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越的耳朵,滚烫滚烫,于是他吃吃地笑了起来。
而殷落尘的手也没有刚刚那般寒冷了。
“萧越……”他喊他的名字,声音软软糯糯的。
“什么?”
“明日,陪我去看看秦淮河畔的垂柳和荷花可好,正是季节了,看完之后,我们便回蒲县,”殷落尘
顿了顿,又补充了两个字,“一直……”
心中浮起一缕欣喜,萧越紧紧地搂着他。
“好。”
第二日,殷落尘扶着萧越试着下床走动了走动,好在胸口的伤已好了大半,此时走路也是无妨了。田
斛的腾蛟阁离秦淮河不远,未备马车,他们二人便一路走了过去。夏日炎炎,殷落尘摇着扇子,顺便
也替萧越扇了扇,怕汗流下来,蛰得伤口疼。
金陵街市一如既往地热闹,南来北往之人绰绰泱泱,倒让人忆起重川那晚热闹的面具花灯会。
沿着秦淮河畔一直走,走到那二人初遇的绿倚桥下时,不禁恍然之间感叹物是人非,七年已经过去了
,萧越不再是当年那番纨绔的模样,落尘也不是屈膝于他人之下的小乞丐了,而且彼此间会如今日一
般互许情意,又可是当年可以预料的到的?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秦淮河畔果然已是垂柳依依,两岸荷花连片,那柳叶枝儿垂入水中,引得那些小鱼仔纷纷来啄,又是
一阵风,柳叶如小船儿一般飘落入河面,从荷叶上也滚落下晶莹的露珠,美得不可言说。
萧越折下一条柳枝下来,在手中编着,不一会儿便编出一个环来,他走回去,戴在殷落尘的头上。
殷落尘静静地看着他,忽然喊了声他的名字。
萧越应道:“嗯?”
抬手拿下头顶那个柳枝编的环,他道:“若你不是萧越,我也不做殷落尘……”只说到这里,便什么
也说不下去了。
萧越听得不大清楚:“你说什么?”
将那柳枝在手中握紧,手指不住的搓揉那嫩绿的叶片,手背在身后,并不让萧越瞧见,殷落尘笑了下
:“没什么。”
腾蛟阁怕他们走得累了,便派了马车来接,萧越先走过去,上了马车。
殷落尘紧随其后,上马车之前,背在身后的手一松,那已被蹂躏不堪的柳枝便无声的落了地,滚落了
几圈,掉入秦淮河中。
上下沉浮。
第二十二章:旧事满尘埃
萧越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回去的时候本打算还是乘马车,但是田斛牵来了一匹马要送给萧越,说此
马名为“黄泉”,是与碧落当年一同得来的千里良驹。田斛说自己是跑水上生意的,平时不怎么骑马
,这几日不骑,马儿又肥了许多,倒不如送给萧越,骑回蒲县,与那碧落仍是一对儿。
因金陵路远,不方便让萧越与殷落尘共乘一骑,田斛便又牵出一匹马来,这匹马不比黄泉,但骑到蒲
县还是可以的。
本来就在腾蛟阁叨扰了许多时日,今日又得田斛赠马,萧越心中感激,许诺给田斛明年一年商运通行
的便利。
骑马要比乘马车快上许多,本需七日才能到的蒲县,这回不消四日就到了。萧越望见那已有四个月未
见的萧府大门,走的时候门口的迎春花开得尚欢,而现在徒剩那繁茂的枝叶,不见一点嫩黄了,一时
间不禁百感交集。
萧越栓了马,便匆匆冲入府内。
推开房门的时候,舒晚遥幽幽的还剩最后一口气,原本娇俏的模样,此刻眼圈边泛着青色,面容凹陷
下去,整个人憔悴不堪,瘦的如老妪一般。
絮儿蹲在床边,眼中含着泪,这一刻只顾对舒晚遥喊道:“少奶奶您睁睁眼,少爷赶回来了!”
萧越急忙奔了过去,在被子里找到舒晚遥的手握住,此刻眼圈也红了大半,若说自己当年不懂情爱娶
了舒晚遥,但这么多年下来了,二人一直相敬如宾,夫妻情意早已化作亲人一般血浓于水。他紧紧握
着舒晚遥瘦的皮包骨头的手,轻声道:“晚遥,我对不起你,我回来迟了。”
艰难的,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舒晚遥的眼珠在眼皮里转动了几下,这才缓缓地睁开眼。
她的眼睛失了焦似的愣愣地看着萧越,好像只怕是自己在做梦,直到感受到手中萧越传来的真实的热
度之后,才费力地扬起了嘴角:“晚遥……很怕……撑不住了,撑不住……再见到你……”
“不会的,不会的,”萧越引着她的手抚上自己的脸,“你看,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你就能好。”
舒晚遥闭上眼摇头:“晚遥知道的……什么都知道的……”
萧越的喉头被哽住了,看着相伴多年的妻子,张了张口,纵有千言万语在胸口,竟什么也说不出了。
“……晚遥时日无多了……”
萧越说不出话来,只能摇头,也不敢眨眼,怕自己一眨眼,眼泪便要落下来。
“不知少爷还记不记得……”
“你说!”
