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闻言,即刻知道一定是凌玄夜变成自己的模样进出来制造假象,可单凭这些又怎能一口咬定是他下的手?「就算我去过梧桐院见过凌玄夜,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下的毒?难道不是他自己误食或者根本是他自己想死?」
「你还要狡辩!管家询问过下人,你前几日有向厨房要过砒霜,说是青云院有老鼠!现下我已经找人去给玄夜验尸,如若结果是死于砒霜,就是证据确凿!」
不用等,青也知道结果肯定是死于砒霜之下。
光用脚趾头想,他就知道这前前后后不过是凌玄夜自编自演的一个局,骗了所有人的眼,然后用借尸术,将一具尸体换成他的样貌来制造他凌玄夜是被冷青毒死的假象。
这是命案,而且人证物证俱在,死尸也分不出真假,他是怎么分辩都没有用的,除非现身说自己是妖。但即便如此,凡人也不会相信他,只会变本加厉说他是妖怪惑乱。
看来,凌玄夜送的这份分别之礼,还真是够分量。
沉默的时候,管家静悄悄推门进入书房,在轩辕澈耳边轻语了几句后又退了出去。
「验尸结果是死于砒霜。」轩辕澈的声音在那一瞬间意外的苍老。
「所以呢?」青问。
「你杀了他?为什么?」
青闭上眼,细数心里的痕迹,一笔一划,都是轩辕澈刻上去的,好的坏的,开心的酸苦的,一时辨不真切,真真是人间的痴嗔妄念缠绕不散。
「因为我希望他彻底消失在我眼前。」青说。
「你答应过不再做让我失望的事。」
「如果你肯送他出府的话。」
轩辕澈走出桌案,到青面前,手指细描过他脸颊的伤口,说:「玄夜只不过是一个戏子,你何苦这么不容他?你是书香世家的公子,自然不知民间疾苦,作为戏子,他们的生活有多卑微你是不会明白的,如果我送他出府,他将要面对的生活就会更加凄惨。
「我既然赎了他,答应给他好的生活,就绝对不会食言。我只想着给他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我不会宠他,因为我知道你会吃醋会难过,甚至皇上让我去娶北国公主为妃,我都拒绝了,就因为怕公主脾气刁蛮,你会被她欺负。
「我事事为你着想,将你放到第一位,哪怕一辈子不娶妃我也认了。」
青听着轩辕澈的话,心里说不震撼那是不可能的。他知道轩辕澈爱他疼他对他好,可他从不知道轩辕澈已为他考虑过那么多。眼看着他的爱收到了同等的回报,可为什么,不过一日,却要天翻地覆?
「你该记得我当初对你说过的话,皇城后宫的是是非非我看太多也听太多,可我从没想过,有一天那些不择手段、甚至草菅人命的事情会在华颐园发生。曾经一次两次,我都当你是吃醋,并没真正责怪你,可到了现在,你居然因为争宠而杀人!
「冷青,你让我怎么再容得下你?」
青一口气哽在胸口,心里嘶嘶火烧,连解释都变得无力,是的,他编不出好的理由来狡辩,虽然他是无辜的,可是,该死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这一切。
「你要怎么处罚我都可以,但是,不要让我离开你,算我求你。」
青平静的回望着轩辕澈的双眼,他看到了倒映在他眼里的自己,那般无畏的面容,嘴角仍挂着笑,有丝嘲弄的意味,但双眼里却透露着懦弱的恳求。
这就是现在的他吧,不再是蔑视一切高傲不屈的青蛇妖,他如凡人一样,在爱人面前毫无保留,却又假装着坚强。
「本王已经严令封嘴,对外宣称玄夜是染了恶疾去世。冷青,本王虽然舍不得让你去蹲京城的大牢,但是,从今往后,你就好好在青云院反省吧。」
「软禁么?那你会来看我么?」
「不会。」
「为什么?」
「本王已经决定,出使北国。」
「娶那个公主?」
「是。」
「你现在不担心她会欺负我了?」
「要比心狠手辣,一个区区小国的金枝玉叶又怎么会是你的对手?」
青哑口无言,索性失声大笑,笑里渗出股无力的凄凉,「你对我失望,我对你,又何尝不是失望呢?」
秋凉。
枯叶满地,卷起风沙,扬尘破晓,践踏着一地碎裂的阳光漫漫朝前方延伸。
京城的城墙外,蜿蜒着一列长长的官队,整齐划一的马蹄声,浩浩荡荡。
青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安分地待在城墙上的某一个角落,微竖立起脑袋,视线牢牢锁在队首的人身上。一身矫健的骑装卸去了他的温润尔雅,冰凉盔甲下的身躯比过去都要挺拔而威严,严肃的脸庞、无人能动容的眼神,还有不带一丝笑意的嘴角。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轩辕澈,当朝皇帝的左右手,一个严谨酷厉的王爷。
他怎会误以为他如同白娘子的夫君许仙呢?一个是饱读诗书却无所作为的懦弱书生,而他的轩辕澈啊,明明就是掌握生杀大权、笑看风云的皇室子孙。
差太多了,只是到今天,才明白而已。
当初,真该听听惑的劝,守着一汪青云潭就好,何苦要来人间学会一个「爱」呢?
