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以己推人,天子终于领悟到,也许此时此刻,云妃正心中纷乱矛盾,不得不想回避他。
一念及此,迈出去的步子竟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前去的御医无功而返。一问才知,云贵妃倒没有拒诊,却不愿与外人照面,只肯把手腕按寸关尺以金线一头系了,让他们隔窗诊脉。悬丝诊脉在御医心中的地位,不亚于今人看待水变油,老成些的还与侯府的人说理,心气高的则当即锁了药箱回来。天子一听这些,登时翻脸,责骂他们无能、渎职,又命举国张贴皇榜,重金征召会悬丝诊脉的神医高人。
一时间揭榜者纷纷如雪,天子大喜,命御医院掌院甄别遴选。老掌院请前来参观的柳逢春坐在房中,以金线系了寸关尺,悬于窗外,令应募者接了诊视,只要说出金线那头是男是女,是老是幼,便算初试合格。
于是,他们都被淘汰了。
名医尚无着落,百年雪莲、千年何首乌、粗如儿臂的人参、大如磨盘的灵芝,都以太后赏赐的名义如流水一般送进适意侯府,云贵妃的病却依旧一日重似一日。天子终于坐不住亲往探视,被云贵妃的侍女挡驾,不禁失声道:“卿不见外人,不见御医,却连朕也不愿见了么?”
侍女跪奏道:“陛下且宽心,夫人几时曾不愿见陛下过?断没有这样的事。只不过陛下御驾降下得可巧,正来了一位会那悬丝诊脉手法的大夫,形容又高雅,态度又和气,脉理症状都说得明白极了,想是上天应陛下诚心,特意差来搭救我们夫人的。何况眼下夫人自知病容憔悴,唯恐陛下见了,也白白忧虑。何如待名医诊治后,夫人调养得好些了再见,岂不欢喜?”
谢天谢地!朕果然是天子,上天果然关爱朕!
天子大喜过望,连忙命令预备香花礼物酬神。到此,多日忧闷再度一扫而空,神清气爽,通体舒泰,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好似要飞上天。他端起茶杯,忽而想起,问道:“那位神医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师承何人,在哪座名山采药?竟高明如斯,可比朕的那群饭桶御医强多了,定要重重封赏。”
侍女笑道:“陛下这可问倒奴婢了,奴婢只知道,大夫姓花。”
天子刚含着满口香茶,闻言喷了柳逢春一身。
作者有话要说::清·朱筠《登莲花峰绝顶见云城之异歌以记之》
:《西游记》朱紫国国王事
六
见春旸还不回来,秋昉放下珠帘,暗自会想方才增长的见识。此时时不时还能闻到细细的奇香,是从隔间的紫铜香炉中透出,重重罗帷中卧着沉疴难起的云贵妃,幽暗的室内方才曾有一缕金线穿出,经由槅扇镂空的花窗,落在一人的手中。
当时他端然而坐,右手拇指、食指、中指摆了个诀,其中正拈着金线,只合目片刻,便即睁开,向众人说明了脉象医理,说道:“夫人命中当有此劫,也自有抵御之数,不必忧虑。”因留下一张宁心安神的药方,对诊金看也不看。
这般倏来倏往、无挂无碍的做派,更令众人信服,他是上天遣来救治绝代佳人的仙使。
芙蓉帐里的云贵妃不知外间的情形,外间自然也不知她的遭际。她昏昏沉沉地睡着,腕上系了凉浸浸的金线,蓦地身体一轻,竟轻飘飘地坐起身,沿着金线迤逦而行,心中似乎知道前方、金线的尽头正有人在等她。
那人手牵金线,头戴玉冠,身上的衣服宛若云霞织就,光华夺目,变幻万千。他坐在一棵极高极大的松树下的山石上,身后碧空无垠,其下云海漠漠,俨然是一位仙人。
云贵妃连忙背过身去,问道:“你是……谁?”
仙人微笑道:“你又是谁?”
云贵妃正待说话,心中却白茫茫一片,竟不知如何回答。
“你是云沈岁,南朝的云贵妃。”
听他一说,云贵妃便想了起来,然而似乎又有个隐隐绰绰的影子把握不住。
“后主待你情深义重,你不忍负他,并无意于君王,不论他说什么,你都一言不发。是不是?”
