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舟时,那种温柔的笑意,虽然很淡很浅,但那种爱护和包容却是无可置疑。师父啊师父,你知不知
道,你对那人掏心掏肺死心塌地,那人却在这里出卖你!
阿右悄悄退出大厅,便要向门外走去,须得快些找到师父,告诉他这个消息。刚到前院,又停了下来
。且慢,先不忙。一来,是眼下毫无音信,不易找到师父;二来,师父对解挽舟信任有加,怎会相信
我说的话?再者,出卖师父的是解挽舟,不是我,我着什么急?若是师父得知解挽舟出卖他,得有多
么伤心失望,而在他伤心失望痛苦万端之时,守候在他身边的,居然是我这个唯一的弟子,那他又得
对我如何另眼相待?
阿右站在当地仔细思忖,越想越觉得兴奋不已。嗯,须得让师父陷入埋伏,这样他才能彻底相信是解
挽舟出卖了他,而在他力战群雄生死一线之际,我竟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和他并肩作战力抗强敌,到
那个时候,他才会知道,在这个世上,对他最好的不是师弟解挽舟,而是我这个徒弟!
阿右一想到楚绍云面露微笑,对自己温柔体贴,关怀备至,一颗心不禁怦怦乱跳。他生性淡漠,对情
意二字看得极轻,不知为何,竟对楚绍云怀有别样的情感。那种感觉,像是对强者的倾慕和依赖,又
像是对那种不易表露的温柔的向往和渴望。也正是因为如此,而对解挽舟怀着深深的嫉妒和怨恨。他
眼下最盼望的,就是楚绍云在得知被解挽舟出卖之后,怒火中烧,将解挽舟碎尸万段。
阿右没有离开解府,反而走回自己房中,暗自盘算,他们会在戌时动手,那自己就晚半个时辰再去,
到那时师父深陷重围,自己突如天兵而降,可有多好。
他毕竟是个只有十几岁的孩子,想事情一厢情愿,楚绍云在他心目中,就是天神一般,无所不能。他
却没有想过,楚绍云在江湖众多武林高手的围攻下,能否坚持半个时辰而不死?就算他出现,楚绍云
又如何能带着个武功不高的孩子全身而退?
那小厮躺在床上,心惊胆战地看着阿右去而复返,却见另一个自己诡异地一笑,道:“我想放了你,
只不过你得乖乖地听话。”
那小厮恨不能立时便点头应允,苦于无法动作。只听阿右道:“我现下不逃,戌时才逃。当然了,你
也可以在我放走你之后,快去向老爷太太禀报,在戌时之前将我关起来。可这样一来,整个解府都会
知道你曾经被我捉住,险些让我逃了。那么就算去告密,顶多也就称得上将功赎罪,半点好处也没有
。你也知道,他们看在你家小少爷的面子上,是不会如何为难我的,说不定解挽舟还会对你怀恨在心
,日后找你的麻烦。”他漫不经心地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裹,随意扔在床上,“不过,你也可以当
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拿着这些银子得点好处。反正戌时已经换成另两个家丁服侍我,和你没有半点
关系。既不必担干系,又有银子可拿。你若是选第一个主意,那可不好意思,我就得杀了你灭口;你
要是选第二个主意,就眨眨眼睛。“
那小厮半点不犹豫,眼皮眨起来险些抽筋。阿右点点头,将二人身上衣衫换了,用水洗净脸上装扮,
这才解了那小厮穴道。沉声道:“你去沏壶茶来,把这包裹扔了。”又已恢复楚绍云的声音。那小厮
福至心灵,高声回道:“是,楚公子。”拿起小包裹忙不迭走出房间。
阿右料想那小厮胆小怕事,绝不敢背后捣鬼,泄露自己行藏。如果自己不回来,一旦被人发觉,打草
惊蛇,他们改变计划,可是糟糕之极。
果然,刚过半个时辰,解氏命人端了几样小菜走进来,笑道:“方才只顾在前厅招呼客人,怠慢了楚
少侠,楚少侠千万别见怪。挽舟脱不开身,特地嘱咐我过来看看。”阿右慢慢站起身,道:“不敢。
”
解氏见他神态自若,似乎对前厅变故丝毫无觉,放下了心,吩咐下人将菜肴摆在桌上,道:“给你添
几样热菜,有什么不妥帖的尽管提,就像和自家一样。”阿右道:“嗯。”解氏知他素来沉默寡言,
也不以为意,微一颌首,微笑着离去。阿右老实不客气,据案大嚼,将菜肴吃了个七七八八,躺倒床
上和衣而睡。