再要脱身,又哪是那么容易的?
罢了,不过一个,至死方休。
轩辕澈一走就是半年。从秋入冬,冬转春,一季季来得快、去得慢,青开始想念玉隐山里的年岁,虽然冗长而无聊,但至少可以过得没心没肺。
魅又来过几次,总想劝他回山,青微微动摇,却还是拒绝。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些什么,可毕竟轩辕澈还是爱他的,哪怕只剩下一点,他也舍不得离开。
惑出关后,也来找过青一次。一身火红的衣,彷佛燃着熊熊真火,如浴火凤凰,更衬得那张冷艳的容貌越发妖冶。
只见他双手交叉于胸前,靠在紫竹边看着青,「真不回山么?」
「不回。」
「爱上一个皇族的人,你斗不过他的。」
「我没想要斗。遇上他,我认了。」青靠上前,如小时那样亲腻地靠近惑怀里。
惑于他,如父如母如师如友,从前,只要有惑在身边,他们几个就觉得可以天不怕地不怕,什么烦恼都不会有。但现在真的长大了,人间一年半载,胜却玉隐山千年,一番情动,又有谁人能阻?就算是他敬之如斯的惑,都没有可教可帮的了。
「出关后我替你算过一卦,是大凶。」惑摸着青的头叹道。
「王,你知道么?自从住进了华颐园后,我就再也没有为自己算过吉凶,因为我怕知道结果。」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你既然坚绝不肯回山,我说再多也无用,等你死心的时候,自然会回来。」惑拍着青的背,又道:「但凡记得,不可多逞强。有危险了要即刻通知我们。我将黄鹂留在华颐园,有需要了你就唤它帮你传口讯。」
「好。」
魅走了,惑也走了。剩下青一人,日日徘徊在紫竹林,数着一棵棵竹数,划下一道道记号。青不想用妖法去掐算轩辕澈的归期,只如同一个凡人,默默算着日子等待,划到第一百九十九棵的那天,外头传来消息,轩辕澈已在城郊三里外,他终于回京了。
青的心,顿时涨得满满的,他想起第一次轩辕澈奉旨南下那回,自己曾怨过,说再也不想在等待中煎熬。可事与愿违,凡有一必有二,是那时他太过天真而已。
而今又与那时不同,那个时候心心念念着爱人归日,满心满眼都是欢喜。
可现在,只盼着看一眼,听一声唤,得到一个拥抱,然后日夜计较着爱人与别人执手相誓的折磨,真的就这么下去么?
