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拐杖在地上重重一置,萧尚怒道,“如此冷落客人,越儿这事情办得太有失体统,改日老夫
定当重重责罚他一番。”
殷落尘掩了嘴笑,不住的点头:“是该责罚,是该重重责罚才是。”
闻言,萧尚竟也笑了起来,过了会儿,他道:“先生的性子直爽,老夫很是喜欢,不知先生在府上住
的可好?”
“好,自然是好得很。”
萧尚追问:“比以前好?”
“以前?”殷落尘微微一愣,脑中大片记忆纷涌而至,他未语先笑,“自是不能跟以前相比,若过惯
了这里的日子,以前是无论如何都再过不得了。”
萧尚移了移身子,抬头看着朗朗月空:“不知殷先生何时师承九指?”
“不大记得了,只模糊记得,自我来后,九指师父的那盆月季,开了七次,落了七次。”
“哦——”萧尚长应一声,“那便是有七年之久了,不过殷先生竟是连自己的年岁都不大清楚吗?”
殷落尘垂下头笑笑,“并不清楚,”说完,又觉得不够似的,又接着说,“既因为不清楚,便忘了个
干净。”
“啧啧”二声,萧尚偏过头去看殷落尘,似对他有无限的兴趣:“殷先生,你和老夫很像。”
“像在何处?”
萧尚笑道:“都很有耐心。”
殷落尘的目光清冷,几欲戳破这夜色,他道:“萧老爷托落尘所办之事并不简单,落尘自是要等待机
遇。”
“机遇?敢问先生,这机遇何处来?
殷落尘朝萧尚看来,明白他话里内藏玄机,今日邀自己前来肯定不是为了闲话家常的,他知道,萧尚
已经在说正题了。
“机遇自然是从来处来。”
“嗯,从来处来,先生说的很对,”萧尚闭上眼点了点头,“可若说是将机遇从来处等来,未免空了
些,是不是,殷先生?”
“望萧老爷明示。”
“先生其实说的没错,老夫也在等,不过老夫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等的东西也比‘机遇’之类飘渺的
东西确实得多。”
暮色沉沉,似要将声音,呼吸什么的都隐藏起来,殷落尘问道:“不知萧老爷在等着什么?”
大概是歇息够了,萧尚站了起来,前方过了后院的这个门洞,便是自己的屋子了。见萧尚站起,殷落
尘也跟着站了起来,手指间在石桌上像画画一般绕着圈儿。
“老夫在等……”萧尚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台阶,一步步走下去。
“……一纸诏书。”
铭冉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此时酒宴上俱还是你来我往,言笑晏晏。他跑到萧越的身旁,耳语了一阵
,萧越便冲着在座的各位打了个招呼,出了主厅。
“老爷回去了?”
铭冉不住地喘着气:“已经回去了。”
“可让他瞧见你了没有?”
“没有没有,老爷走得极稳,一个踉跄也没有,只不过半道许是走得累了,在后院的凉亭坐了一会儿
,正巧就遇上了殷先生。”
萧越闻言一怔:“殷落尘?”
“可不就是殷先生吗,二人聊得挺投机,但约莫只聊了半炷香不到的功夫就散了,”铭冉稍稍得瑟了
一下,一拍胸脯,“少爷,你看铭冉这事儿办得怎样?”
萧越心中有疑,但此时对着铭冉觉得也问不出什么,且因酒意头越发的晕起来,便只夸奖似的拍了拍
他的肩膀,道:“不错不错。”
终究不知在这凉亭内坐了有多久,周围一盏灯也无,全凭着清灵灵的月光拂照着。殷落尘蜷了蜷手指
,揪着腿上的衣袍,闭着眼睛,脑海中边全是那轰的一声响,接连是扑面而来的大雪,和扑面而来的
洪水,还有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几乎要炸裂了胸膛的呼喊。
“哥哥!!!!!!!”
太多声音交织在一起,分不清谁先谁后。
紧紧揪着腿上的衣袍,殷落尘头疼地伏下身子去,想着,好在此刻周围无人,若是让别人看见,尤其
是那个萧越看见自己这番模样,自己还不如一头撞死的好。
久久,回忆才平息下来,殷落尘缓缓睁开眼睛,夜色已是浓稠如未化开的墨汁,后院墙外传来打更的
鼓声,主厅那便渐也不闻声响,客人大约是都已散去,有些家道路远的,府上此时也应都安排好了客
房供人居住。
起身也朝着属于自己的客房走去,衣服已经被自己拽得褶皱一片,殷落尘弯下腰用手捋了捋都不见平
整。算了,他垂下手,就任它这样吧。
走到门口的时候,依稀看见站着个人影,再往前走了几步,才看出那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自己最怕见
着的萧越。
看见殷落尘,萧越似乎有些局促,本来是想好要因前几天的事情摆脸色的,可方才到了房间门口,见
这么晚了人还不在,竟然还是生出了些担心。等了会儿,酒意泛上来,脑袋还是清醒的,只不过疲倦
得很。此时见殷落尘直直朝自己走来,才又强打起精神。
“路过?”殷落尘问他。
“不是,我是来找你的。”
殷落尘推开房间的门,邀他进来,但他却轻轻摇了摇头。
“既是找我,怎么不进来?”
