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招快如闪电,令解挽舟大吃一惊,剑尖那一点冰冷的寒意沿着鼻梁下划,在颈边略顿了顿,又慢慢向下,划过精致的锁骨,直抵胸前。那剑尖仿佛霍海生的手指,带着一种挑逗的意味,只轻轻一触,胸前领口骤然一松——一颗纽扣已然裂开。
解挽舟怒极之下反而凝定,霍海生看出他眼中的决绝,居然收回长剑,道:“你放心,我从不强迫别人。”一笑,“我等你自己来求我。”说着,猛地扯住身下那个黑衣弟子的头发,眯起眼睛,用力抽插起来。
门一开,忽然涌入四五个黑衣部弟子,为首的真是骨瘦如柴的严察,和瘦小枯干的董成。见到霍海生,齐齐行礼。霍海生正快活,随意“嗯”了一声,几个人双目放光,直奔那个赤身裸体的男子,翻身按倒,生掐硬拽,一前一后狠狠插入,屋中登时充满猥的笑骂声和满足的叹息。
解挽舟又是厌恶又是窘迫又是愤怒,霍地站起身,低头跑了出去。刚到院中,井微井奎带着几个人正等在那里,看见解挽舟,阴阴一笑,摆手叫道:“给我打!”几个弟子扑上前围住解挽舟,拳打脚踢。
解挽舟后退一步,刚要抬手抵挡,忽然想起江雪涯不许反抗的命令,一咬牙,伸臂护住头脸。几个弟子不能用内力,但这一顿拳脚相加也是难以忍受。解挽舟被打得倒在地上,蜷成一团。井微上前一手狠狠卡住他的脖子,一手左右开弓,一口气连打了十来个耳光。解挽舟头晕目眩双耳嗡嗡直响,好半晌才听到周围弟子的哄笑声,似乎是井奎,尖着嗓子嚷嚷:“你不是想报仇吗?站起来打呀!”
“刚才被霍师兄干了吧,怎么腿软哪。”
“他妈的还装少爷哪,不过是条狗。”
解挽舟双目紧闭,一声不吭,脸上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
井微拿了几根皮鞭过来,指着解挽舟冷冷地道:“传出话去,这黑衣部上上下下,无论是弟子还是侍仆,这小子随便打,只要别弄死了弄残了。谁要是让他叫出声来,破了师父的规矩,练不成功夫,我兄弟保他一年平安无事!”
第16章:海棠憔悴怯春寒
解挽舟既答允江雪涯的要求,敢独自到黑衣部为奴,自忖任何苦难折磨都能挺受,却万万料想不到这些人如此阴狠。他这才知道,所谓做奴隶,可以当牛当驴,当狗当猪,就是不能当人!
每日里干尽脏活累活,被人执鞭驱赶,撮口辱骂,如对牲畜,别说好好休息,就是夜里睡个囫囵觉已是奢侈,真是度日如年。如此过了十几天便受不了了,好几次险些张口喊出声来,咬碎牙根才又吞了回去。黑衣部中人人欺凌,个个嘲笑,就只一个金过庭和他同病相怜,那人却像木头一样,受尽折辱仍是痴痴呆呆。
解挽舟这回真的害怕了,他怕挺不过这半年;怕总有一天会再忍受不住突然崩溃;怕半年以后,无论江雪涯、楚绍云还是蒋雁落,都会将自己忘掉,从此只能留在黑衣部,暗无天日;更怕自己有一天会变成金过庭,习惯这样的凌辱打骂,只要能活下去,做狗也行……
天气一日一日转暖,解挽舟却只觉冰冷彻骨,眼前只是一片黑暗,无穷无尽。
这天解挽舟将近黎明才回石屋睡下,还未等歇息一个时辰,门又被人踢开,两个侍仆提着鞭子闯进来,二话不说先扬手一顿乱抽,口中叫骂:“死猪,快滚起来!”
解挽舟一个激灵醒了,忙曲起手臂护住头脸,忽觉腕上一紧,井微井奎已上来扯住他的手铐,将他按跪在地上。
霍海生一步一晃踱进来,看看那个一身血痕的少年,皱皱眉头,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上前抬起解挽舟的下颌。见他长发散乱,瘦削得不成模样,干裂的双唇尽是血口子,目光躲闪,似乎有些恐惧,又有些羞惭。忽地一笑,道:“要是让楚师兄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不知他会怎么想?”
