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这东西,过不过都不算紧要。
外面张灯结彩,来道贺的络绎不绝,欧阳老太爷怕太过喧闹对宁儿身体不利,更加不让欧阳宁出门,
只是张罗着让日青为少爷置办些新的衣裳床褥,新年里来福气安康。
欧阳宁活了二十三年,早就习惯,过年什么的,对自己也什么特殊意义。不知是从哪听了日青生辰的
事,特意吩咐厨房煮了红鸡蛋和面条来。
这些,日青是不知道的。他前阵子刚和人打了一架,浑身都疼。
也没什么,无非是出门为少爷买点笔墨,路上听人嚼舌头说欧阳家少爷离死不远了。
换做从前,也就当是没听到,如今不行。生命里只有这个叫做欧阳宁的男人,谁敢说三道四,他第一
个不放过他!
十六岁的日青特别瘦小,跟人打架占不了什么便宜,被人打得头破血流,本差点丢了命,可能对方认
出他是欧阳家的仆人,觉得理亏,到最后一溜烟的跑了,这才算完。回去见了少爷,把欧阳宁吓了一
跳,忙找大夫帮忙看看,不知怎的欧阳老太爷听说这事,竟觉得这孩子还当真算是忠仆,赏了一些银
两。但这开年就挂彩毕竟显得晦气,忙差其他人去把宁少房间的装饰衣服重新置办一遍,免得这事过
到自己儿子身上,再折了寿,那就是大大的不妙了。
于是,在日青身上的伤口完全痊愈之前,他都没有进过欧阳宁的房。
等过了年,大年初六,日青去给欧阳宁问安,推了门,欧阳宁正吃早饭,见他来了一脸的惊喜。
“青儿!”几乎是要跳起来,走过来将日青抱个满怀。“身体好了吗?”
少年于是有些脸红,靠在宁少爷怀里,闷闷的点了点头。身边的仆人识趣的退了出去关上房门,他本
就是暂时代了日青,如今他回来,少爷的起居自然还是要他负责。
将日青拉到桌边坐下,欧阳宁看着日青瘦了一大圈的身形长长的叹,“你这傻孩子,何必为我这样,
他们说的,本就是事实啊。”
“才不是呢!”日青有些急,他家公子就是这脾气,生啊死的通通都挂在嘴边,想来早就看开。“公
子会比那些口无遮拦的混蛋活的更长更久的!日青保证!”
少年义正言辞,欧阳宁有些呆住,看着他很久,这才笑出声,“好,好,青儿说什么就是什么。”说
着,把面碗往前一推,“吃吧。”
加了鸡蛋的碗里冒着热气,日青一时觉着无措了,盯着碗筷愣了半天,欧阳宁以为他是不是哪里疼,
关切的摸了摸他的头,“还好吗?”
