了,手和小臂的皮肤却在同时爆开!
子夜一下子倒在地上,疼得直打滚。湿了的衣服粘在爆开的皮肉上,子夜牙关打颤,冷汗流进眼睛里,疼得睁不开眼。
片刻后,子夜吃力的坐了起来,拖了烧伤又被严重烫伤的胳膊,开始开锅煮粥。眼睛也疼,好像是被烟熏的,不停的流泪。
子夜用另一只胳膊使不上力的搅动着米粥,泪水滴进锅里,随着搅起的漩涡状融入米粥,像是被命运的手抓着拖入一个不见底的深渊。
手指也滴着血,顺着勺柄慢慢滑入粥中。子夜怕眼泪和血坏了粥的味道,一边吸着泪水,一边用牙齿咬着布条,将破了的手指勒得紧紧的。
过去十年的种种难道是一场南柯梦么?还是现在的一切只是一枕黄粱?
万般皆是命!
子夜一声轻笑,也不知是谁在嘲弄谁。可他还是相信今晚结束后,门主还是过去的那个门主!
盛好了粥,子夜尝了尝,咸淡还算差不多,虽不好吃,但他也只有能力做出这样一碗粥了。
子夜用那只没被烧伤的手端着粥,出了膳房。
夜已经很深了,可他还没吃晚饭,准确的说午饭也没吃。一早他就进山采药,只揣了个馒头。
他怕家仆们看到他这份狼狈相,低着头拼命的往殷未卿卧寝走。
夜晚的风很舒服,暖暖的正好适合冷汗直流的子夜。这样和煦的抚摸下,子夜想起了霍辰。
霍辰比他和包子大五六岁的样子,小的时候,三个人一起玩,他和包子时常欺负霍辰,而霍辰也不说什么,每到那时,就只是淡淡的笑着。还安然接受了子夜和包子赐给他的诨号‘阿缺’,其实就是缺心眼的意思。不过子夜明白,那是霍辰让着他们。
子夜想着贵气稳重的霍辰,淡淡一笑,加紧了脚下的步伐。
夜幕深沉,其实霍辰在霍府的一切远没有外人看到的那么风光。
霍辰从殷门出来后,直接回了霍府,刚从马厩回到府上,没走几步,后脑就被什么东西重重的击了一下,霍辰淡然的回头去看,果然是霍凡。
只见霍凡坐在轮椅上,手中拿着弹弓正在摆弄。一脸坏样,一双奸臣似的眼睛滴溜乱转,恶狠狠的举起弹弓瞄准霍辰,一副恨他不死的样子。
吃喝嫖赌被义父打断了腿还不老实!霍辰心里想着,也不理他,径直的往前走。
又是一颗石子打在后脑,生疼生疼!霍辰大步的往前走,头也不回。没走两步,就听见身后霍凡骂骂咧咧的声音。
“清高?看见本少爷连招呼都不打!清高你个狗屁啊!妈的,别以为你在刑部破了几个案就了不起了!你以为他为什么要器重你,为什么要认你当义子,还不是托我死去的大哥的福!你要不是长得有几分像我大哥,你就是死啊,也攀不上我霍家这棵高枝!你就是个影子,是个替代品!”
原本波澜不惊的霍辰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双臂登时一僵,旋即,坚毅的下颚微微一绷,忍下了这番奚落,依旧走着自己的路。
子夜端着粥,脑海中突然回想起小时候殷未卿教他武功的情景。一招一式,殷未卿都尽心传授,还会让膳房给自己做碗凉汤。虽然也会挨打,但那是因为做错了事,打完骂完,还是疼他爱他的那个门主。
殷门虽然是个二流门派,可是子夜知道殷门内的平和安稳全是靠着殷未卿在外周旋,没有点手腕是无法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武林安身立命的。门规虽然森严,门主却从不无故罚人,还时常教导他待人要有礼,对朋友要讲义气。
该威严的时候会威严,能慈爱的时候会慈爱,还有着一身漂亮的功夫;和朝廷命官在一起时,从容大气,不卑不亢;作为门主,拥有着该有的魄力和领导力。这便是子夜眼中的殷未卿。
而今晚,那个人与他心目中的门主却派若两人。
子夜虽然莫名其妙,却也没有好办法,只能按照他的吩咐来。不敢嬉皮笑脸,也不敢再讨好,只是静静等着这突然刮起来的风能赶快过去。
子夜烧伤的手臂滴滴答答流着血水,还有淡黄色的液体。子夜对疼痛是有耐受力,这会他只能咬着牙忍着,不去管自己的胳膊,端着自己做好的夜膳,迟疑了一下,再次进了殷未卿卧寝。
殷未卿英俊的侧脸隐在烛火照不到的阴影里,似乎笼着一层淡淡的悲伤。
子夜不敢再盲目抱着什么希望,把碗放在桌子上,老老实实的跪了下去,道了句:“门主,夜膳准备好了”。
从在花梨木椅子上的殷未卿闻言缓缓站起身来,慢慢走到子夜跪着的桌边。
“你做的?”