云贵妃微微点头。
“可又惧怕触怒他对适意侯不利,不得不会面敷衍,对不对?”
云贵妃又点点头。
“既然如此,趁着你病体憔悴、容色大不如前时,见那君王一面,好教他深深失望,断了念想,好不好?”
云贵妃似要点头,不知为何,却身不由己地动弹不得,花容微微变色。
“你愿君王心中只印得你的美貌,长长久久地记挂着你,所以不但不愿见他,甚至连他派的御医也不愿见,才想出悬丝诊脉的法子,可是这样?”
云贵妃本欲摇头驳斥,却依旧动弹不得,心中骇极,忖道:“莫非我竟真是这般想法?”
仙人见她惶急,柔声说道:“此命也运也,你原也不知道。别怕,我告诉你。”左手指将金线一拨,扬声道,“别来无处寻沧海,三山不梦五岳遥。谌海岳,你还要藏到什么时候!”
话音未落,云贵妃身形一震,金线竟从她体内又扯出一个人影跌在一旁。人影轮廓渐渐清晰,却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双眉斜飞仪表堂堂,一看便知是世间少有的英雄,唯独戾气甚重,神情阴鸷,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稀奇的是眉间也有一点殷红的胭脂花瓣,与云贵妃额上如出一辙。
任他百般挣扎,却始终脱不出腕上松松缚住的那一缕细若游丝的金线。
云贵妃瞧着他,只觉那是天地间最最亲近熟悉之人,他的身份来历近在口边,却又说不出。
“久违了!我也是才得知,你也得以托生斯时斯世,不知有何打算?”
谌海岳不再挣扎,冷笑道:“何须明知故问,我自然是来找他算账。你可是要阻拦我?”
仙人道:“当日瀛台决胜,你输了,当依约辅佐胜者,统合乱世,铸造太平,却为何不告而别?还带累我替你收拾残局。没想到你竟托生女身,还要怎么找他算账?”
谌海岳阴鸷的面孔不禁微微一红,怫然道:“他……他夺了我的江山,我便要夺回来——你敢阻拦?”
仙人摇头道:“我为何阻拦?不过你要夺取江山,还须先问一问天下的百姓,他们未必乐意烽烟再起,过那朝不保夕、流离失所的日子。”
谌海岳道:“你有心偏袒于他,我也无话可说。不过我有言在先,此事你管不起,速速避开,以免惹祸上身,后悔莫及。”
仙人笑道:“不就是你不肯服输,私自溜到昆仑学那鲍叔牙哭秦庭,瑶池阿母怜你心诚,准你托生再战,这也不是什么大机密。只不过,即便生作南朝后主,争夺江山也远较容易,你却生作颠倒众生的云沈岁,让当年的对手拜倒裙下,一生痴情——其中取舍,着实令人费解。”
话未说完,谌海岳已勃然大怒,喝斥道:“住口!!——不必废话,你要拉偏架便拉偏架,要助拳便助拳。嘿嘿,我倒要看看,这一回的较量,你们上界的神仙能拿出什么手段与我争斗——不如你也找个美人来勾引那厮,做个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昏君,只要不怕坏了你的功德道行,大不了咱们一拍两散,同归于尽。”
“何至于此呢?”仙人慈和地笑了笑,忽而转言道,“你额上这片花瓣,似乎是桃花的花瓣?这花九千年一开,风一起,吹得三十三天都是,再过九千年结出紫纹缃核的蟠桃。瑶池蟠桃园中有不少这种蟠桃树,当日你远赴昆仑向王母求救,正赶上花期,走得急了,不留神沾了一片。”
谌海岳微微变色,冷笑道:“细枝末节的小事,你说来做甚。”
“听了你的诉说,王母心血来潮,同意帮你一回,便作主让转生殿将你投胎生作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再让司命改写命格,再造就一位褒姒、妲己可谓易如反掌,你大仇得报便在呼吸之间。”叹息一声,续道,“不过你也是顶天立地的豪杰英雄,如何舍得将前生的志向恩怨悉数忘却、却与敌人缠绵悱恻?转生殿前,忘川水不得不喝,你灵机一动,便劈了一段魂魄封在桃花瓣内,至少保住轮回之后本心不失。”
谌海岳沉默不语,半天才苦笑道:“嘿嘿,那也只是不失……而已。我谌海岳什么人物,怎能是个只知哭哭啼啼的小娘们!”