“这、这、”这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下文来,欧阳宁笑笑,“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好,从除夕开
始,便天天让厨子加碗面,你要是回来,正好就能吃上热乎的。”
“青儿,又长大一岁啊。”
鼻子里酸得不像话,日青看了欧阳宁半天,捧着碗大口嚼了起来。和平时吃的面一样啊,为什么会觉
得这么温暖,暖到眼泪不争气的噼里啪啦落下来。
从来没有人会待自己这般好,只有宁少爷,只有他,是真真正正把自己当人看待。
欧阳宁见他如此,怜爱的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肌肤相触,有什么东西悄悄变了样,日青抬起头来,眼
神交汇那刻,两人都是一愣。
那种柔软的悸动,在胸口慢慢的融化开来,像是一整季娇艳的牡丹,瞬间开放。
往后的事情,似乎就是顺理成章了。
欧阳宁第一次抱日青的那天,京城来了一位大夫,说是辞了官的御医,受丞相之托,来给表少爷诊治
。日青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都说御医专门给皇上看病,少爷这次终于是要好起来。
就好像久病不愈的那人是他,兴奋的一路跑到内宅连气都不顺就哇啦哇啦的跟欧阳宁吼着这个好消息
,男人放下手中的书卷,静静的看他,很久很久,这才笑出声。
“你这痴儿。”
都说久病成医,这病跟了自己二十多年,究竟能不能好,自己比谁都清楚。
于是踱到日青身边,看着他的脸,缓缓的问,“若我死了,你会不会为我难过?!”紧接着看着少年
的脸色蓦地灰败下去。
这个小青儿啊,总是不愿听自己说这番话,生离死别的事情那么多,哪由得了凡人做主。可是为什么
看见他流泪的脸,自己的心总是会跟着不停抽痛。“好了好了,”提手拭去少年脸上的泪珠,“我错
了便是。”
几乎是在下一秒,便被日青扑个满怀。
鼻间满满都是那人的气息,清雅的,带了点苦涩的药味。日青也不知自己想做什么,他在少爷怀里,
他紧紧的抓着他,体温隔着衣衫缓缓的传过来,他只要知道少爷还活着,就会感到莫名的安心。
“青儿。”欧阳宁温柔的嗓音传来,少年抬起头,便对上一双深如秋水的眼睛。
简直要把人吸进去才肯罢休。又或者,是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自己就已经被他抓住。
所以,当欧阳宁的吻翩然落下,日青并没有闪躲。
“日暖风恬,天朗气清。”一番缠绵之后,欧阳宁搂着少年,一字一叹。“什么?”少年有些懵懂的
仰着头,欧阳宁见他这副样子,不禁爱怜的亲了亲他的鼻。
“青儿,你可知为何当日我要选你做我的伴读?”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啊,却一直都从爹那里听说你的事。他告诉我,捡到你的那年,连下了几个月的
暴雨,河水泛滥,眼看就要殃及丘异,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在门口遇到了你。”
“可能是你的父母逃难而来,实在盼望你找个好人家,便把你放在篮子里扔到我家门口,说来也怪,
我爹一时好心收了你,不出三天,竟然放晴了。”
“日青,日青,便是晴啊。”
少年从来都没有听人说过这段往事,他枕在公子胸前,那么靠近,甚至听得到那微弱的心跳,一声又
一声,好像随时都会消失。
“你那么幸运,那时候我想,要是有一天,我的人生也能雨过天晴,就好了。”
“青儿,成为我的阳光吧,我要和你一起,活的长长久久。我一定会对你负责的。”
所谓海誓山盟甜言蜜语,就是你明知道前路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却还是会不管不顾的一头栽进去。
日青不是没想过和宁少爷的未来,他自己是什么身份,这点从来不敢忘记。
可还是在欧阳宁的言语中一点点的沉溺下去。
所谓的喜欢,爱,男人拥抱着他说给他听,每字每字,皆是深情。
“青儿,我会对你好的,青儿,我会对你负责。”
可就算他都相信了又能怎么样,自己只是一个下人。
一月,两月,春暖花开,欧阳宁精神好了许多,整日都要和日青呆在一起,方能觉得自己是个活着的
人。
只要有日青在,哪里都是暖阳。
这样的感情,也逐渐传入了大家长的耳朵里。
起先并不是很紧要,只觉着宁儿同那小厮混得太好,直到后来听说宁少爷是怎样气急败坏的赏了调戏
日青的管家一巴掌。
欧阳宁活了这么大,从来没同任何人发过脾气,更别说是教训那个狗仗人势的管家,本以为这府里除
了老太爷,谁也不敢动他一根汗毛,那日不过是垂涎日青的清秀,想要用强,正被欧阳宁撞上,不由
分说的打了管家一巴掌。
仿佛还不够解气,叫上家丁,狠狠的打了他一顿这才罢休。
这也没什么,管家再大也只是个奴才,既然是奴才,盯上主子的人,哪怕扒了他的皮都不为过。
但欧阳宁搂着日青偏偏说了句,“谁敢再碰青儿一根汗毛,就是跟我欧阳宁过不去。”
这哪还是平日里温婉谦逊与世无争的宁儿?!在他心里,那奴才的分量,是不是太重了一点!