前厅中众多江湖人士商议一个多时辰,不管出于什么意图,终究还是想活捉杀手血印的更多些。青灰
道长便提议集中各派武林高手,在湖边焚香处形成一个包围,其余诸弟子分散湖边林中各处,离得远
些。杀手血印武功高强,稍有不慎便会令其发觉有异,须得小心从事。待杀手血印到得焚香之处,落
入包围,再一拥而上,一举擒获。若其负隅顽抗,即可就地诛杀。
众人纷纷相和。
至于选何人围在焚香之处周围,又颇费了一番心思。楚绍云在嘉兴酒楼上连挑正义人士十数位,和魔
教教主比试,竟是势均力敌,不相上下,对此江湖上也颇有传闻。此事事关重大,谁也不敢盲目托大
,主动请缨,厅中一时静默下来。无上禅师提出这些人益精不益多,定下少林无上禅师、武当青灰道
长、崆峒长老何守礼、霍家霍庭、井家井古田、青城柳适义、峨眉明慧师太七大高手,众人皆无异议
。
他们商议妥当,已是申时末刻,在湖边定下埋伏,已过酉时初刻,在酉时三刻点燃了放在大石上的月
麟香。
这小湖三面环林,只有东面是一大片开阔地,最大一块青石,就在东面的湖岸上。无上禅师等人,或
藏树上,或伏岸上石后,皆并息以待。其余诸多江湖人士,遍布环湖三方密林之中,只等这边一动上
手,立时冲出。此时正值暮春,天色黑得颇晚,虽近戌时,但夕阳晚霞映衬之下,仍能望见月麟香袅
袅轻烟升起,随着微风飘散,弥漫在那片开阔地上。
上一次围攻杀手血印,是在二十多年以前。江雪涯被楚家出卖,陷入重围,九死一生。有幸恰逢其事
的正义人士,事后无不津津乐道,甚为自豪。如今,旧日场景又复重现,只是不知这一次能否一举歼
灭,斩草除根?
武林高手和各派掌门,见多识广,有些甚至也亲身经历围剿江雪涯和祝寒彻之役,倒还好些。许多青
年子弟,初次得逢这等大战,无不擦拳磨掌,周身血液沸腾,紧张得双手出汗,呼吸急促。
眼见日头一点一点偏西,终于落入山头,消失不见。漫天红霞渐渐收了那点红光,月色溶了进来。
突然,在开阔地的尽头,现出一个身影,缓缓而行。众人齐齐一震,杀手血印,来了。
那人走得极慢,一步一步甚是沉稳。那七位皆是武林中绝顶高手,平生大小战经历无数,自然不会沉
不住气,他们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那人渐渐而近。只要再过数步,便可进入众人轻功所及之处,到
那时,就算他发觉有异,想要逃走,也已然不及。
正当此紧急关头,那人竟然停住了脚步,站在当地一动不动。
他不动,谁也不敢动,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众人正自心中疑惑,那人突然腾身而起,疾趋而
退,眨眼之间已在视线之外。
青灰道长见机极快,立时大喝一声:“快追!”追字刚一出口,数条身影如离弦之箭,迅猛绝伦,直
奔那人逃走的方向而去。
解君恩没有和众位江湖人士一同去围攻杀手血印,好好一个寿宴弄得狼狈不堪,他心里真是不痛快,
自己提了一坛酒,躲到房中一口气灌下半坛,这才觉得身子轻飘飘地,极为舒服,似乎什么事也用不
着再发愁。
解氏命两个家丁,将解挽舟抬到佛堂,轻轻放在平日用来休憩的长榻之上。待两个家丁走后,她走到
观音坐像前,把住左边的善财童子,只一扭,长榻登时倾斜,解挽舟平平落入地上露出的大洞之中。
那是解家密室所在,从来只传给长子,其中就有“梦回剑法”的秘笈。但解君恩根本不在意这些,自
从解氏掌家,他就再也没有进去过。
而解氏却对那里极为了解,否则也不会轻易拿出“梦回剑法”,交给解挽舟三招口诀。她知道解挽舟
会掉到一个铺着厚厚丝被的床上,一点也不会伤到。她也知道,这一役不知要持续多久,而穴道会自
动解开,若是解挽舟身上穴道解开而他们还未杀死楚绍云,解挽舟一定会冲出府去,和楚绍云生死在
一起,她拦也拦不住,不如将他先关在密室之中。挽舟不知开启门户的方法,当然出不来。在她看来
,解挽舟醒了之后,得闻噩耗,当然会痛不欲生。但只要她在旁温柔安慰,晓以大义,他一定能活下
来。挽舟一直是个孝顺孩子,一直都是。她太了解,无论遇到多大的变故,多么痛苦的事情,只要当
时不寻死,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那种死志会慢慢退却,终究会活下来,这世上哪有过不去的坎?
