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渡长河挽轻舟 上——沈夜焰

作者:沈夜焰  录入:07-24

少年似乎站了一夜,身上仍穿着昨晚那件被扯破的衣服,冻得嘴唇青白,双眼里布满血丝,似乎一夜之间消瘦了好多,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泥坛子。见楚绍云出来,上前两步低声唤道:“大……大师兄……”

楚绍云瞥他一眼,边向外走边说:“今天不必巡岛。”

解挽舟在后面提高声音:“不……不是。大师兄,我找你……”楚绍云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解挽舟追上来,嗫嚅着道:“昨天晚上,谢谢你……我把单阳火化了……”楚绍云看看他怀里的坛子,略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又向前走。

解挽舟紧紧攥住拳头,鼓起勇气大声道:“大师兄,你教我功夫吧。”

楚绍云没有料到他竟能来求这件事,又站住了,转头看向解挽舟充满希冀的双眼,淡淡地道:“我不会教别人。”

少年的目光迅速黯淡了下去,嗫嚅着嘴唇,终究没有再开口。

楚绍云走出院门,忍不住回头,解挽舟抱着单阳的骨灰呆呆地站在那里。少年单薄的背影,在清晨稀薄的阳光下,显得孤寂而悲凉。他闭上眼睛,在心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再抬头,慢慢地道:“在这个岛上,除了师父,没有人能教你。”

解挽舟眼前一亮,几步跑过来:“我不用他教,我要你教。”

楚绍云道:“要么去找师父,要么这件事别再提。”语气平缓,却不容置疑。

解挽舟咬着唇,他能过来低声下气地恳求楚绍云,已是生平第一遭,内心足足斗争了一整夜,而这个人居然让他去找那个可恶的江雪涯。解挽舟想了又想,终于下定决心,壮士扼腕一样地沉声道:“好,我去找他。”

楚绍云上下打量他一眼,道:“你先去换件衣服,师父生性爱洁,不喜欢看人腌臜颓唐的模样。”

江雪涯刚刚起身,屋子里缭绕着甜腻的香气。床帏半遮着,那个猫一样的少年赤身裸体地被绑成一个古怪的姿势,蜷在床脚昏迷不醒。

两个侍仆服侍他穿衣着靴,一个弟子端着莲藕糯米羹,放在一旁小几上。江雪涯恹恹地抬起眼皮,扫一眼站在下首的楚绍云和解挽舟,低低笑了一声,道:“就这么来求我了?”

解挽舟一见他便心怀忿恨,也不肯像对楚绍云那样软语求恳,将脖子一梗,道:“要不要教我一句话,有什么条件说出来便是。”

他越是这样倔强不肯低头,江雪涯越觉得有趣,坐起身子笑道:“那好,我不教你,你找别人吧。”他嘴上说不教,看着解挽舟却是一脸兴味盎然,似乎说这话不过是为了调笑。解挽舟被他轻慢亵玩的态度气得俊脸通红,大声道:“不教就不教,有什么了不起。”

江雪涯嗤地一声,曼声道:“是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把你捉来这个岛上而已。”解挽舟冷哼道:“那有什么,我要是多练上个十年二十年,只会比你更厉害。井微井奎又不是三头六臂,我就不信杀不了他们!”

江雪涯哈哈大笑,斜睨着解挽舟道:“就凭你那两招空有其形毫无其魂的‘梦回剑法’?当年解真都被我杀了,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算得了什么?”

此言一出,有如在解挽舟耳边响个晴空霹雳,他骇然失色,指着江雪涯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你同父异母的兄长,解真,是我杀的。”江雪涯盯着少年毫无血色的脸,和因为震惊而呆滞的神情,心中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慢慢地道,“还有他的妻子,嗯,那时正有五个月的身孕……”

话到中途,解挽舟疯了一样猛扑上来,口中大叫:“禽兽!我杀了你!”

江雪涯不闪不躲,唇边噙着冷笑,眼睁睁看着少年惊怒交加,悲愤莫名,目眦欲裂,一拳挥来,呼呼带风。

楚绍云见势不妙,挥臂挡住解挽舟的拳头,紧紧揽住那个已然失去理智毫无章法的少年,对江雪涯躬身道:“师父,弟子该死,请师父恕罪。”解挽舟拼命挣扎,嘶声大骂:“江雪涯!你不得好死!”

