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挽舟咬着唇强忍怒气,对那侍仆道:“再端一盘来。”
那侍仆垂着眼睛道:“没有了,岛上规矩,一人一盘,多了没有。”
井微笑道:“小子,教你个乖,在这里,有本事的人是大爷,像你这样的,快点躺下好好伺候伺候咱们,要不然,明天让你水都喝不上。”
井奎细声细气地接道:“不伺候也行,地上的自己捡了吃吧,也能混个囫囵饱。”
“吃地上的东西,那叫什么呀。”
“那叫狗!哈哈,哈哈。”
“刷”地一声,棉帘被人挑起,楚绍云不声不响走进来,黑衣部弟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闭上嘴巴。楚绍云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到了解挽舟身边,蹲下身子捡起铁箸,将洒在地上的饭菜都拨回铁碗里,又拾起馒头,对侍仆一摆手。
侍仆忙不迭地又端了一托盘饭菜上来,这一次却不敢再耍奸。楚绍云将两托盘食物放在桌上,拉住解挽舟并排坐下,自己夹一口那盘弄脏的米饭吃了。解挽舟慌忙伸手去拿,道:“你别吃……”
楚绍云铁箸一伸,挡住解挽舟的手腕,沉稳而坚定,只道:“好好吃饭。”解挽舟动动唇,终究没再说什么,拿起筷子狠狠夹了一点摆在自己面前的白米饭,送入口中,只觉眼中酸涩,一阵一阵热辣辣地。他不愿让人看出自己失态,低头只是吃饭。但他白天用脱了力,拿筷子的手不由自主地发颤,夹一口饭菜都要费半天劲。楚绍云也不着急,解挽舟吃一口,他就吃一口,一直到整盘食物都吃完,这才慢慢站起身,向大门走去。
解挽舟跟在他身后,耸肩拔背,一步一步走得极稳。到得门前,楚绍云忽然站住了,回头,目光平平扫了那些黑衣部弟子一眼,道:“吃地上东西的,不见得就是狗;吃桌上东西的,也不见得就是人。”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解挽舟强忍一口气,到门口再挺不住,脚下一软险些摔倒。楚绍云出手掺了他一把,解挽舟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楚绍云叹了口气,将他负在背上,道:“我不是告诉你要量力而行么?”解挽舟的脸贴在他肩头,一听这话,心里就觉得委屈,扁扁嘴道:“可你没告诉我那缸是漏的。”
第11章:风叶敲窗
井微井奎被楚绍云当堂奚落,一声不敢吱,气忿忿地回到黑衣部院中,见霍海生身上只穿一件单衣,在屋外木棚里打铁,一个弟子守在一旁拉风箱,“叮叮当当”火花四溅,在黄昏的夜色中一闪一闪。
井微井奎上前道:“霍师兄,楚师兄也太不把你放在眼里了!”霍海生抬起手里的铁器,对着火光看看刃口,随口问道:“又怎么了。”
井微道:“还不是为那个姓解的出头。”井奎尖声接道:“还有上一次,霍师兄你明明把那小子赏给我们快活快活,就是被楚师兄坏了好事。”井微道:“如今青衣部的算是扬眉吐气了,看咱们都斜着眼。霍师兄,咱们兄弟武功低微,人家瞧不起也不敢说什么,可这楚师兄也太过分了,在用膳堂当着众弟子的面薄您的面子,这咱兄弟可看不下去。”
霍海生一挑眉,似笑非笑地道:“哦?那你们想怎么着?”
井奎推推井微的手肘,井微一挥拳,大声道:“想法子让楚师兄吃点苦头,也知道知道霍师兄你不是好惹的。”
霍海生将铁器放在铁墩上敲打,不在意地道:“行,你们去教训他吧。”
井氏兄弟听这话音不是事,低头对视一眼,不敢再说。霍海生敲了两下,抬起来仔细端详,道:“实话告诉你们,除非万不得已,我绝不会找楚绍云的麻烦,要对他出手,那是你们的事。”
井微笑嘻嘻地道:“霍师兄,你瞧我们这不是看不过去嘛。”霍海生直直地盯了他一眼,井微被他阴鸷的目光所摄,不由自主缩缩脖子。霍海生冷哼一声,道:“用不着在我面前打这马虎眼,我去找楚绍云比试,让你们看热闹?”