“还记得……”舒晚遥朝着天空望去,眼睛骤然间变得很明亮,呼吸也渐渐有力起来,竟连说话都流
畅了许多,“那个时候……你和晚遥的哥哥是私塾同学,你到家中来做客……晚遥在屏风后面偷偷看
你,那时候有多少姑娘喜欢你,可是晚遥倔脾气泛上来了,一边偷看你与哥哥聊天,一边发誓非你不
嫁。后来,后来终于如愿以偿了,能与夫君你今生结为夫妻,此刻就是这么去了,晚遥也心中无憾。
”
“别说傻话了,你快些好起来,我们还要做很久的夫妻……”萧越知道她已是回光返照,这番话说完
,怕也支持不了多久了。
这时,紫晓领着殷落尘走进了屋里,殷落尘见着了躺在床上的奄奄一息的舒晚遥,脸色微变,却仍是
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萧夫人。”
舒晚遥没有说话,也不动,双眼只是死死地盯着这进来的两个人,不论殷落尘与紫晓的一举一动,她
都这么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叫人毛骨悚然地死死盯着。
过了会儿,舒晚遥才眨了下眼,她喊了声“萧越”,萧越便急急忙忙回应着,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可
她接下来不论说什么,也都算是遗言了。
舒晚遥的呼吸忽然间又乱了起来,她挣扎着张开嘴,可吐出来的字全部都是气音:“你要……你要小
心……”
张着嘴,“小心……”后面却发不出声音了,只能徒劳地朝他“啊啊”了几声,随后,身子一挺,再
一瘫。
静了片刻,只听絮儿撕心裂肺地喊出来:“少奶奶!!!”
可这一次,她确是无论如何都再也醒不来了。
而殷落尘只记得,也永远忘不了,在她说最后这几个字的时候,她的眼睛仍是盯着自己和紫晓,一刻
都没有松开过,像一只扞卫自己领地的母狮子,眼神如此凶狠凌厉,似乎是要将自己破骨剜心,都不
够。
萧越咬着牙,忍着痛,松开握着舒晚遥的手,最后那一刻,舒晚遥用长长地指甲,和最后的一分力气
,在萧越的掌心划下斜斜的一条伤口,像划在了他的心头。他只看了一眼这个伤口,随后又将拳头握
了起来,鲜血从指缝间溢出来。
殷落尘走过去,想要扶起心痛至极的萧越,刚刚碰到他,却又被他不留痕迹地推开,愣在原地。
安排完了舒晚遥的后事,萧越疲惫不堪地撑手扶住身侧的墙壁,言语间带着歉意对垂着双手站着的殷
落尘说:“我……想一个人……”
未等他说完,殷落尘便点了点头,知道自己在这里也是多余,无立足之处,于是垂下了双眸,回身离
开。
丧事办了整整七天,停灵之后下葬,回来后吃了香糕喝了蜜水,府上才撤了白绫素纱。虽已不见这些
东西,萧府上还是弥漫着一股悲伤的氛围,府上众人久久不见笑颜,直到一个月后,方才好了些。
这一个月里,即使住在一起,殷落尘也几乎没有怎么见过萧越,他难得安分老实地待着屋内这么久。
可就是这一个月后的那天,殷落尘走出了屋子,接着踏着初秋的落叶走进了萧府的后院,也就是萧尚
深居简出的那个院子。他明白自己逃避不得,未带回赫连尹的首级,只能有一个解释,就是他这次刺
杀失败了。
扣了几下门之后,闻得一声“进来”,殷落尘这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内很暗,几乎都没有什么光线照射进来,进去的时候只能闻到一阵霉味儿,殷落尘皱了皱眉头,四
处看了看,才在窗边看见了拎着鸟笼子的萧尚。
那个鸟笼子依然还是用一个蓝布罩子蒙着,那个蓝布罩子已经有了许多年头了,边角都泛着黑。殷落
尘知道在这个笼子里已经算不得一只鸟了,只是萧尚拎着它,待它如活物一般看着,便让殷落尘感到
一股从脚至头的寒意。
“你回来了。”萧尚道。
“一个月前便已回来了。”
萧尚眉毛一扬,点点头:“对,越儿是一个月前来请安的,自那日之后老夫便一直等着你。”
殷落尘不语,垂下的刘海遮住了半边眼睛,他没有看着萧尚,而是看着萧尚身后那扇开着的窗户外,
同样的一堵白墙,蔷薇花已经落尽了,藤叶边打着枯黄的卷,岌岌可危地悬着。他这么看了一会儿,
忽然单膝跪地,却仍是一言不发。
萧尚走到书桌边,将那鸟笼子放下,继而大笑了几声,“老夫知道,赫连尹没有死,”他弯下腰伸手
将殷落尘扶起,“因为你把老夫给你的木叶菡萏,下到了舒晚遥的碗里。”
殷落尘的眼睛闪了闪:“我不能杀赫连尹。”
“为何?”