“嗯”
“胳膊受伤了?”
“嗯”
子夜不去看殷未卿的脸,只是用眼睛死死的盯着殷未卿长衫的下摆。
“胳膊抬起来,给我看看!”
子夜闻言,挺了挺腰杆,不知道殷未卿又会做什么,绷了绷还疼着的下巴,拼命扑捉着话里一丝一毫的温暖。
也许门主的火气已经过去了,子夜这么想着,慢慢抬起了胳膊。
胳膊已经伤得不成样子了,抬起来后流出的水稀释了血液,淡粉色的液体‘啪嗒啪嗒’往下滴着,一阵不好闻的气味渐渐散开,暴红的手臂粘着焦黑的衣服像打摆子一样颤抖,简直让人不忍看去。
谁料殷未卿拿起刚做好的热粥照着子夜受伤的手臂就浇了上去。
疼痛已经不是撕心裂肺了。
子夜失声唤了句‘门主’,抱住手臂,整个身子扭成了一团。
殷未卿俯瞰着痛苦得不断抽搐扭曲的子夜,感受不到丝毫快感,淡淡说了句:“去给我准备一盆热水,帮我洗脚!”
子夜闻声也不动,只是抱着手臂忍着痛楚,殷未卿怒火直冲门面!转身走了几步抄起早已准备好的特制皮鞭子就往子夜身上抽。
子夜随着鞭子的抽打在地上打着滚,一声声的喊着“门主”,殷未卿充耳不闻,一鞭子狠过一鞭子,直到鞭子上全是血,地上的人一动不动,殷未卿才收了手。
感到自己的脸有些湿,殷未卿拿袖子一擦,印出点点猩红,是血!
不是自己的,是抽打地上的人时溅到自己脸上的。
第九章:这个孩子你来照顾
殷未卿见子夜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吼了几声,还是没动静,一脚踢了上去,人翻了过来。
只见子夜双眼紧紧的闭着,鲜血从口中汩汩的往外冒,浑身都是鲜红色,衣服被抽烂没一处完整的地方。
殷未卿又抬腿踢了子夜几脚,地上躺着的人仍旧是一动不动。
扔下手中的鞭子,才发现执鞭的手已经染满了子夜的鲜血。
殷未卿的喉结上下动了一动,愣了一会,开始在房间踱步。
看着被浸淫得鲜红的手,殷未卿竟然觉得心脏一抽抽的。
那个孩子跟了他十年,是他尽心尽力抚养长大的。子夜一直很伶俐懂事,为他办事从不邀功,哪怕被错怪了,也是笑脸相迎,对他的打骂,从来都是诚恳接受,更别说会怨恨。记得那年生了一场大病,是子夜寸步不离的守在身边,宽衣解带照顾过来的。
这些,殷未卿都没有忘。
此刻更是汹涌澎湃的想了起来,一幕幕的往事像爆发的洪水灌进大脑,不一会儿就被填的满满的。
一年前赌坊发生了一场命案,悬而未破。后来还是子夜发现了一些破绽,配合霍辰将案子破了,是子夜亲自带着门中的手下,把逃犯抓住的,将自己传授给他的那一套风行拳,使了个出神入化。不高兴时,是子夜费尽心思让自己心情好起来的,平时就看他鬼点子最多。
这些,殷未卿也都记得。
难道仅仅因为他是她和李云藩的儿子,就将他一切的好抹杀么?!
上一代的恩怨何必又要扯到下一代的身上呢?!
如果不是因为突然知道了他的身世,你是不是还把他当成儿子来对待呢?!
如果这是你的亲生儿子,看见他这样受苦,心是不是会碎掉呢?!
可是,他不是!他什么都不是!
他是仇人的儿子!他的出生就是个错误!
他是自己所有痛苦的来源!
他的存在就是她在向自己证明,她与李云藩是多么的恩爱!
不对,难道因为背叛,爱就不存在了么?!
难道,这些年支撑着你还在思念着她的感情不是爱是恨么?!
难道,堂堂殷门门主会把懂事又无辜的孩子当成泄愤的工具么?!
难道,你所有英名都是假的么?!折磨一个可怜的孩子,就是你唯一的能耐?!
殷未卿想着,纠结着,头都要炸了!脚下踱起的步子更加紊乱,毫无章法。
‘轰隆’一声雷鸣,屋外下起瓢泼大雨。
殷未卿脸色刷的一下子白了!
刚刚电闪的那一瞬间,他清楚的看见子夜的脸,像死人一样的惨白。
殷未卿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子夜身边,本想去试探子夜的呼吸,但身体石化了一般,弯不下去。
又是一道闪电,子夜惨白毫无生气的脸像是鬼魂的魅影一般突然出现在殷未卿眼前。
殷未卿夺门而去。
大雨瓢泼,将殷未卿彻底淋了个清醒。
子夜像个死人一样躺在那里。殷未卿心底涌起无限的恐惧,像是一张偌大的蜘蛛网将他的神智紧紧的捆住,说不出原因的恐惧,超越了他的控制。唯有潜意识中的强烈渴望要让子夜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