什么海誓山盟、情比金坚,随着岁月的流逝,都会消退的,男人都这样,她知道。
因此,她关上佛堂的门,自己径自回前厅等候消息。她以为,所有江湖人士,都去湖边围攻楚绍云了
,当然不会有人过来注意这个不起眼的佛堂。
她没想到的是,就在她刚刚回到前厅坐下,佛堂里就进去了一个人。他来到观音像前,扭动那个善财
童子,现出木榻下的洞口。他轻轻一跃,跃入密室之中,落在解挽舟的身边。
若是解挽舟此时醒过来,一定会大吃一惊,这人一身白衣如雪,双目冷若寒星,竟是祝寒彻。
第61章:苦恨啼鹃惊梦
祝寒彻翩然落地。这间密室内放了一张床和一桌一椅,桌上放着一只烛台。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当年
本是解家弟子用于闭门思过警醒自身的所在。四周无窗无门,只余下祝寒彻跃入时床顶上那个大洞,
亮光自洞口射入,便于他将密室内看个仔细。他也不费心思找机关关上洞口,扫视一番,目光停留在
东侧墙边。那里砌着青砖,与别处并无二至。
祝寒彻踱到床头,按动上面雕着的孔雀翎羽。只听得“咂咂”两声轻响,东侧墙边机括启开,现出四
四方方一个小洞,仿佛那两块青砖被人搬走一般。
这里放置着解家“梦回剑法”,各种机关巧妙,自然必不可少。但祝寒彻才不在意那本剑法秘笈,就
算摆在他面前,也不会看上一眼,他也不是为此而来。当年解氏见丈夫对这里毫不在意,偷偷找工匠
在密室之中修了另一处机关。她请了一南一北两个工匠,一人修了一道密锁,彼此却不相知,只有两
道密锁同时启动,才能打开。不成想祝寒彻一心要教训教训这个女人,他既已知道解氏的秘密,又打
听到她曾雇工匠修过密室,便猜到她一定有什么东西藏在密室里。命属下四处打探,终于将这两个天
南海北的工匠找了出来,得知了其中隐秘。这也多亏祝寒彻是魔教前任教主,自己势力也颇为不弱,
否则换了个人,纵使能来到密室,这短时间内,也无法寻到那两个工匠,开启机关。
祝寒彻走了过去,洞内放着两样东西,他只略看了看,冷笑一声。走到桌边,点燃那盏孤灯,密室中
登时一片通亮。他转身从来时的洞口跃出,顺势将其关闭。
解挽舟醒过来的时候,祝寒彻已经离开很久了。尚在朦胧之中,就闻到一股悠然的香气,似兰而轻、
似桂而软、似梅而绵,他突然想起江雪涯,猛地睁开眼睛,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
他从未来过密室,四周看了一阵才明白自己的处境。昏倒前的事情一幕幕地回想起来,不由悚然而惊
,失声道:“不好!”也不知过了多久,大师兄说不定已经前往湖边,倘若他没有看到设下的暗号,
倘若他看到而没有明白其中深意……深陷那么多武林高手的围攻之下,又焉有命在?