青忽然想到白蛇水淹金山寺的绝然。是了,被逼到绝望的时候,还有什么是做不出的?哪怕犯下滔天大罪,哪怕奉上千年修行,他都不会认输。
府外,已摆开阵仗迎接轩辕澈的归来。
青以蛇形盘门墙,小心掩藏身体,只露出一双眼窥视着一切。巨大的马蹄声接近,率先的那匹正是疾风,刚硬悦耳的铁蹄声,让青想念起与轩辕澈共骑时的那份悸动。
疾风停在了华颐园门口,轩辕澈下了马。
一身紫色大科绫罗锦袍,腰系玉带钩,脚蹬黑色兰花刺绣镶金边马靴。半年不见,轩辕澈比出门前黝黑了些,脸也瘦了一圈,更显得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思念了半年的人忽然出现在眼前,青一时恍神,看痴了眼,只想将他的身影牢牢定在脑海里。
青未回神,只知将视线随着轩辕澈的一举一动移挪,直到见他将手伸向身后的轿子里,牵出位华丽漂亮的姑娘,青忽如五雷轰顶,浑噩心绞。
「迦罗,我们到了。」轩辕澈牵着北国迦罗公主的手,自然的相握姿势,像他们已经相牵过许多次般地默契自然。
「华颐,京城里好热闹,下次你带我去逛逛好么?」迦罗回过头,无比留恋地看着大街。
「好,不过你可是我未过门的王妃,出门得带面纱。」
「知道了,你真是罗嗦。」
轩辕澈闻言莞尔一笑,伸出另一只手摘起飘落在迦罗头发上的花瓣,温柔之情明眼人一看即知。
青目睹着眼下的一切,只觉得头昏脑胀,再多待不下一刻,灰溜溜地爬下墙,他悄无声息地窜回青云院,将自己埋进被子里一动不动。
由于还未正式拜堂成亲,迦罗暂时先被安排在西边花园处的客房里。
轩辕澈着人打点过迦罗的一切,这才回到南院。管家跟进屋说了近半年府里的情况,从收入支出到仆人更换添加等等琐事,汇报完后,垂手低头在一边待轩辕澈问话。
轩辕澈抿过一口碧螺春,才缓缓道,「青云院可好?」
「回王爷,一切都好。冬天的时候也有按王爷要求多添火炉给冷公子取暖,也有新更加厚的棉被和棉衣送去,厨房那里隔三差五也有炖补品,只是……」
「只是什么?」
「冷公子都没有用过。冬日里也不见屋子里有什么亮光,但据侍卫禀报,冷公子的确未出过青云院一步。」
「那他平日里都在做什么?」
「小的并不清楚。冷公子别说出院了,就连房门都很少迈出一步。这大半年来,小的见过他的次数也就三四次而已,甚至……」
「甚至什么?」
「甚至下人们已经在议论纷纷,说是不是冷公子早就死在屋子里头了。」
「胡闹!府里的下人什么时候这么爱嚼舌根了!」轩辕澈一掌拍过桌面,引得茶碗阵阵抖动。
「王爷息怒,小的已经处罚过那些乱说话的下人了。至于冷公子,小人也着人不时关注,他能吃能睡,除了不太爱出门,其余一切安好。」
「知道了,你先退下吧。」管家轩辕望月离开后,轩辕澈独自在房里沉思。
到了夜里,轩辕澈还是忍不住走进了青云院。正如管家说的那样,青云院里一片漆黑,几乎没有人息,静得有些吓人。推开屋门,藉着月光走进房间,轩辕澈点起油灯,这才看到一桌的菜饭,全然没有动过的痕迹。再往里走,到了床边,看着背对着他的青,轩辕澈伸在半空中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然后搭在了青的肩头。
「起来,我知道你醒着。」
被子动了动,又停下,青没有转过来的意思。
「如果你现在不起来,就一辈子都别起来了。」轩辕澈用力捏着他肩膀。
青终于转过身,坐了起来,半靠在床帏边,却不肯看轩辕澈的眼睛。
「为什么不吃饭?」
青咬牙,不愿答话。轩辕澈看了他一眼,不再问话,反倒是走到门外,叫了外头的丫鬟进屋,将一桌菜端回厨房重新热过。等待中,青一直维持着刚坐起身的姿势,半散的里衣,遮到胸口下方的棉被,耷拉的脑袋,愣愣看着自己绞在被子里的双手。
轩辕澈面朝着门口端坐在桌前,翘着个二郎腿,食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面,笃笃笃的空洞。
没一会儿,热过的饭菜被重新端上桌。轩辕澈拉着青坐到桌边,夹了满满一碗菜到他面前,又用另个骨瓷碗儿盛了饭,推到青面前,「吃饭。」
青摇头。
「你想我捏着你嘴塞进去么?」
青霍地一震,却还是没有抬头。
「自己吃。」轩辕澈拾起筷子放到青手指间。
扒了两下饭,又夹起一块豆腐,青吧唧吧唧两口,咽下肚。
「吃鸡腿,你不是最爱吃的么?」
轩辕澈不说还好,一说青心里更加怨屈。想起当初,他还跟他讨价还价地要鸡腿吃,可现在呢?看着油光光的鸡腿,他却一点胃口都没有,身体里像是藏着一把刀,光疼着就够难受了,哪还有吃东西的力气?