仙人道:“借着那瓣桃花,你始终自外于云沈岁。不过,既自外于她,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你也半点干涉不得,只有从旁观看,徒呼奈何了。”
谌海岳为之默然,想是被说中真病。然而须臾后,他长眉一轩,双目精光四射,顾盼间极是傲然,说道:“你若是打算劝我放下恩怨,不去找那厮麻烦,便省省力气也罢!我心已定,几十年寄于妇人之身、屈从忍让算什么,必然要亲眼见他身死国灭方才甘心!”蓦地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射向仙人,道,“倒是你费尽心思,对他极力回护,其中的深意,也教人煞费思量。我不管你对那厮是真心还是假意,有甚手段且使出来,哼,只怕将来再见却是诛仙台。”
仙人微微一怔,只正色道:“你也不必耗神忧虑,你既然是瑶池阿母亲点的人物,我又岂敢动你分毫?不过,你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前生之仇若要得报,全得寄托在一荏弱妇人身上,甚至不得不由她委身事敌,遭受这般屈辱,我实不忍见。”
谌海岳哈了一声,冷笑道:“我要你可怜?”
“难道你甘心只是袖手旁观,在一旁看那云沈岁如何红颜祸水,倾人国城,你与他的旧账便算讨回来了?”
这一句话极是厉害,谌海岳目光闪烁,显是有些动心,将信将疑道:“我可不信你会大发慈悲——你究竟有何居心?”
仙人微微一笑。
“我有心助你破除人我之别,还你自在之身。”
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他右手一引金线,金光环绕将谌海岳牢牢裹定,左手望身后虚抓,那棵参天的松树刹那化作一道耀眼的青光蜿蜒游过,被他翻腕抄在手中,赫然是一柄青锋宝剑。剑身细长,剑光森然,剑刃流碧宛若透明一般。
说时迟那时快,瞬间青光大盛,仙人挺剑直刺,谌海岳额上却透出一抹红彤彤的微光,只听“啵”得一声轻响,一直立在一旁呆若木鸡的云贵妃终于惊叫出声,接着眼前一黑,便毫无知觉了。
待到再次醒来,先前一场好似幻梦,云贵妃只依稀记得只字片语。她向侍女询问了悬丝诊脉的情形,得知医生小坐片刻即便离开,唯心中暗暗纳罕而已。众人见她的病不药而愈,欣喜异常,天子接报也立刻飞也似奔来。
云贵妃跪倒接驾,天子慌忙扶住,脱口道:“卿瘦了。”又上下打量,说道,“精神尚好。”复逼而视之,“卿额上这粒胭脂,倒似与以往不大相同了。”
醒转后揽镜自顾,云贵妃发觉眉心的红痣上似乎多了极细的白纹,倒似微微龟裂,然而裂纹细若蛛丝,天子也能察觉,可见其观察入微。
若在往日,云贵妃问心无愧,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如钟,被迫得急了便低头垂泪,总是不发一语。然而今日见了天子,蓦地想起梦中曾有人问她是否要“长长久久地记挂着你”,心中惭愧万分,不由自主瞥了天子一眼,又慌忙转开。目不转睛的天子自不会错过,在他看来,便是云贵妃忽而溜了他一眼,娇羞了,这般惊喜来得劈头盖脸,大得无边无际,乐得他抓耳挠腮,半天,才想起此行目的,拿过柳逢春呈上的锦盒,温声道:“这是你的复响,如今你身体好了,又可以时常弹它。”
云妃转头不语,天子心神荡漾,竟拉过她的手将锦盒塞在她怀里,云贵妃不意他这般轻薄,吓得一颤,立刻起身避入后堂。奈何天子依旧只当她是娇羞,大步流星地追将上去,伸手去扳她的肩膀,口中笑道:“小云儿别跑,让朕再看看你好不好?”