井微井奎慌忙连连摆手,急道:“霍师兄,咱兄弟绝没这个意思。”霍海生淡淡地道:“有这意思也好,没有这意思也罢,楚绍云是大师兄,只能尊重,不可忤逆。他和那个解挽舟走得甚近,与我何干?”仰头想了想,道,“只道他是个冷人,原来也……”忽然一笑,不说了,摆一摆手。井微井奎不敢再啰嗦,行个礼退下去。
霍海生再敲打一阵,将彤红滚热的铁器插到清水桶中,“呲啦”一声,一道白烟倏然升起。他用拇指擦擦刃口,道:“你出来吧。”
墙角现出一个少年,身上衣衫破烂,伤痕处处,赤着脚,不停地发抖,不知是冻的还是饿的,赫然便是和解挽舟一同留下的金过庭。
他在铁笼子里恶斗一场,几乎去了一条命,半死不活地被人拖出来,送回黑衣部。本以为这一下至少算是活下来了,谁知道噩梦才刚刚开始。刚到岛上那一个月,按规矩没有人找他的麻烦,可一旦真成为岛上弟子,所有人都可对他出手,任意欺凌践踏、玩弄取乐。尽管金过庭武功颇不低微,但初来乍到、又是人单力薄,根本反抗不了。
饭菜、被褥甚至御寒的衣物都被人抢走了,这还是好的,到了晚上,不知何时就有人摸进他的房中,上床就扒裤子。吓得金过庭不敢再留在屋里,可又不知到何处去,这岛上机关处处,不小心触动就是死路一条。这才真叫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不过短短数日,好好一个少年侠士,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到了最后实在无处可藏,竟跑到霍海生住处来。
霍海生瞟了他一眼,回到房中坐下,金过庭哆哆嗦嗦地跟在后面,贴着墙站到门边。屋内四角燃着火盆,热气腾腾,温暖如春。他只觉得周身寒气顿消,血脉流畅,深深透出一口气。
方才拉风箱的弟子绞了热毛巾,递给霍海生擦脸揩汗。另有侍仆端上热茶,还有夜宵用的细点——在岛上,只有楚、霍、蒋等数名大弟子,才有此等殊荣。
金过庭紧紧盯住那小碟子里的千层糕,用力咽了一口唾液。霍海生拿起茶盏,吹了吹上面的浮沫,慢慢啜饮一口。见金过庭赤红着眼睛,只死死盯着桌上的食物,像一只饿极的孤狼。他放下茶盏,随手指一指那碟子细点,道:“赏你了。”
金过庭一怔,没敢动。霍海生道:“怎么,不想吃?”金过庭大喜过望,几步扑过来。霍海生却伸手一横,挡住他伸向细点的手。金过庭张大眼睛看向霍海生,目光中充满恳求、哀怜、渴望、还有一分敬畏。
霍海生笑了笑,一只手指饶有兴味地沿着少年瘦削的肩头滑上去,缓缓抬起他的下颌,低声道:“我只养狗,不养人。”
金过庭凝住了,像是被钉子突然钉在地上。霍海生看着他,唇边噙着笑,却是寒意森森。金过庭慢慢低下头,一屈膝,跪了下去。
依楚绍云的意思,解挽舟最好先歇息两日,待体力恢复再去崖边不迟。但解挽舟正在劲头上,哪里忍得住,第二天一早便起身要去继续提水,楚绍云也不再拦他。
昨日一天折腾下来,解挽舟手掌脚掌尽是水泡,挑破了涂上伤药,刚开始还好些,提了几趟血口又裂开来,攀到岩石上钻心地痛。这倒还是次要的,关键昨天用脱了力,双腿双臂恢复不过来,一使劲就突突打颤。勉勉强强爬了大半,眼见再攀两步就到崖顶,可这咫尺距离竟难如登天,咬牙鼓劲却一分也上不去了。僵持一阵,双腿再支撑不住,脚下一滑滚下崖来。
这离海滩有数十丈,摔下去可不是好玩的。解挽舟吓了一跳,伸臂疾抓凸出的杂草枯木,连落连抓,身子下坠之势却不见趋缓。正当紧急关头,忽觉腰上一紧,竟被人凌空抱住,稳稳当当落下地。
解挽舟回头看时,那人浓眉大眼,鼻直口阔,赫然便是蒋雁落。蒋雁落上下打量他几眼,急道:“你没受伤吧?这个楚绍云怎么回事,就让你一个人过来练功,要是有个闪失怎么办!”