解挽舟猛地瞪起眼睛,刚要挣扎,井奎井奎早把手铐紧紧绞住,狠狠拖他出去。解挽舟连日食不果腹,劳心劳力,早已疲惫不堪,脚下又绑着粗重的铁链,浑浑噩噩走了两步便跌倒在地。弟子们不理不睬,自顾自向前走,井微连连抽打几鞭,叫骂:“快点快点,腿残了么?”解挽舟摇摇晃晃勉力站起,没有多远又摔倒了。
这样跌跌撞撞一路拖来,直奔海边码头。
原来是江雪涯要离开金沙岛,去中原。
江雪涯每次去中原,至多相隔几年,相隔时候少的,也得一年。不料这一次刚过半年,又要再去。众弟子心中疑惑,但谁也不敢出声相询。
江雪涯给每个弟子留下三粒天赐守阳丸,也就是说,他三个月以后便会返回。按规矩,师父远行,所有岛上弟子侍仆必须到码头相送,其中便包括金过庭和解挽舟。
霍海生率领黑衣部近十名弟子,缓步到了海边。严察董成拉着依旧不着寸缕的金过庭,井微井奎则拉着解挽舟。
解挽舟知道自己的模样,遍体鳞伤、衣不蔽体,像条狗一样拴着铁链被人牵来扯去。还不等到海边,就听得两旁有路过的青衣部褐衣部弟子议论:“那是谁?”“解挽舟嘛。”“那个青衣部的?怎么这样了?”“以前不是挺清高吗?”“呸,清高个屁,当初还看不起我们,如今连我们都不如。”
“就他要杀井家兄弟?”“就凭他?下辈子吧,哈哈,哈哈。” 有好事的,还要上来踢一脚。
解挽舟羞愧难当,恨不能就此灰飞烟灭。他深深埋下头,任周围人踢打嘲笑,一声不吭。也不知走了多久,忽听霍海生阴森森地道:“楚师兄,你青衣部的弟子在我这里呢,不打个招呼?”
解挽舟心中狂跳,略略抬眼,果见一双青布鞋慢慢走来,越来越近。解挽舟哪里肯让他看见自己这副模样,转身欲逃。井微手上用力,铁链一紧,叫骂:“贱奴,上哪儿去?”解挽舟羞惭无地,真希望就此消失,永不活着。他竭力抬起手臂,挡住自己的脸,心中只道:“别看,别看,我求求你了……”
霍海生笑道:“你挡着干什么?见不得人么?”上前只一按,解挽舟顿觉双臂酸麻,被井微井奎拧到两旁。霍海生扯起他的头发,迫得解挽舟仰起脸来,慢慢地道:“楚师兄,怎么,不认识了?”
解挽舟跪在地上,面前再无遮挡,他紧紧闭着眼睛,却仍觉得阳光亮得刺目。自己像是被人扒光了扔到大街上,赤身裸体,无所遁形。
他能感觉到楚绍云看了过来,是失望还是愤慨?是嘲弄还是怜悯?却只听得那人道:“嗯。”仍然是那种不温不火、平平淡淡的腔调,然后那双青布鞋便慢慢走开了,似乎解挽舟只是路边无名的野花野草,用不着再多看一眼。
解挽舟一颗心沉到谷底,在众弟子面前狼狈不堪备受奚落,和楚绍云的无动于衷漠不关心,不知哪个更令他悲痛欲绝,心如死灰。
送走江雪涯,楚绍云向青衣部走去,刚到中途,忽听见身后脚步匆匆,接着便是蒋雁落的声音:“楚绍云!”
楚绍云一回身,蒋雁落蓦地扯住他的袖子,急道:“快走快走!”楚绍云见他急三火四的模样,一皱眉,道:“去哪里?”
“去黑衣部,把解挽舟接回来!”
楚绍云前臂一带一松,令得蒋雁落松开手,淡淡地道:“他在那里好好地,接他干什么?”
“好好地?”蒋雁落瞪大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我说你眼睛瞎啊,你没看见他都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他们简直不拿他当人!再过两天非弄死不可!”