天子的龙爪还未落下,陡见云贵妃拧腰转身,一手扣住伸来手腕,另一手倏地探出,在天子腋下一托。又是说时迟那时快,众人还未及反应,只听云贵妃发一声呐喊,便见天子的身影飘上半空,越过云贵妃,飞向一株七尺高的红珊瑚树。
一阵响亮之后便是一片死寂,唯有云贵妃狞笑道:“不好!”
她忽而一怔,不敢置信似的看着自己双手,脸上血色顿失去,面容扭曲,倒好似看见什么世间最为可怖的事物。反应过来的侍卫慌忙上前捉拿她,被她随手挥开。她不逃也不躲,只呆然地站在场中,忽而瞧见天子去拔襥头上插着的碎珊瑚,不由哈哈大笑,其声却不闻喜意,越笑越是凄厉,仿佛此身在世,只有无穷无尽的怨愤、不甘、失意、懊悔和苍凉,如若不能大笑,便只能流血一般。她只笑得嗓音嘶哑、头发散乱,如此疯狂之状,一时间竟将众人慑住,不敢上前。
“好!好!既冲破人我之障,我谌海岳又岂能甘心受辱!好计算!”轻蔑地环顾四周,对逼到身遭的雪亮锋芒视若无物,昂然道:“不奉陪了!”
便反手挟过一柄钢刀,一路杀出适意侯府。
七
坊间素来流传着惊人得恰到好处、大多数人喜闻乐见的谣言,然而这一回也着实太过惊人,好比在富春居点了一客狮子头,揭开盅盖却见到一只真·狮子头。
天子去适意侯府串门从来都是微服,大内高手身边没带几名,娇怯怯的云贵妃抢得一柄单刀杀将出去,便如虎入深山龙游大海,踪迹全无了。适意侯府中人个个骇得体弱筛糠面如土色,纷纷说侍奉云夫人近十年,从不知她会武功。遑论天子,已是失魂落魄不知高低,纯粹依靠本能,维持着每日上朝——书房的两点一线活动,与此同时,后宫正在太后的懿旨下大兴土木,昼夜不休,诸般吵闹扰民他却一毫不知。
他戎马倥偬,皮糙肉厚,栽向珊瑚树那一摔并未伤着些许,倒是一颗滚烫的痴心被浇得冰冷,自忖道:“原来小云心中竟有这般怨恨于朕,朕却丝毫不知。先前以为,朕之于云夫人,如同花箴之于朕,颇觉有理,如今云夫人依旧不爱朕,送朕一个大背。按说朕既然不爱花箴,也可以……不,花箴再怎样,朕也不至于忍心摔他一跤,莫非……不,断无此理。”他胡思乱想了半天,越想越偏僻,忙收摄心神,想道,“仔细追忆,小云态度陡变也甚是可疑,她又自称陈海月,是什么人?”
所幸正好向来以无典不知着称的殷鞠汝按时前来讲学,天子便咨询于他。殷鞠汝道:“陛下所说的应是谌海岳无疑。此人原是三百年前一支异族的首领,早年兴兵乱边二十余载,战死后部族被朝廷招安。不过也有人说他是得道成仙,尸解遁去。”
天子不禁点头道:“能以一隅抗全国二十余载,也是难得的好汉。”心想,“原来如此,小云是好汉投胎转世,今世虽生作女儿身,魂魄却还是堂堂男儿,天下岂有男子相恋的道理,故而不论朕百般讨好,万般求爱,他自然不肯从了朕了,就像朕无意于花箴一样。那一日花箴倒真说的不错,朕之于他,果真如同小云之于朕。”嗟叹间,转念又想道,“不对,那后主也是男人,为何小云肯同他……同他……同他……”
忙向殷鞠汝探身靠近,问道:“你可知那姜奭上辈子又是什么人?”
不问苍生问鬼神,殷学士乃是正统儒生,当然不能姑息君王有此等行径,便拉下脸来,好好直谏了一回。
被数落了一顿,天子十分惭愧,但胸中谜团越积越大,恨不得立时抓住云贵妃逼问,同样是男子,为何偏对后主网开一面,到底是不是因为后主上辈子谌海岳的妻妾。然而一念及此,顿时悲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