等欧阳老太爷意识到这点,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在欧阳宁心里,日青的位置早无法取代。
欧阳宁眼看到了二十四岁的生辰,欧阳老太爷突然提出了给他说媒的事儿。其实按道理这个年纪还未
成家的已然是少数。以前实在是怕宁儿的身体承受不了,再一个欧阳宁也没什么想要成亲的念头,如
今有了日青,便更加不提娶妻的事。他也不知父亲何以突然间重提此事,年内竟然就要办了。找了日
青商量,男孩只是垂着头不吭声,“少爷,日青别无所求,只要能在少爷身边就好。”
“那怎么使得!”欧阳少爷几乎是拍案而起,吓了日青一个哆嗦,“我说过要对你负责,就是一辈子
的事儿!我不会娶任何人!”
要说这平日如水的人,一旦冻成冰,便是能伤人的利刃。
说的几乎就是欧阳宁这类。
男人铁了心是不娶妻了,欧阳老太爷舍不得骂儿子,只能拿日青问罪。只道是妖法蒙昧了少爷的心,
苛责是免不了的。倘若被欧阳宁知道,便拉着日青说什么都要同父母讨个说法。一时间欧阳宅内闹得
是不可开交,也不知这事儿怎么就外传了出来,众人纷纷猜测这书童是何许人物,能把欧阳公子迷得
神魂颠倒,欧阳老太爷哪受过这般羞辱,愈发觉得日青碍眼了起来。
一辈子有多久,欧阳宁不知道,但他觉着哪怕只剩下一天,一个时辰,只要和日青在一起,都是很幸
福的。他不知道欧阳老太爷急于给他娶媳妇的原因,他只是偶然听下人说起,那御医说了,少爷已经
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仿佛他活了二十四年,只为了同日青相遇,剩下的时光,他不要女人,什么都不要,只要日青。
欧阳老太爷再怎么疼儿子,大事上还是说一不二。眼看婚期将至,日青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难
受得紧。
他只是个唯唯诺诺的下人,把身子和心都给了少爷,不敢奢求回报。关于那些一生一世,与子偕老的
话,他特别爱听,但是也没有办法。欧阳宁毕竟是少爷,和自己这个奴才不一样。
自己太轻贱,很多事情不敢妄想。
那日一番缠绵之后,他枕在宁少爷怀里,突然听见男人在他耳边说,“青儿,我们私奔吧。”
他想这应该是场梦吧,抬起头少爷的脸却那么真实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小青儿,是不是嫌弃我?”欧阳宁搂着他亲了亲,却觉得什么东西在胸口慢慢肆虐开来,温柔的,
又瞬间变得冰冷。
日青枕着欧阳宁几乎泣不成声。所有受过的那些委屈,顷刻间烟消云散。
哪怕只是骗他也好,说浪迹天涯的那些话,如此美好,是日青一生中最美丽的记忆。
“他没来,”男孩笑了笑,“他没来。他说过,等大婚那晚,就带我走,可他没有来。”
鬼差突然觉得心里发疼,自己明明已经死了很多很多年,却突然找回了这种叫难过的情绪。
计划本来很好,说是大婚那夜,等众人喝醉了酒歇息,欧阳宁灌醉新娘子,便溜出来。
然后他和宁少爷,他们两个,一起到一个偏僻的小镇,更名换姓,过了下半辈子。
他甚至连未来的人生都设计好了,虽然不免清贫,但是一切已然无所谓了。
日青背起行囊的时候想,这应该就是他人生中做得最勇敢的一件事。于是在清冷的桥头,他背着这辈
子最沉最美好的梦想,痴痴的等着少爷出现。而最终当那些火把将他团团围住的时候,少年清楚的看
到那幅和美温暖的画面在眼前支离破碎,欧阳宁曾经期许过的那些未来,成了永远到不了的彼岸。
“你这贱人!竟敢诱骗少爷私奔!”为首的正是当年赋予他这个名字的欧阳老太爷,男人脸上是毫不
掩饰的愤怒与狰狞,“打!!给我狠狠的打!!!”