他轻叹了一声,惹得窗外的树叶都被寒风携起,离了树枝:“萧业岑曾与我说了许多江山百姓的道理
,想我从来是不会理会这些话的,但那一次,要下杀手之时,偏偏莫名地犹豫了,错失了杀机。”
听他说完这么些话,萧尚在书桌后的椅子上坐下:“这么说来,便是老夫原谅你这次,再叫你去杀赫
连尹,你也不会答应了。”
“若是萧老爷有别的人要杀,落尘定当在所不辞,若萧老爷再无任务,落尘便任您处罚。”
萧尚沉默片刻,一时房间里安静极了,过了会儿,他未语先笑:“记得当年,九指刺杀失败,不仅赔
了人家所出价格的两倍,还砍掉了自己一根手指。”
殷落尘心中一凛,却仍是答道:“不错。”
“你身无长物,相比是没有什么钱财能赔给我,这样吧,老夫要你一只手,不过分吧。”萧尚道。
怔了一下,殷落尘隐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或者,老夫要你去帮我杀了九指,又如何?”
殷落尘站着未动,眼睛却虚了虚,他勾起唇角,依旧是那样标志性的笑容:“萧老爷只是要落尘区区
一只手?”
“老夫听闻,你在路上曾救过越儿一命,这次就也不要你的性命了。”
殷落尘道:“落尘身上从不带什么兵器,想向萧老爷借刀行个方便。”
萧尚朝殷落尘的身后扬了扬头:“刀就在你身后的架子上。”
回身便去取刀,从鞘中将刀抽出,把自己的手压在书桌上,刀尖抵着自己的手腕,扬声道:“萧老爷
,您看好了。”
萧尚不为所动,只是点点头,等他下刀。
刀高高地扬起,“哗”地一声挥下,凌光闪过,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便只等着接下来鲜血四溅的场面
。
刀重重地砍在书桌上,却只见殷落尘身影一闪,已至萧尚身后,右手环过来扣住萧尚的脖子,在他的
耳边冷冷笑道:
“萧老爷,您大意了。”
萧尚脸色未变,开始虽是一愣,后来反倒眯起眼笑起来:“果然高招!老夫曾料到你会狗急跳墙,但
兵刃在手,想你最多是拿刀砍来,所以在身上穿了刀枪不入的猬甲,谁想到你竟是徒手袭来,看来还
是我考虑不周,毕竟杀人,是有很多法子的。”
殷落尘渐渐扣紧了手上的力道:“我不欲杀你,只要你说出来,当年下令炸山制造雪崩,灭了殷裴安
满门的人是谁?”
第二十三章:千般自飘零
“原来你还是要问这件旧事,你要问,说就是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萧尚呵呵笑道,额头上,脸
上的褶皱挤作一团,虽说是笑貌,却难看得很。
殷落尘手上一点也没有放松:“你说出来,我不杀你。”
闻言,萧尚越发地笑出声来:“要老夫说出来,当然可以,只是问你打算把那个人怎么办?”
殷落尘淡淡道:“杀了。”
“杀了?”萧尚摇头,“只怕殷先生未必下得去这个手。”
殷落尘手指一紧,掐得萧尚咳了出来:“少废话!你只管告诉我那人是谁!”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萧尚冷笑一声,看着眼前砍入书桌上的刀,刀身上映出自己的半张脸,接着缓
缓道:
“那个人,叫赫连尹。”
殷落尘大惊,扣着萧尚脖子的手几乎就要松脱开来,他从未将惊慌如此表现在脸上,从未如此失态,
只是低声喊道:“不可能!你骗我!”
“命都在你的手上了,信不信老夫,由你拿捏。”
“不会的!”殷落尘心神已是大乱,犹如一潭碧水被人搅浑,“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将往事娓娓道来,萧尚失去了笑颜,一声长叹,幽渺绵长,夹杂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只不
过,往事已成事实,萧尚先咳嗽了几声,像是抖落这旧事上蒙住的尘埃,使它重见这多年后的天日。
“二十多年前,大乾王朝还没有亡,老夫还职任宰相之时,便听过殷裴安的大名。他本是景逸帝一次
下江南之时结交的好友,后来入朝为官,人人都知道他是景逸帝身前的大红人,便争相巴结。老夫曾
在茶楼之上与殷裴安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便感叹此人的确是天降奇才,想有此人辅佐圣上,大乾江山
定能更加稳固。
“可是有一日,不知为何,他偷了景逸帝的符令,叛逃大乾,竟然投靠了本不成气候的鲜卑赫连一族
,助那赫连尹弑父篡位,夺我大乾基业。唉……那殷裴安智慧过人,可运筹策帷幄之间,加之他叛逃
之后,景逸帝日渐萎靡,不理朝政,堂堂大乾,便这么亡在这个妖人手上!”
殷落尘加重手上的力道,眉头紧紧地蹙着,眼神中闪过一抹难耐的痛苦:“住口!”
“怎么?”萧越忍着喘不上来气的煎熬,戏谑地讽刺道,“殷先生不想听下去了吗?”
殷落尘闭上眼,缓缓定了定心神:“不许你侮辱我父亲。”
“哦,原来这殷裴安是令尊,那是我萧某无礼了。”萧尚故作恍然大悟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