解挽舟刚要道谢,一听这话面色一沉,冷冷地道:“你当我是什么,弱质女流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练功还要旁人保护?楚师兄待我好得很,用不着你假好心。”
蒋雁落听说解挽舟受师父命令在这里提水,不由自主过来看看,正遇见他从山崖上跌落,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话一说出便有些后悔。听解挽舟抢白几句,这才知道这少年自尊心极强,言语之中稍带轻视之意也是不行的,脸上一红,讪讪地有些不好意思。他一向潇洒豪迈,不拘小节,也不知为什么,解挽舟冷冷地瞟他一眼,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解挽舟不去理他,自顾自坐下歇息,过一阵回头看时,蒋雁落早已离开。他也不放在心上,总算记起楚绍云说的“欲速则不达”,盘膝运气,待功力稍作恢复,再上崖。
堪堪运行大小周天,忽觉身后大椎穴上一股热流缓缓而入。心中一动,既惊且喜,惊的是竟有人来自己丝毫无所察觉,此人功力之高难以估量;喜的是他用自身内力助自己运功,可见是友非敌,嗯,说不定正是楚师兄。
一想到楚绍云,解挽舟放下心来,引导那股热流又将周身功力运行一番,自觉真气涌动,舒服异常,睁眼叫道:“多谢大师兄!”
待看清楚来人,却不是楚绍云,仍是方才那个蒋雁落,不由怔住。蒋雁落“哈哈”一笑,道:“你可猜错啦。我看天近午时,你没有去用膳堂吃饭,所以弄点吃的给你送来。”他坐到沙滩上,旁边果然放着一托盘食物,一只手提着一壶酒。
解挽舟皱皱眉头,诧异地看他一眼,咬着唇犹豫不决。
蒋雁落见他不说话,便知他心中疑虑,遂将酒壶重重墩在地上,正色道:“我蒋雁落自幼长于此岛,为人粗劣驽钝,但决不做那些阴险狡诈之事,今天是真心实意要交你这个朋友,若你看得起我,就坐下来咱们共饮一杯;若是不相信,我这就走,决不再叨扰!”
这一番话说得真心诚意光明磊落,解挽舟心中惭愧,起身恭恭敬敬抱拳行礼,道:“蒋师兄,原是挽舟年幼无知,不明事理,分不出好歹,你可千万别见怪。”
蒋雁落忙伸手相扶,笑道:“你别怪我婆婆妈妈就好啦。”二人相视而嘻。解挽舟接过酒壶,大大地喝了一口,只觉入口绵软,甘甜香醇,后劲十足,腹中暖流升腾,不由翘起拇指,连连赞道:“好酒!好酒!”
蒋雁落眼睛一亮,道:“你也爱喝酒?”解挽舟笑道:“我刚满月,爹爹就用筷子沾酒给我喝啦。解家我这一辈子弟足有十来个,就数我酒量最好,你这一壶还不够哪。”
蒋雁落哈哈大笑,道:“好,好。和我交朋友,别的不敢说,这酒一定供不应求。”解挽舟问道:“不是只有江雪涯一人才可出岛么?难道每次你都要让他给你带酒回来?”
蒋雁落摇摇头,道:“小时让师父带过,后来我就自己酿了。”
解挽舟大感好奇,道:“蒋师兄你还会酿酒?”
蒋雁落搔搔头,微笑道:“也算不得会酿,在这岛上寂寞无聊,也只好找点喜欢的事来做。”解挽舟深有同感,点头道:“不错不错,岛上哪里比得了家乡花红柳绿、燕过莺啼。”想到家中亲人,神色不禁黯然,喝了口酒,道:“这岛上弟子都会一门手艺么?”
蒋雁落道:“大概是吧。霍海生喜欢打铁造兵刃,陈昆擅长下海捉鱼摸虾,甘利需得日日练习书法……”
解挽舟问道:“那楚师兄呢?”