江雪涯轻轻摆一摆手,楚绍云忙把解挽舟拉了出去,关上房门,兀自传来少年尖锐的叫声:“我要把你碎尸万段!”……江雪涯慢慢坐到桌旁,端起那碗莲藕糯米羹,修长白皙的手指,极优雅地拈着羹匙,一口一口吃了下去。

解真是解君恩的长子,解家这一代子弟最出色的人物。解君恩性格温和软弱,对武学全无兴趣,每日只爱调酒,全靠着这个儿子才算把家业继承下来发扬光大。只可惜年近三十正当壮年之时,突然过世。他死的时候解挽舟还没有出生,但对这个兄长一直心中敬仰,家中人一谈到解真之死便讳莫如深,却原来是江雪涯下的毒手。

解挽舟短短数日之间连遇惊人变故,早已超出一个十五岁少年的承受,在楚绍云怀中挣扎不止,用尽力气,靠在他肩头痛哭失声。

楚绍云不言不语,任解挽舟宣泄,直到他啜泣渐低,方道:“师父是个杀手,江湖中号称‘血印’,你不知道么?”

解挽舟摇摇头,江雪涯恶名昭着,但近十几年内已很少出手杀人,况且行踪诡秘,江湖上只传闻“血印”,其实真正见过他并得知他真实姓名的少之又少。解挽舟抬起袖子狠狠擦去眼泪,低声道:“我一定要报仇。”他虽从小养尊处优,性子却极为坚韧,否则也不会在备受鞭笞之下一逃再逃。

楚绍云道:“自己打定主意就行了,没有必要说出来,除了让他人加强戒备,毫无用处。”他神色始终淡淡地,一副万事不挂怀的漠然模样,不知为什么,竟有一种让人沉静下来的力量。解挽舟拉住他的手道:“大师兄,你教我功夫吧。”

楚绍云依旧摇头,道:“我不能教你,你我功夫不是同一路数,教下来只会事倍功半。”

解挽舟急道:“那怎么办,单阳死啦,这里只有你还肯帮一帮我……”想到单阳小小年纪客死异乡,而自己强敌环伺,孤独寂寞,前途多舛,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和父母团聚,心中悲戚,眼圈又红了。

楚绍云道:“还有师父,要学功夫你只能找他。”

解挽舟猛一抬头,叫道:“绝无可能!他和我不共戴天,我怎能认贼作父!”楚绍云摇头道:“师父只是个杀手而已,你要恨的不该是他。杀手受人雇佣之后才会杀人,说穿了不过是工具,你应该找那个请他杀死你兄长的人才对。”

解挽舟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这个人居心叵测罪大恶极,定是和我解家有深仇大恨,我一定要揪他出来。”

楚绍云一笑,慢慢地道:“就凭你那两招‘梦回剑法’,自保都尚且不及,说这些又有何用?”

解挽舟脸一红,低头思忖,犹豫不决。楚绍云也不催他,抬头看天空如洗,白云悠然。

过了良久,解挽舟终于一咬牙,道:“好,我再去找他。”

江雪涯拿起手旁的白罗绢丝帕,轻轻拭了拭唇角,摆手让侍仆将早膳端了下去,抬眼看看站在面前的两个少年。解挽舟面色沉定,有一种痛下决心后的决然;楚绍云还是老样子,面无表情。

江雪涯微微一笑,道:“求我做事,是要付出代价的。”解挽舟沉声道:“你要什么,说出来。”江雪涯饶有兴味地瞥了他一眼,挑起一边唇角:“你除了你自己,还有什么能给我的?”

解挽舟惊诧地瞪大双眼,看江雪涯目光扫向已经穿好衣服缩在墙角的荏弱少年,陡然了悟他话中含义,犹如被人劈手扇了一个耳光,愤然狂怒,叫道:“江雪涯,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我解家名满江南,绝无忍辱偷生贪生怕死之辈!”