“今日是我的生辰。”萧越言不对题的来了一句。
殷落尘作恍然大悟状:“我说怎的今日府上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原来是你的生辰。”
萧越心中愧意浮起:“今日我没有请你,乃是因为……”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殷落尘自顾自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打断了他的话,说这话的时候,嘴角
的笑还一直挂着,但若仔细瞧着,倒不如先前的自然了。
萧越轻声提醒:“茶是凉的。”
“紫晓不在,没人帮我将茶热着。”
又是听到“紫晓”,萧越心里又不舒服起来,其实紫晓是个有名无实的妾,二人连夫妻之礼都没有行
过。他也曾想过,若有人看上了紫晓,要向他讨来,他也定然是给的。
“快进来吧,”殷落尘朝他招了招手,“有什么事进来再说,叫别人看见,还以为是我罚你在屋外站
着呢。”
萧越这才跨入屋内,殷落尘背对着他,饮一口冷茶。
“落尘,你若喜欢紫晓,大可与我言明。”说出口来,不知为何,就变了味道,像含着未抽了那根苦
芯的莲子。
殷落尘低着头,含着杯口,让人瞧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我与紫晓,并非你想的那样,我当她妹妹一
般待着,且你如何看我,我倒是无所谓,紫晓是个姑娘家,莫辱了她的名声。”
听完殷落尘淡淡的解释,萧越心中竟有大舒了一口气的感觉,可回过神来一想,刚刚自己说出来的那
话,妒意的味道浓重得在明显不过,不禁有些后悔起来。谁知此时思虑一多,脑中又是一片混沌,沉
重了不少,竟有些站不住了似的,慌忙间将手撑上了桌子,却连带着桌子都摇晃一下。
“酒味好重。”殷落尘说。
萧越撑住额头,尽力支住身体:“方才在宴席上,盛情难却,喝多了些。”
殷落尘又倒了满满一杯茶递过来:“我这儿没有热茶,唯有些冷茶与你解酒,你若不愿意喝,还是尽
快回去吧。”
听着倒像是在下逐客令,萧越有些孩子气般地想,这分明是在我的府上,哪有客人对主人下逐客令的
。虽是这么想着,但还是伸手接过了那杯冷茶,一口便喝下了半杯。
“明年生辰,席上必会有你的位置。”萧越道。
殷落尘放下手中茶盏,走到床边,铺好了床榻,道:“也别说那些遥远的事情了,你若是在头疼得厉
害,便先在我这儿睡会儿。”
萧越蓦然望向殷落尘,只见那人在床沿边坐着,也抬头正用询问的眼神看向自己。见萧越惊愕,殷落
尘无声的一笑:“都是男人,萧少爷不必介怀,莫不是嫌我这床铺太过简陋?”
自是不敢说什么拒绝的话了,萧越走到床边坐下,殷落尘又站了起来,按着他的双肩送他躺下去,又
帮他卸下了鞋袜,帮他把被子掖掖好。接着玩心又起,殷落尘抚了抚萧越的头发和额头,竟像是对待
孩童一般哄着:
“你好好睡,明天早晨我叫你。”
“那你呢,睡哪里?”萧越这才问道。
殷落尘冲他一笑,眼睛好看的眯起来:“萧越不必担心。”
第二天醒来时天已大亮,鸟雀在屋外闹着,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谈什么天。一缕阳光铺在脸上,萧越睁
开了眼,头仍是很痛,他是和衣而睡的,此时直接坐起便可。而昨晚说要喊他起床的人,坐在桌子旁
撑着额头,脑袋点得不亦乐乎。
萧越倚在床头看了殷落尘一会儿,想要笑出声音来,却不忍心将他吵醒。看着他令人啼笑皆非的睡相
,似乎连头疼都减轻了许多。
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走到了殷落尘的身前,双臂伸至他的腋下,想把他搀到床上去,谁知刚刚把他抬
起半分,殷落尘便醒了,双眼带着些朦胧地看着萧越,倒让萧越困窘了一下,觉得松手也不是,不松
手也不是。
“你醒了。”
“嗯,看你睡得辛苦,再去床上睡会儿吧。”
“几时了?”
“我也刚醒来,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萧越说完,殷落尘自己站了起来,让他也松了手,殷落尘仍是没有睡醒的样子,睡眼惺忪的低着头似
乎是在桌子上找什么东西,说:“你等一下,我要给你一个东西。”
那东西明明就在手边,殷落尘还是揉了好长眼睛才看见,等拿起来的时候,他怕是才真正地醒来。那
是殷落尘平时经常带在身边的帕子,他拎起那帕子对萧越说:“我叠个老鼠送你可好?”
