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与太后英雄所见略同,二人经崔凤林连线,一拍即合。花箴近来颇觉后宫与云妃争斗无力,便不顾身份体面,亲自写信,托名相国寺高僧,指点宫人何八字穿何色服装、戴何色首饰、宫中何位置何摆设,乃至出入门槛当先迈哪只脚……
所见略同的英雄里应外合之下,情势果有起色,陛下对宫中的佳丽也不那么避之若仇了。正当宫中府中欢欣鼓舞之际,探子来报,近日云妃谒相国寺,相国寺有御赐水晶七尺屏风,云妃不觉面触屏上,伤处如晓霞将散……
天子恨不能自舐其疮,极力搜罗白獭髓杂玉与琥珀屑合膏医治,孰料琥珀太多,乃差面有赤点如朱。“逼而视之,更益其妍。”天子亲往探视,更是流连忘返,不知归期。先前种种,从最初的琵琶、洞箫、箜篌、筝、琴、笙箫、葫芦丝三角铃乃至宫词曲谱丹青刺绣花木膳食,花箴无不兵来将挡应对自如,然而这一回敌在云妃面容,终令他无法可想,只得甘拜下风。
他既告负,另一战线的后宫更是一败涂地,心志不坚者纷纷以胭脂点颊仿画,更惹天子暗自冷笑,辟而易之,云妃那厢依旧严词相拒又教他情思百结,每日反复吟哦,上言长相思,下言相思死,情之悱恻,哀感顽艳。
眼见宿业将付东流,一日下了班,卢烜找花箴下棋,见他往来踱步,仿佛胸中有大事难下,便出言询问。
花箴抬头见他站着正是归妹位,略一怔,即长叹道:“更待何时!”言毕抹头就走。
此时斜阳西坠,暮色初合,将世间万物染上了一层苍茫之色,为人平添几丝白驹过隙的惆怅。天子曾赐花箴腰牌,可以随时出入无碍。他知天子此刻又独坐在水榭内伤情,径直一路走了过去,神色之凛然坚毅,途中遇上几位臣僚内侍甚至怀疑他这是要去死谏。
水榭内点了一枝满堂红,博山炉笼着极淡的氤氲烟气,天子满腔相思,也只有对着花箴一人可以尽情叙说,见他就如同渴睡时的枕头,忙命他坐下,自己手抚锦盒酝酿情绪,待要开讲。花箴这一回却抢得先机,问道:“陛下夙夜兴叹,想是为了云夫人。”
“唉,你确实知朕甚深。不瞒着你,朕近来寝食无心,却始终想不明白。”天子站起身,背对着花箴,眺望西方天际那最后一抹殷红。
花箴没有回答,任他一径款款诉说下去。
“……朕乃是普天下至尊至贵人物,一生得蒙上苍眷顾,不论何等大事都是无往不利,为何……恋慕至深的人,却始终不愿回应朕的心意?”
花箴依旧不答,反诘道:“陛下当真以为,为人钟情,也必当心有所感,报以琼琚?”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天子理所当然地说道,“这么多年,朕一直只想着她,才不要那什么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朕对她尽心尽力,生怕她受了怠慢,无一件事不想在头里替她预备。她又向来自苦,以泪洗面,朕无一件事不想着哄她开颜。她……可是朕还有什么未及之处?缀人,请你指点我,我还有哪里做的不够呢?”
他情绪激动,一时竟喊了花箴的字也未察觉。这在二人当年因称帝闹崩之后再没有之事。
“陛下确实用情甚深。”花箴慢吞吞地说道,“那么,想来云夫人必然是有无法回应陛下的隐衷了。比如,虽说陛下待她的好,比天下任何人都多,毕竟她曾是南朝的妃子,身份有别,顾虑物议,不愿亏损陛下明君的声望,不得已推拒至今,陛下也该体谅云夫人的苦心。”
这种安慰剂似的理论,天子也曾周全地思考过,当下一挥手,断然说道:“错了!朕是皇帝又怎样,朕也是人,只要两情相悦,又何须理会旁人说什么!朕心里明镜似的,朕爱她,但朕哪里做的不够,所以她就是不爱朕,才不答应朕,你不必拿好听话哄骗朕!”