蒋雁落一怔,笑道:“你还是自己去问他吧。”
解挽舟拿起酒壶又喝一口,晃一晃就剩小半壶了,叹道:“这么快,真有点舍不得喝。”蒋雁落见他真心喜爱,甚是高兴,道:“不用怕,等明天我拿更多的酒来。嗯,只可惜我新酿的那一坛埋在杏树下还没好,那是央师父特地带回的百草酒曲酿造的,比这好多了。”猛地想起一事,一拍大腿,道,“啊,那坛酒酿好的时候,只怕你的轻功也能练好了,等你用海水将大缸填满,我就把那坛酒启出来,在这里一醉方休!”
解挽舟大喜,拍手叫道:“妙极妙极,还有楚师兄哪,咱们不醉不归!”
第12章:送君折柳
二人在海滩上推杯换盏、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已是日落西山,遂收拾碗筷相携而归。
快到血筑之时,有四名侍仆抬着两具尸身迎面走过来。那两具尸身一个穿褐衣,一个穿黑衣,均是伤痕累累惨不忍睹。一个胸前明晃晃插着一柄长剑,拧眉立目,满脸怨恨;另一个小腹处的鲜血浸透衣衫,沿着薄木板子,一滴一滴落到地上,瞪大眼睛,面孔扭曲。
两人刚刚还言笑晏晏,转眼便见此凄惨情形,一颗心陡然沉了下去。蒋雁落问道:“怎么回事?”一个侍仆垂首道:“褐衣部刘应和黑衣部张天,相约比试,同归于尽。”蒋解二人对视一眼,尽皆默然不语,眼看着侍仆将尸首抬走。
忽见井微走过来,一边剔牙一边斜眉弄眼地对解挽舟笑:“又去喝海风了?喝饱了?还来吃饭干什么呀。”
解挽舟不愿和他多说话,紧抿着唇冷下脸。井奎一晃一晃跟在哥哥身后,看看蒋雁落,凑到解挽舟身边,不怀好意地低声道:“勾搭楚师兄,又勾搭蒋师兄,你的功夫可真不错,啧啧。”解挽舟气得俊脸通红,怒道:“你说什么?”
井奎打个哈哈,翻个白眼仰脸笑道:“我什么都没说!”解挽舟紧握剑柄便要拔剑,蒋雁落伸手按住。井微道:“行了,你那剑还是别比划了,你还当你是江南呼风唤雨的解家少爷哪?要是没有楚师兄给你在后面撑腰,早他妈死几回了。呸——”在地上啐一口,兄弟二人扬长而去。
解挽舟张口要驳斥,但又想起以往连番受辱,毫无反抗余地,突觉无话可说,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原来离了父母兄长庇佑,自己什么都不是。
蒋雁落见他神色难看,一拍他肩头,道:“别听他们胡说八道,咱们吃饭去。”解挽舟颓然摇摇头,低声道:“你去用膳堂吧,我不吃了。”转身慢慢走开。
楚绍云甫回青衣部,便见解挽舟坐在自己房门前发呆,随口问道:“怎么,没吃饭?”解挽舟也不抬头,只道:“又死了两个。”楚绍云道:“嗯。”不甚在意,转身回屋。
解挽舟跟在他身后,道:“到底还得死几个才够?!”楚绍云倒了盏茶喝了:“打不过就得死,有什么好说。”解挽舟想起单阳,愤然道:“难道弱者就该死吗?”
楚绍云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在岛上就是如此,如果你想改变什么,先让自己强大起来再说吧。”解挽舟坐在桌边,低头沉吟不语。
楚绍云从怀中摸出几张纸来,道:“好好看看。”解挽舟诧异地接过,只见首页纸上工工整整写着“点鳞步”,后面几篇步法身形画得清清楚楚。楚绍云在一旁道:“这是师父传给我的轻功步法,给你练练吧,也许有用处。”
解挽舟心中感激万分,道:“楚师兄,真是太谢谢你啦,我……”楚绍云一摆手,阻住他的话:“你好好练功就是了。”解挽舟知道他不喜人多言,当下也不再说,拿着纸凑到灯下细瞧。这“点鳞步”乃江雪涯无意之中独创出来,他一向心思婉转,九曲十八弯,弄出这轻功步法也是如此,虽然只有短短几式,但极为繁复,身形眼神都有无穷奥妙。解挽舟越看越喜,一边动唇默读,用手指在桌上比划,到最后兴之所至,跳起来在房中一招一式地演练。楚绍云在一旁看着,偶尔出声提点一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