萧越听他这话来得莫名其妙,自己也是一头雾水,但下意识地还是接了句:“好。”
殷落尘低下头,双手灵巧地动着,边叠边说:“昨天你生辰,我想总该送点什么给你才好,听说你属
鼠,你也知道我是身无长物之人,送不起什么大礼,想来只能送你这个了。”
话说完的时候,一个手帕叠的小老鼠便出现在殷落尘的手里,他抓过萧越的手,把小老鼠放在他的手
心里。
“喜欢吗?”
小老鼠的身上似乎还存留着殷落尘刚刚手指的温度,萧越的手指一根根收回来,将那小老鼠握在手心
里。
“嗯,很喜欢。”
第十一章:回身挽流光
由于昨日睡得都较迟,今日居然二人都睡到了临近中午的时分,阳光自阴霾散后好得不像样子,晒在
人的身上已有了些近夏的热意。抬头见看见天上一朵云彩都没有,太阳刺得人睁不开眼,殷落尘推开
门送萧越出来,抬手将刺眼的阳光遮在手背上,他的指甲晶莹,透出一点淡淡的粉来,此时映得流光
熠熠。
回房后,见舒晚遥坐在床边,她对于昨晚萧越的去向并未多问,但神情间颇黯淡,像病了似的怏怏的
,往日巧笑嫣然的神情也都不在了。
因昨日穿的衣服满是酒味,萧越回房后立刻解开衣裳,想要换上一件。脱衣的时候,似乎是想起来了
什么,停了动作,从袖口取出那手帕叠的小老鼠放于案上。看见它,萧越的嘴角浅浅地溢出些笑意。
舒晚遥的目光其实一刻都没有离开过自家夫君,一时竟被这难得的笑意惊了一下,顺着他看的方向,
舒晚遥的目光落在了那叠成一团的手帕上,因瞧不出是什么,便只得开口问了。
“少爷,这是……”
萧越已换上了另外一件玄色外衣,道:“那是落尘送的。”
面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是胸腔里确是炸裂一般的声音,舒晚遥将双手隐藏在袖口里,手指猛然收
紧,指甲掐得手心生疼。
“晚遥愚笨,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呢。”
本来穿着衣服,此时又减慢了动作,重新看向那个小东西,唇角的笑意像是从未消去:“我的生肖。
”
“是这样啊,”有些急切一般,舒晚遥伸出手想要拿过那个东西,“那晚遥帮少爷把他和那些贺礼归
至一块儿。”
“等一下。”
手指尖尚未碰触到,眼前出现的却是萧越的手,他将那东西轻轻拿过来,接着往胸口的衣襟里一放,
道:“这个东西还是我自己收着。”
动作就这么僵在原地,与其说是窘迫,还不如说此时舒晚遥心中已是大惊,而且竟比当年萧越买回紫
晓还要恐慌。她定了定神,一口幽冷的气缓缓地吐了出来,可身子却还是有些颤抖。
“……是,少爷。”
舒晚遥的担心开始与日俱增,自生辰那日之后,萧越一旦处理完事务,便总是下意识地去殷落尘那儿
,不是谈诗作画,就是喝酒下棋,两人一时离了宿怨,竟开始像是无话不谈的挚交好友了。
虽然彼此交往日益频繁,但萧越有一件事一直纠结于心间,却怎么也找不到机会说出口,一日趁殷落
尘旁观自己练剑之时才问了出来。
“落尘既然师承九指,武艺想必不弱,为何时至今日都不见落尘一展身手?”
五月天气,湿湿闷闷,殷落尘描了山水的白扇一摇,道:“过着太平日子,四肢疏懒,不需用时便不
想用了。”
倒也算是个回答,可萧越却总觉得没有回答到位,无奈人家不愿意,自己也逼迫不得。
“圣旨到!”
又是一日,萧越和殷落尘坐于凉亭内下棋,忽听得这一声尖利的高喊,二人都不禁一惊。萧越惊,是
不知圣意到来是福是祸,而殷落尘惊,却是想起了那天夜里,萧尚的“一纸诏书”四字。
高公公站在萧府门口,看院子里陆陆续续跪满了人,萧尚跪在第一个,萧越在他的右侧,舒晚遥在他
的左侧,而殷落尘远远地跪在人群的最后。
见人已到的差不多,高公公便开始宣读圣旨,大意是皇上对萧越将长江一带的水运管理得如此有条不
紊表示非常满意,加封萧越至四品官,并赏赐了许多珍宝。另外,未至秋闱,皇上在京城对萧业岑的
才华已有耳闻,一日宣他觐见,当众试验,果然名不虚传,便免了他今年的考试,直接封官,收为国
用。萧家二位公子品貌兼优,皆是国之栋梁,让皇上甚为欣慰。
圣旨宣读完毕,萧府上下齐谢隆恩,萧越双手接过圣旨,心想,此番恩典,皇上突然荣赏,意图不明
,不可大意。而自己必当是要进京谢恩,大约明日便要启程了吧。
接完圣旨,便悉数站了起来,高公公拂尘一摆,笑着朝萧尚行了个礼:“萧老爷,恭喜恭喜。”
萧尚也抚了抚胡子,做出邀请的姿势:“高公公一路辛苦,不如到府上歇息一刻再行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