楚绍云道:“你放心,师父有交待,他们不敢害死他。”一转身,又向前走。
蒋雁落气急,一跺脚,道:“好好,你不去,我去!”
楚绍云停住脚步,道:“你去干什么。”
蒋雁落冷笑道:“我还不知道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当初于文和你最是要好,可你呢,杀了他之后连点眼泪都没掉,木头人一个!我不管你,我去接解挽舟回来。”
楚绍云道:“你接他回来,然后怎样?他不为奴半年,师父根本不会教他功夫。”
蒋雁落一怔,随即拍拍胸口:“大不了我教他。”楚绍云道:“你教?你会解家的‘梦回剑法’么?你的功夫和霍海生不相上下,能比师父再厉害么?和你学,他能杀死井家兄弟报仇么?”
蒋雁落被他一席话问得语塞,想了半晌,方道:“不如这样,我约井家兄弟出来比试,我替他报仇!”
楚绍云偏过头来,看着蒋雁落似笑非笑。蒋雁落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摸摸后脑勺,道:“怎么?”
楚绍云慢慢地道:“最好你还能替他想出办法,离开这个小岛;最好你还能跟着他一起回家去,帮他对付以后所有的对头;最好你替他活着,那他就不用在人间受苦受难了。”
蒋雁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嗔道:“你这是什么话。”
楚绍云摇摇头,道:“这次你能帮他,那么下一次呢?你能帮他杀了井家兄弟,还能帮他杀了岛上所有弟子么?若是有人约他出去比试,你又该怎么办?”江雪涯定下规矩,如有比试,旁人不许插手,不许替代。这一点蒋雁落当然知道,他表面粗犷豪放,其实心肠最软,因此见了解挽舟的惨样,才会忍受不住,此时仔细想想冷静下来,问道:“那,咱们去找霍海生。”
楚绍云呼出口气,道:“你要和他说什么,放过解挽舟么?他一向凶狠毒辣,怎么可能。”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蒋雁落双眉紧锁,道:“那你说怎么办?”
楚绍云仰起头,看着远方湛蓝的天空下翠绿的群山,沉吟不语。
井家兄弟这一回在众弟子面前好好羞辱一番解挽舟,心中畅快无与伦比,假借霍海生的名义令人到大厨房炒了几样小菜,烫壶酒坐在院中石凳上细品。
另几个弟子赶着金过庭爬来爬去,狎戏调笑;把解挽舟的眼睛用布蒙起来,像赶驴一样用鞭子赶着他拉大石磨,脚镣拖在地上,哗啦哗啦直响。
霍海生对这些龌龊事没什么兴趣,他自诩从来不强迫别人,所有甘心跪在他身前服侍他的,都是自愿,无论是为了活下去,还是为了对付他人。霍海生对解挽舟很有兴趣,但他一直等着,总有一天,那个青竹般挺拔倔强的少年,会像金过庭一样,爬过来恳求自己。
霍海生练了一阵内功,又拿起铸好的那柄利剑,细细把玩了一阵。掌灯时分,黑衣部的弟子们去用膳堂用罢晚饭,侍仆留些剩饭剩菜搅合在一起给解、金二人吃,然后自去歇息。霍海生刚翻开一本武功秘籍细看,一个黑衣弟子进来禀道:“霍师兄,青衣部的弟子求见。”
青衣部?那是楚绍云的手下啊,自己和楚绍云井水不犯河水,派人来做什么?霍海生略一沉吟,忽然想到解挽舟,别有深意地一笑,道:“叫他进来。”
那个青衣部的弟子,一句话也不说,对霍海生行了个礼,放下一个小小的布包,躬身退下。
霍海生慢慢挑开包裹,露出一张纸,和一样事物。霍海生拈起纸来,对着烛光瞥一眼。上面写的,竟是一味药方——一盏逍遥丸。
霍海生眉梢一挑,凝神细看。
大师兄楚绍云最喜欢养花弄草,众所皆知,后来专门负责为师父调配香料,再后来开始钻研草药。一盏逍遥丸便是楚绍云调配出来,用于治疗内伤,疗效极好,所谓“一盏逍遥”,是指服入此药,只需一盏茶的功夫,便会伤势愈可。虽有些夸大,但此药奇效,却是毋庸置疑。对于岛上弟子来说,一丸伤药千金不换——给别人方便,就无异于为自己树下强敌——更不用说是药方了。