花箴不受暴跳的天子影响,淡定地问道:“所以臣方才问陛下,陛下当真以为,为人钟情,也必当报以钟情?”
“朕告诉过你,当然!”
“好。”花箴忽然跪倒在地,攫住天子的手紧紧攥着,仰起脸,温声道:“既然如此,可否请陛下先回应臣的情意呢?”
作者有话要说::唐·张泌《妆楼记》薛夜来事
:晋·王嘉《拾遗记·吴》邓夫人事四
天子行伍出身,武艺超群,却从来不是花箴的对手。确切言之,天子帐下从来不曾有过花箴的对手。
起先,他与曹虎臣薛长乐等人一样,只以为花箴是个文弱的书生,骑术是六艺之一,花箴会骑马也没什么了不起。直到有一次天子兵行险招,将诸部远远调开,留主营作饵,硬生生扛住了敌军几轮冲击,正要举纛吹号,包围合击,敌军中一名神箭手忽以连珠三箭,直指还未举起的大纛。
当时情势万分危急,若是大纛被人射落,失了合围战机,轻则被敌军冲破而去,重则主营被敌军攻陷。然而敌将之箭来势奇劲,普通军士绝无此等功力,更是连反应都来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站在天子身侧的花箴取过亲兵的弓箭,将之一一射落,最后第四箭破空三百余步,冲断了敌将手中硬弓。
震天欢呼声中,大纛一举,几路分兵合围齐攻,敌军大败而溃。经此一役,天子方知花箴亦有兼人勇武。
也因此,当被花箴握住右手,天子也是无论如何挣脱不得的。
耶,好似听见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辞。
天子定了定神,迟疑道:“你……你说什么?”
花箴道:“臣奏说,既然如此,可否请陛下先回应了臣的情意。”
“你……胡说什么昏话!你这是……忠君体国,怎可与……混为一谈,要朕什么回应!”他又定了定神,“朕知道了,朕打了天下,你功劳很大,至今却一介布衣,自然不高兴。好吧,你想要什么?”
花箴摇头道:“陛下明见,臣侍奉陛下,并非为了富贵权势。臣侍奉陛下,实是因为臣对陛下的敬慕爱恋,比须弥之山更重,比虹藏之海更深,即便是陛下对云夫人的情意,也不能与臣相比。”
天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此时此刻的惊骇之情,也比当年见识花箴箭法时更甚。花箴那双毫不回避直视而来的眼睛,在暮色中闪动着在他看来惊心动魄的光芒。
“不对!当年你对朕说的分明是……分明是……”
“当年臣说的是:时逢乱世,干戈四起,民不聊生,华夏道统危在旦夕。今见将军仁慈爱民,是苍生之幸,社稷之幸,江山之幸,学生愿见将军君临天下。”
“不错,当年你是这样说的。为何现在又胡言乱语!”
“当年臣是这样说,也是这样想。然而臣此外的心意,直到如今剖白,陛下尚不肯听闻,又何况当年说出呢?只怕陛下早就将臣轰开,不许臣附骥龙尾了。”
见天子一时找不出他话中的破绽,花箴进一步说道:“臣心可昭日月,陛下能否成全?”
天子自然是不肯成全的。
“好啊,好你个花箴,竟然说出这样不要脸的话,究竟把朕看做什么人!又把你自己看做什么人!有你这么个军师,朕的脸面都给你丢尽了!”
花箴并不气馁,彬彬有礼地说道:“陛下是担心传出去有损体面吗?然而方才陛下也说,只要两情相悦,不必理会他旁人说什么。陛下有此忧虑,可见臣爱陛下,陛下却并不爱臣,定然是臣哪里做的不够所致,还望陛下明示,臣该怎样才好?”
天子登时语塞,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只气得脸色发青,被花箴牢牢攥住的手也微微发抖。花箴却恍若不觉,益发和颜悦色起来。
“这么多年来,臣心中也一直只有陛下,追随陛下转战南北、平定东西,央媒前来的仅是名门高第、旧姓大族已不下百余家,臣一一婉拒,是以至今尚未婚娶,孑然一身。陛下心系天下,为解百姓倒悬之苦夙夜兴叹臣对陛下,臣为陛下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凡事都先陛下而忧,唯恐设想不够周全,殚精竭虑,落下了偏头痛的毛病。陛下心系云夫人,常为思念她而龙颜不展,臣以琴棋书画百般技艺只求解得陛下一时之忧。陛下啊,臣究竟还有哪里做得不好呢?”