“你说,他为什么要骗我?”日青有些不懂,抬头问一旁的鬼差,男人摇了摇头,指了指远处三三两
两过着奈何桥的鬼魂,“你也该去了。”
“孤魂野鬼做得久了,会魂飞魄散的。”
少年沉默了,过了一阵,才缓缓摇了摇头。“我放不下。”
鬼差于是无奈的叹了口气,“痴儿。”
“你以为魂魄为什么能支撑千年不灭,无非是一个念字。”
“黄泉路上停得太久,记忆就会零碎不堪。到最后,你只记得自己是在等一个人,至于等的那个人是
谁,已经再也想不起。”
“我见过太多太多,都说是放不下,可等得久了,就忘得干净,连投胎也做不到,唯有灰飞烟灭。”
“倒不如入了轮回,来生来世,生生世世,倒还有些机会重逢。”
日青听着,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转身向着桥边走去,忽而又转回身来,看着鬼差呵呵的笑了,“你
若见到他,便告诉少爷,青儿等着他,什么时候都等。”
远处一片繁华,男孩抬头看着渐渐明朗的东方,不禁呵呵的笑了。
“青儿,你可知为何你叫日青。”
棍棒落在身上已经不再痛了,日青笑着笑着,突然觉得累。
“日青、日青,便是,晴啊……”
血顺着唇边奔流不息,男孩挣扎着答了少爷的话,沉沉的闭上眼睛。
少爷,那些风景,日青先一个人去看了。
是在男孩投胎的半月之后,男人在轮回井边见到了那个欧阳宁。
已经脱了病态,做鬼的时候,大家都是一样。逢人便拉着问,“可曾见到我家青儿。”
鬼差照例引着他去渡奈何桥,过桥的时候,男人犹犹豫豫的问,“青儿他,是不是已经入了轮回?”
欧阳宁也不知道计划是在哪一步被人得了去,交杯酒里被人下了蒙汗药,再睁眼,天已大亮。
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慌慌张张的去找日青。刚出了新房,便听两个杂役嘀咕着昨夜那小厮死得多惨
。
“没想到那小子性子居然这么烈,从头到尾居然连求饶都没有过。”
“是谁!!”欧阳宁觉着自己心里疼得厉害,颤抖的问出几个字,“死的那个人,是谁?”
杂役没料到会被主子撞个正着,立时跪倒在地,叫着饶命。
“我问你死的那个人是谁!是不是青儿!说话呀!!!”
他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一袭红衣,像是泣了血般如怨如诉。
眼见着瞒不下去,俩奴才这才颤颤巍巍的说着昨儿个夜里,日青被老爷活活杖毙在桥头,尸身投入江
中。
胸口郁结难耐,再回神,已然咳出血来。
“青儿,青儿,我的青儿!”欧阳宁呢喃着,缓缓倒了下去。
“折腾了许久,这才断了气。”男人笑着,“还以为,追到这里,就能见到青儿了。”
鬼差将他引到井边,缓缓的叹,“他已经去了,说在前面等你。”而后看着欧阳宁的身影消失在井边
。
几十年,已经开始忘记伤心的感觉,每日每日引着人们渡河,这两人并不是最特别,却将他逝去的感
情悄悄勾起。
好像那年他也有一个心爱的人,在花中轻笑,只是最后,自己不知怎的,竟先到了这里。
痴痴的等啊等的,等到最后,连那人是什么模样,都已经忘记。只记得那人深深的酒窝,在花丛中翩
翩起舞。
风也依旧,花也依旧,只是人却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