楚绍云一向冷漠,与人少交,霍海生在岛上度过十几年,和这个大师兄说过的话屈指可数,这一次……他拈起另一样事物,在指尖转了转,又放回小小的布包中,叫来一个黑衣弟子:“给石屋里那个贱奴送去。”那弟子双手接过,领命而去。
霍海生将药方仔细折好,收入怀中。楚绍云为了这个解挽舟,竟连压箱底的本事都卖出来了,不笑纳岂不对不起他的一片心?至于那个解挽舟,能成为楚绍云的软肋,对自己又有何坏处?抓住别人的弱点,可比一晌贪欢,有用多了。
自从在海边见过楚绍云,解挽舟一直浑浑噩噩,身边的一切,似乎都已不再重要。他像个提线木偶,痴痴呆呆地任人驱赶。挨打、干活、吃一口猪食一般的饭,最后被推进黑黢黢的石屋,蜷缩在角落里。
等四周安静下来,月光透过窄小的窗口映在地上,惨白如雪。解挽舟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勉力凑到窗前。他将身上破烂不堪的衣服扯下,缓缓从窗口铁栏中穿过去,再穿进来,费力地打了一个结。
他真的挺不下去了,一时一刻也不能。如果有那么一天,他会变成像金过庭一样的人,那他宁可现在就自杀。至少他还没有认输——受了这么多苦难,仍然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至少他也抗争了——江雪涯说过,他一死,整个黑衣部的弟子都别想再活;至少,直到死的这一天,他还是解挽舟,没有屈服,没有低头,没有对不起母亲,没有辱没祖宗……
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漫天星斗,像是颗颗璀璨的宝石,缀满天空,摇摇欲坠。解挽舟从未这样想念过母亲,还有她做的酒酿梅子,不知道魂魄能不能飞回去,再看一眼,或者进到她的梦里,再说上一句话……
解挽舟心里很平静,甚至隐隐有一种解脱的快意,那些人再险恶,也伤害不到自己了。
突然,门外的锁链哗啦一响。解挽舟一惊,刚刚起身站好,挡住窗口,一个黑衣弟子已然闯进来,扔下包裹,道:“给你的。”抬头见解挽舟神色警惕,皱眉问道:“你干什么?”伸手把他拉开,正看见窗户铁栏上系着的衣绳,大吃一惊,叫道:“你敢自杀!”推门冲到门口,大叫大嚷:“井师兄,快来快来!这个贱奴要自杀!”
黑衣部登时混乱起来,井微井奎趿拉着鞋,衣冠不整地从屋中跑出来,叫道:“怎么回事?”一进石屋便看见那条衣绳,顿时发怒,对着解挽舟一阵乱打乱踢,口中叫骂:“你这贱奴,还想自杀?你要把我们都害死啊!”……
周围的一切混乱噪杂,都变得极为遥远;井家兄弟的怒骂,在耳边嗡嗡地响着,听不清楚;甚至连抽打在身上的皮鞭拳脚引起的剧痛,皆可以忽略不计。
解挽舟跪在那个小小的包裹旁,捧起里面的东西。
他很想哭,却抑制不住内心激动的欢喜;他很想笑,却隐藏不了眼中流下的泪水。他紧紧握住那件东西,小心翼翼地把它护在胸口,像是握住寒冷中仅剩的一点温暖,护住绝境中唯一的一个希望。
那是一朵娇嫩的花苞——
尚未盛开的,月季花的花苞。
第17章:归去来兮
井奎一把夺过那支月季花苞,扔在地上踩了两脚,怒道:“快拖出去,狠狠打!”众弟子将解挽舟吊在外面大树上,井微捡起被踩踏得残褪的花苞,锁紧眉头。井奎兀自气哼哼地,尖着嗓子喊:“贱种!今天打死你!”
井微凑上前,把弟弟拉到一旁,拈着花苞,道:“你看。”井奎扫一眼,道:“这是什么?”
井微道:“这是楚师兄养的花。”井奎心中一跳,只觉一阵寒意陡然升起,满腔怒火登时退个一干二净,期期地道:“哥,你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