解挽舟五内俱焚,恨不能立时插了翅膀飞过去。四下摸索寻找出路,但这密室机关严密,他不懂开启
之法,一时半刻又哪能寻到?越急越是毫无章法,一瞥间,看到了祝寒彻特地露出的那个小洞。
他几步迈过去,见里面放着两样事物,一个是红漆木匣,一个用黑布蒙着,不知是什么东西。解挽舟
只想着快些找到门户逃出去,不及细想,将木匣打开,希望里面是钥匙之类,能用其开启机关。
一打开木匣,浓烈的香味瞬时冲入鼻端,细瞧之下才看出那是一个做工极为精美的凤钗,想必就是母
亲丫头口中的“宝物”了,会散发香味,确是与众不同。但解挽舟此时哪有心思顾及这些,随手将木
匣扔回小洞中。
不成想他匆忙之下,木匣却未关严,“啪”地一声撞到墙边,又复开启,晃了两晃,凤钗掉了出来,
钗尾被一条红线牢牢拴住,竟未掉落地上。解挽舟又气又急,将红线在凤钗长尾上掺了两缠,便要放
回匣中。
突然,他看到了木匣中的凹槽。
这支凤钗,乃是解家传家之宝,只传当家长媳,因此木匣也做得颇为精致,当中刻出一个和凤钗轮廓
一致的凹槽,恰恰将凤钗容纳其中,以免木匣倾斜落倒之时,将其损伤。
令得解挽舟疑虑的,是凹槽的形状。他忽然想起在岛上看到的那本秘籍摹本,见页角一大块墨迹,下
面还拖着长长的尾痕,似乎就是这种形状。还有那两句诗:如麝似桂迷心醉,花香顾影两照人。难道
那不是江雪涯一时无心,写下的轻浮之语,而是暗指凤钗会散发香味?那么后一句是什么意思?是说
给他凤钗的,是个女人?
解挽舟心砰地一声剧跳,胸口隐隐发痛,这支凤钗是母亲的,江雪涯怎么能知道它?这里是解家密室
,除了父母双亲,和哥哥解挽风,就算是自己,也没有资格踏入进来。凤钗好端端地,怎么会流落出
去?曾经被人拿走过?但此物乃是解家家传,非比寻常,母亲又怎能交予他人?
难道,难道是——母亲?
这个念头一起,解挽舟立时压了下去,不会,决计不会!他拈起拴在钗尾那道红线,一直绵延至一旁
的黑布下,想必另一端就在那里。这种情形解挽舟颇为熟悉,当初在岛上,曾见江雪涯用红线拴住牌
位和棺材,正是仿照家乡的传说而置。难道,这里也有什么秘密?解挽舟心头纷乱如麻,惊忡不定,
不由自主伸出手,紧紧攥住那块黑布。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掀起黑布,一见之下,惊得目瞪口呆
。
那块黑布下,那条红绳的末端,竟也是一个牌位,上面只有两个字——
解真。
就算在耳边凭空响个霹雳,也不能使解挽舟更加惊骇,他犹如被人劈头扇了一个耳光,难以置信,僵
立当场。好半晌才抬起手来,轻轻碰触排位上刻着的,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小心翼翼,满怀恐惧
,像是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恶毒的幽灵。
那个幽灵静悄悄地,有一种阴森的冰冷。解挽舟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内心的煎熬,痛苦地闭上眼睛。那
条血丝一般的红线,已经表明了一切。它牵扯的,是爱而不得的怨恨,是纠缠至死的诅咒,能将这种
东西妥善收放在密室中的,除了自己的母亲,还能有谁?
解挽舟并不迟钝,他只是对亲人太想念了,太依赖了,也太信任了,尤其是母亲。
在岛上,无论怎样受尽屈辱,度日如年,一想到远在家乡,焦急期盼的亲人,才能咬紧牙关挺下来。
可是,谁又能料得到,对自己最残忍的,不是那个冷酷无情的江雪涯,不是阴狠暴虐的霍海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