天子从未听过花箴有这般尤而不怨的款款语音,不禁往他面上瞧去。花箴的容止风仪,一向以清风朗月、神姿高彻著名,博得无数赞叹服膺,又几曾有过这般哀而不伤的温柔微笑?
不禁一时错乱,当真懊悔自己有负斯人斯情,脱口而出道:“奈何,朕先遇上了小云……”
花箴苦笑一声,缓缓道:“臣与陛下相遇,可是在云夫人之先哪……”
耳畔这句话在脑中訇然作响,不啻惊雷一般,往事历历蓦地齐齐兜上心头,本以为模糊不清的陡然间悉数忆起。
他与花箴相识,确是先于云妃,一天。
思绪纷乱,百味杂陈,一时间竟觉得天旋地转,不由颓然坐倒,倚着水榭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
不知何时,花箴已站起,俯身靠近,衣上特有的清浅香气一点点淹没天子被折磨得所剩无几的神智。
“臣……恳请陛下,在念及云夫人时,也想一想臣。”
低声语毕,扳过天子下颌轻轻一吻,扬长去了。
五
柳逢春依稀感觉,近来天威难测。
本来,政务得闲,天子惯常坐在流徽榭中出神,眉宇间若是温情脉脉,那无疑是想起了云贵妃;若是猛一皱眉,那无疑是想起了死鬼后主;若是一片萧瑟,那……无疑还是想起了云贵妃。
然而近来他不常去骚扰云贵妃,花先生也不大见了。最近的情形甚是蹊跷。瞧着天子甫露温柔之色,倏地双目圆睁,面红过耳,接着一脸悻悻,又微现怒容,复改作叹息,最后目光迷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子也颇觉痛苦。勤政有暇,他惯常思念云贵妃。花箴的诉衷情不过令他一时间觉得匪夷所思,以奉天承运的天子胸襟并不难接受。可临去时的一吻却非同小可,当场教他脑海翻腾,五脏震荡,动弹不得。
大约是那一吻太过震撼,以至于那一句话也深深镌刻在天子意识之中,每当他思忆云夫人,便不失时机在耳畔回响不绝,然后……
就没有什么然后了。
为了避开这些……的思绪,天子近来时常接受宫人的热烈招待,宫中府中欢喜不尽,唯独花箴之后不久因故被没收了腰牌,不知内情的众人不免欷歔伴君如伴虎,又为他犯言直谏的劲节赞叹。
卢烜深自愧疚,不过旧年那句淮王旧鸡犬的祸事只被一面腰牌轻轻抵去,又复欢喜不尽,赞叹花箴神机妙算。而花箴没了腰牌,自然不能常去骚扰天子,天子也是……正中下怀原先,他本着对花箴负责的态度,决意不再见花箴,并想道:“朕不见花箴,是对他负责。虽说天下断无男子相恋的道理,但他待朕的深情,朕不得不辜负了,也算无以为报,只得替他了断才好。相较之下,朕想见小云,却总能见到,是不是说明小云对朕,并不像朕对花箴这般无情呢?”不禁又得意起来。
花箴的腰牌是这样没的。
有一日,他又去郊外燃了五枝香问天。天音不耐烦道:“我一盏茶也未品完,你又来催!”
花箴怒道:“你一盏茶喝了我小半年,我如何不催你?”