夹过鸡腿,青象征性的在上面啃了两口,弄了一嘴油,可下肚的肉却少得可怜。
又吃了几口饭,他放下筷子,双手放在大腿间,一声不响地坐着。
「怎么?装可怜?现在这招不管用了。」轩辕澈坐在一边,表情冷漠。
青犹被刺中心窝,猛然挺直背脊,用手抓起鸡腿塞进嘴,一阵乱啃,还没吞下那几口肉,又拿起筷子朝嘴里不停地扒饭。
「够了,不想吃就不要吃,发什么疯!」轩辕澈挥掌拍掉青手里的筷子,看着青咳咳咳地将一嘴的饭都吐了出来。
青抬起头,因为咳嗽而涨红脸颊。轩辕澈却没了声音,只盯着青的脸庞。
相比半年前,青又瘦了一圈,原本丰盈的面颊凹了下去,下巴尖尖的,皮肤由于长期的遮蔽而异常白皙。
「瘦了。」轩辕澈还是忍不住心疼,伸出手摸索着青面容的轮廓,指尖的温热顺着一点一滴的触碰在青的肌肤上留下烙痕。
「我很想你。」每次他远归,青心里念的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轩辕澈的手指停下动作,看着青的眼里闪过一丝迷惑,突然他一弯身将青抱起,三两步走到床边将他扔在软铺上,随后胡乱地扯下二人的衣服,没有前戏、没有亲吻,简单而直接地闯进他的身体,开始最原始的律动。
有一点疯狂,有一点粗暴,也有一点悲哀。
轩辕澈知道自己也很想念冷青,从离开的那一天,无时无刻,不在心里惦记着,可作为王爷的尊严和理智让他坚固起自己的心,直到遇到迦罗,那个天真可爱的公主,彷佛是在阴霾的天里穿透进来的一缕阳光,救赎他正沦陷的感情。
他要娶迦罗,这是他在北国暗下的决心,不仅仅再因为联姻。
青忍着疼,坐起身靠在轩辕澈怀里。可对方却将他推开,然后起身穿衣。
「你不留下?」青开口。
「如果让迦罗知道本王一回来就住在男妾的院子里,对她是一种侮辱。」
青哑口无言,揪着被子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深怕自己一个忍不住飞起来咬死轩辕澈。
轩辕澈整理好衣服,穿上靴子,刚推开门,听身后青问:「你真要娶那个公主?」
「是。」
「可你不爱她。」
「谁说本王不爱她了?」
「你不要告诉我,你是真的爱上她,所以才娶她。」
「正是如此。」轩辕澈侧过身,看着青扶着床柱想要坐直的样子,张了张口,喉间却有些哽咽。他清清嗓,这才朗声道:「下月初一,本王将正式迎娶迦罗为王妃。你可以出席,也可以不出席,本王会让管家替你预备座位的。」
「不必了。」青拉着被子裹住身体,「区区一个男妾,站着就可以了。」
轩辕澈脚步一顿,嗯了一声,走了。
第六回
迦罗芳龄十六,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
北国皇帝共有五子一女。据闻,当年北国连续干旱,眼见就要引发饥荒,可就在迦罗出生的那一刻,忽然一阵雷响,大雨倾盆而下,足足三日,到放晴时更是出现彩虹,漂亮的横跨皇宫城墙。
因此,迦罗作为北国唯一的公主,不仅是北国皇帝的心头肉,更是北国百姓心里的福星。
迦罗远嫁轩辕王朝,对北国来讲,便是举国欢庆的大事。而若这段婚姻有任何差池,也将是动摇两国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联盟的最大隐患。
轩辕澈不得不为之慎重有加,而另一面,他也是真心喜欢起了迦罗。
「迦罗,昨晚睡得可好?」从朝里回来,轩辕澈便直奔西院看望迦罗。
「有点睡不着。」迦罗苦着脸坐在轩辕澈身边,说:「我想喝羊奶了,可是这里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