江雪涯讥诮地撇撇嘴:“好个名满江南,好个不怕死的世家子弟。”他也不生气,微扬着头,神色恍惚,半晌方道,“你若能用海水,将北崖边上那口大缸盛满,我就教你武功。”

就这么简单?解挽舟心存疑惑,道:“一言为定?”

江雪涯一笑,道:“一言为定。”顿了顿,又道,“你出去吧,绍云留下。”

解挽舟看了楚绍云一眼,见他低头并无异议,便转身走了出去。江雪涯缓缓站起身,踱到窗前,阳光透过窗纱洋洋洒洒铺进来,将江雪涯的身影笼罩在一片耀眼的光泽之中,淡得看不清轮廓。

“绍云。”江雪涯唤道。楚绍云抬头,看着师父模糊的身形,慢悠悠的声音飘到他的耳边,像一句叹息的诅咒:“别对他太好,他会背叛你。”

楚绍云道:“是,弟子多谢师父提点。”他低着头,神色淡然,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不相信也好吧,江雪涯轻笑,当年的自己,又何尝相信过?

第10章:谁怜憔悴更凋零

翌日清晨,解挽舟早早便起床洗漱,到院中练了一会剑,神清气爽。他凝定心神,回到房中坐等。不多时,楚绍云慢悠悠地踱过来,手里提着个包裹,走到解挽舟身边,将包裹放到桌上,一点一点打开,露出几样黑黢黢的东西。

解挽舟皱眉道:“这是什么?” 顺手提起一个,居然极为沉重,猝不及防险些失手掉到地上。

楚绍云道:“这是‘炼云片’,师父命令你得带上它。” 这“炼云片”约有寸许,五六片用两条绳索连在一起,乌黑黯哑,毫无光泽。

解挽舟冷然笑道:“我就说没那么简单,他会有多好心。”拿起一块‘炼云片’绑到前臂,楚绍云帮他将手臂和小腿都绑上了,解挽舟站起来轻跃两下,似乎比幼时练轻功用的铁砂袋重了许多,不过倒也还可承受,披上外衣,道:“咱们走吧。”

二人来到北崖,楚绍云指着尽处道:“就是那口大缸。”解挽舟凑上前,果见崖边突出一块大石,里面嵌着一口大缸,和家中庑廊下存水的大缸相仿佛,似乎无甚特别。缸沿的岩石上,放着一个木桶,上面的把手极为光滑,不知被多少人摩挲过。

走到崖边,向下望去,这里并不高耸,距沙滩约有数十丈,但颇为陡峭,怪石突兀,野松横生。想来,就要从这里下去,用木桶提了海水上来,装满大缸。

解挽舟咬着唇仔细端详,估量虽有难度,但还不至于过分,只听楚绍云道:“量力而行,不可过于勉强,日子长着呢,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解挽舟嘴一撇,刚想说:“这有何难,今日之内必会装满。”突然记起昨天这个大师兄昨日之言,心道:我就先不说,一举成功,令他们大吃一惊刮目相看。他一向顺风顺水,自认在少年英侠中也算出类拔萃,那日在岛上受到欺凌,无非是井微井奎仗着人多势众,却非自己技不如人。但受江雪涯几次教训,又被这个木头师兄连番告诫,心里就有些赌气的意味,只沉声道:“好。”再不多言。楚绍云微一颌首,转身离开。

解挽舟提着木桶一边从崖上攀下去,一边留心两旁地势,觉得这数月间虽无法习武,但功力并未滞后,心头大定,信心倍增。

这两日天气渐暖,海畔冰冻稍融,但冰层仍铺出数丈。解挽舟蹑足抬腿,默运玄功,在冰层上飞奔,提了海水上来,又返到崖底,看准途径,一手提桶,一手攀岩,提气纵跃,不过一盏茶时间,到了崖边,将桶中海水倾入缸中,已有寸许深,看情形,不须一日,半日即可装满。解挽舟舒了一口气,提桶攀下崖去。

过不多时,又拎了一桶海水上来,倒入缸中,定睛看去,不见涨了多少。解挽舟微一皱眉,再提海水倒进去,仍不见缸内水增多。他搔搔头,有些疑惑,低头想了想,不得要领,再一看大缸里,海水居然更少了。解挽舟吃了一惊,急忙俯身下去,双手扒在缸边,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倒进缸内的海水,越来越浅,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点水渍。

解挽舟恍然而悟,气得浑身发颤,差点骂出声来,这个缸,他奶奶的居然是个漏的!