正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花箴眼见日子如流水一般过去,天音探查之事尚未有着落,自然着急。天音也不敢太过开罪他,便岔开了话题,说道:“我这就替你去查,正好我有桩事也要偏劳你。三百年前贬下界的一位女仙如今期满,请你接她一接,我就不跑这一趟了。”然后告诉花箴如今女仙正在京师卖炊饼为生。
次日一早,花箴沿着天街缓缓行走,在崖月桥头正有一个炊饼铺,一位少女站在炉子边用围裙拭汗,荆钗布裙不掩国色。花箴当年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遂走到铺前。少女不识得他,只当是寻常客人,忙打招呼,问要几个炊饼。
花箴对她微微一笑,正待说话,忽听身旁挤来一人,说道:“这位爷的算在我账上,我再要两个炊饼包着。”原来是刚散朝的卢烜,他坐在车中瞥见花箴,也觉腹中饥饿,就不顾朝服在身,亲自跑来。
少女并不理会卢烜,早被花箴的一笑慑住,恍惚中也觉得识得此人,眼前仿佛掠过无数光影,月山云海仙阙神阁不可历数。花箴笑道:“芙蓉之城此岂是,本来清绝宁忘耶?”少女蓦地豁然开朗,也对花箴报以一笑,当街盈盈一拜后抛下铺子、炊饼与客人,飘然而去。
卢烜目瞪口呆,路人议论纷纷,于是第三天就有南朝出身的御史参了一本,弹劾卢大人失仪,继而弹劾卢大人结交匪类,再引申说到当初南北之争时那句淮王旧鸡犬。正当卢大人准备递辞呈时,天子问得了所谓勾引良家少女私奔的歹徒乃是花箴,而良家少女自此踪影全无多半与花箴脱不了干系或许就是他藏匿起来也未可知,龙颜大怒。
冷静地想了一想,天子又将信将疑,觉得以花箴的为人,断不至有此,何况不久前,花箴又是那样……指天誓日绝无二心。于是慎重地派遣与花箴交好但忠君体国的殷鞠汝大学士,前去以言词套问花箴,约与少女的芙蓉之城究竟在何地。
殷学士去而复还,回禀说花箴但笑不语。天子当即命人痛斥花箴品行不端,追回腰牌,对被参的主体卢烜倒是未置一词。
卢烜对此耿耿于怀。没了腰牌,花箴再见不到天子,却没绝了他忠君体国的心。他对卢烜说道:“再过几日,陛下宣你时,你替我向陛下问安。”
数日后果然卢烜又被召去下棋,之前的风波似乎已被天子搁在脑后,不经意间问道:“卢卿棋艺高妙绝伦,落子皆非世人所想,莫非曾有仙缘奇遇?”
卢烜谢过褒奖,说道:“臣福缘浅薄,不曾遇得天人,是花先生教我的。”又道,“前日臣又向花先生讨教时,花先生十分思念陛下,问陛下龙体大安。”
天子哼了一声道:“他不来怄朕,朕大安得很。”顺势问他当日崖月桥的情形。
卢烜照实回答,又转弯抹角地说起,花箴自打被收了腰牌,每日尽宅在家中,他家又十分小,显然藏不得人。至于那炊饼少女,据街坊说身负高明武功,却是一名女侠,不知又是去哪里云游修炼了。
天子龙颜大悦,又与卢烜下了会儿棋,甚至要留他吃饭,忽然一个小黄门悄悄对柳逢春说了几句,柳逢春眉头一皱,到天子身旁附耳说了。
天子霍得站起,不察棋枰被衣角带翻,双色玉石的棋子叮叮当当滚了一地。“快,御医!”
适意侯年纪幼小,刚会满地跑的时候便来了京师,圈在府中不得外出,令他十分气闷。一日,同几个同伴在花园里爬树摘榆钱,不慎坠入树下的金鱼缸,只呛了几口水便被人捞出,却饱受了惊吓,发起烧来。
阖府急得六神无主,衣不解带地照料了好些天,适意侯好了,适意侯的生母、乳母和云贵妃忧劳过度,相继倒下。
云贵妃是个极坚定刚强的人,虽已臻人生长恨水长东的境界,却从未生过病,因此这一回天子一听就急了,瞬间选调了最最高明的御医阵容,齐赴适意侯府,自己也要亲往探视。
然而不意一眼扫过卢烜,鬼使神差的又想起花箴,那句临别寄语熟极而流浮上心头。
这句话在天子思绪中萦绕不去,天子也不由自主参详了许久。先前,他只知对云贵妃一往情深,抒情表白一往无前,深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然而,花箴却对他说了那些……话,两相对照,竟符合若节。惊诧之下,天子隐隐体察到,自己之于云妃,便如花箴之于自己,似乎都是仰之弥高,又百求不得;而云妃看待自己,恐怕也与自己看待花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