他一脚踢开那个木桶,恨得咬牙切齿,反被激发了倔性,狠狠地道:“江雪涯!我才不会半途而废,让你拣笑话!”一把抓住木桶,飞一般又冲了下去。

这个缸陷在崖边顽石之内,本就是为了练轻功之用,缸底边沿留有缝隙,和下面岩石连为一体,海水灌入,即顺着缝隙流下去,又汇入大海,练功之人,需得打水比缸内水流失得更快,才能使缸内装满。

解挽舟既明了此节,轻功施展开来,快捷如燕,沿着崖壁上上下下,一桶一桶倾入大缸之中,眼见缸内海水一点一点抬高。但他身上系着“炼云片”,刚开始尚可维持,来回几趟便觉得双腿双臂极为沉重,身形渐渐慢了下来。等提了二十来桶,已然满脸是汗,累得呼呼喘气,只觉得这大缸像个无底洞,怎么填也也填不满,再提五六桶,缸内水不见多,反而又少了。

解挽舟双腿踩在突出的石块上,突突直打颤,一手提着装满海水的水桶,仿佛有千斤重;另一手紧紧扳住一个探出的树根,想要用力拉上去,身上的力气却无论如何再也榨不出哪怕一丝一毫,手指一点一点滑下来,“砰”地一声,连人带桶一起摔到沙滩上。

解挽舟扎手扎脚躺在那里,大口大口喘息,衣服早被汗水打透了,海风一吹,冷得冰人。天上明晃晃的太阳正中照着,刺得双目发痛。解挽舟慢慢抬起手,抹去脸上汗水。他性子极倔,遇强越强,坐起来深吸一口气,冷眼盯住悬在高高崖边的那块大岩石,憋足力气又冲了上去。

此时天已过午,解挽舟别说吃饭,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奔来跃去只是提水。尽管心劲儿挺高,奈何体力不济,这一番更糟糕,堪堪提了十几桶,身形就慢了下来。等他一步一步挨上去,缸内好不容易积攒的海水,又见了底,这一桶倒进去,当真是杯水车薪,眨眼之间又流个干干净净。解挽舟再也没有力气,一跤坐倒,背靠大树,只觉全身如灌满了铅,连个小指头也动不了。

眼见日头渐渐西垂,晚霞满天,解挽舟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叫,口中焦渴难耐,衣服上的汗水早被冷风吹干了。心里又是气恼又是沮丧,抬手将水桶掼到地上。他手臂软得像面条,用尽力气甩出去,也就是滚到脚边而已。

再不回去,只怕连晚饭都吃不上。解挽舟无法可想,只好勉力扶着大树站起来,一点一点蹭回血筑。

到用膳堂的时候,天早黑了下来,所有弟子都已在堂内用膳。解挽舟站在门前,深深喘了好几口粗气,强打精神挑起棉帘走进去。

井微井奎早接到消息,说解挽舟在北崖边上提水。他们根本没把这个少年放在眼里,明知他去求江雪涯教他武功,也不过是当笑话听。这岛上恨他们的人多得很,不差这一个。见解挽舟硬撑着走进来,脚步虚浮身子摇晃,飘飘忽忽似乎随时都会跌倒,险见吃了大苦头,不禁挤眉弄眼地低声窃笑。

解挽舟饿得头昏眼花,没心思理会那些人心怀鬼胎,自顾自走到桌前,早有一个侍仆端上一托盘食物。解挽舟伸手接过,却陡然发觉沉重异常,再想运气端稳已然不及,哗啦啦连响,饭菜撒了一地,馒头滚得到处都是——原来这托盘、碗筷竟都是铁铸的,解挽舟又累又饿,哪里端得动。

黑衣部弟子轰然大笑,指着解挽舟东倒西歪拍膝顿足。井微井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叫道:“快瞧瞧快瞧瞧,饭都端不动,别是个娘们吧,哈哈。”“咱们还没玩他呢,就手软脚软了,要是再快活一宿,那得爬进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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