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饮水阁,专为‘琥珀夜珠’所筑,取‘饮水江河,仰观天下’之意。暗渠引水,绕阁成阵,泗渌分明,采天地精魄。”
云听笛一边听着泷药寒的讲解,一遍环视着面前的一栋小阁子。
这是个不算恢弘的小建筑,被划归在王府一个几乎无人涉足的角落,反倒现出些许静谧的闲趣来。小阁子虽其貌不扬,却是通体红木建筑,四面绕着小溪;溪流周遭草木深浅,将曲曲折折的溪道掩得若隐若现。阁子看架构,只是里外两进的简单格局,外部回字型的栏杆包了两圈,除此之外,再无装点。
可是走近了,云听笛才惊呼出声——原来,借着月色,他发现整个红木的阁子都被镌刻上了秘密的诗文!
这番功夫,却不是一两日能够得成的。那些诗文笔法略有不一,却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显然是一个人在不同时期所做。
“这都是你刻的?”云听笛问。
泷药寒将折扇打在掌心,毫不在意地道:“闲来无事便会在这‘饮水阁’中写点什么,兴头起了,就刻在其上,这十多年来,竟也是刻满了这里。”
“你这样的人,也费得了这样的功夫?”云听笛将信将疑,将手指附上那些精致的刻纹,由衷赞道:“好刀法。”
泷药寒却笑道:“这可不是刀法,是剑法。”
“剑?”
“不错,此乃舞剑所科。我这样的粗人,怎么肯拿起那小刀,趴在柱子上细细去雕琢?”泷药寒哈哈大笑,一边上前来,启了锁扣的机关。
九宫锁的布局被开启,齿形的门页徐徐展开。
首先映在云听笛眼前的,是一方纯白无暇的白玉屏风。那白玉的屏风虽不是绝品,但也是上乘之料,通体毫无瑕疵。莹莹光辉从屏风背后透过,将那扇屏风映得近乎透明。
但这玉屏好是好,却不是今日的主角,云听笛看过一阵,也不做留恋。泷药寒引了云听笛,往里间走。绕过这扇玉屏,饮水阁的腹内豁然洞开:
原来,方才那玉屏,不过是八展围屏之一。转过来便可知,实则是有八扇制式完全相同的玉屏,环形立在其中,将正中的一方架台圈形围住。
架台之上,稳稳拖着一块水色的玉石。那玉石温润至极,竟像是凝聚成实体的月光,隐隐透着碧澄。云听笛也算阅得美玉无数,却当真没见过这般通透的玉色,竟比那水晶还要温泽!
而在美玉当中,一颗拳头大小、浑圆饱满的夜明珠被包裹其间,灼灼光滑散发而出,成为这间屋子唯一的光源。也亏得美玉的纯净,夜明珠的光色才得以尽数展露;而八扇围屏更是将此光折射,将整个阁子都映出星光般耀眼的光华来。
云听笛抬眼看到,屋顶水波摇曳,不由心中差异,使然低头,才发现脚下居然是人工砌凿的溪渠,形成长安八水之状,将“琥珀夜珠”环在其间。也难怪水波光影,如梦似幻。
云听笛被这番景象震慑地久久不知言语,不知愣了多长时间,才开口叹道:“好美……”
“水可养玉,使之长久温润,不染戾气。故而才引了暗渠进来,将它环绕。一来造个精致的小景儿,二来也保其润泽,”泷药寒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云听笛走近些去看。
云听笛捻了衣摆,跨过微笑的人工溪流,走近前去。“琥珀夜珠”的光色并不似烛火那样微弱,亦不似阳光刺目。相反,它虽明亮,却透着沁人心脾的温柔来,似是月华流水,潺潺而出。云听笛覆手而上,顿时,一阵清凉从掌心传出。
云听笛正沉溺在“琥珀夜珠”的绝世美艳上,忽而听得一阵箫声,悠悠扬起。
泷药寒一袭锦袍短衣,立在一扇玉屏之下,吹出了一曲悠扬绵长的宫曲。其举手投足,行云流水,翩跹风流,好不畅快。此情合意,云听笛亦取下腰间的玉笛,配了泷药寒的旋律相和一曲。
一萧一笛,间关莺语,伴流水明光,不胜风流。
两人将吟将曲,把酒赏珠,竟就这样过了这一夜。泷药寒在心里感慨,总算是又蒙混过关了。
35.
自打上次与秦将嘉祥一役,湫洛便深知,自己若想和秦王对战,还相差甚远。既然秦王不在,他也没了先前日日挑战的兴头,干脆鸣金收兵,在府中学起武来。
恰近日狼穆身体痊愈,非但接呈了一半的军队训练任务,还亲自督授湫洛武艺。他虽然平日里对湫洛言听计从,驯服而不多言,可在训导武艺一事上,却秉承了领军的作风,丝毫不掺水。
每每教习剑法,都有他亲自演练,然后分解动作,再教授给湫洛。而次日,罔论湫洛是否练习得手,都会二人对打,试探湫洛到底学懂了多少。
“剑法不是杂耍,只有在实践中才能领悟到真正的技巧。”狼穆将剑指向湫洛,一扫平日的臣服,换做了严肃的神色。
这是湫洛从未见过的狼穆的另一面。此时的狼穆,眼角眉梢那份说不出的刚毅更甚,沙场上的风霜赐予了他足以对抗死亡的坚强,与他天生的那份执着浑然天成。
“我知道,来吧。”
湫洛先一步抽剑而出,将昨日教习的剑法利落地舞出,其间变化自如,竟能与狼穆的剑影缠斗起来。可狼穆毕竟比较湫洛更加身经百战,稍时就化解了湫洛的攻势。
“咣”。
这也不知是第几次,湫洛的剑被挑落在地上。他扭了扭别震得发疼的手腕,没有多言,只是默默地去捡起来,唇形紧抿,露出不甘:“再来!”
狼穆眉梢动了动,目光落在湫洛的手腕上:少主还不习惯自己凌厉的攻势,因为太过长时间的缠斗,手腕已经红肿了起来。但狼穆终归没有多言,而是恪守本分地举起剑,准备迎接下一次攻击。
直到小僮来报,已近午时可以用膳,狼穆才甩剑会鞘,单膝拜了湫洛:“属下僭越了,伤及少主龙体,特此请罪。”
湫洛将手腕藏在袖中,闪身不受,负手从狼穆身边过去,只道:“将军一心为我,何罪之有?起来吧,一同去用膳。”
狼穆连忙起身追赶上前,担心地问:“少主的手……”
“不碍事。”
湫洛淡淡道。这手腕上的痛,如何敌得过心里的胡思乱想。湫洛对自己说,为了能够与他并驾齐驱的那一天,这些又算的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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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阳光从西山斜照而来,将神武殿的每个窗格都投射在殿内,映出伸长的矩形阴影。随着时刻的转换,那些阴影愈渐慢转,最后落在了秦王足下。
秦王这才自繁重的公文里抬起头,问坐在下面的扶涯:“什么时候了?”
“酉时了。”扶涯放了笔,回答。
“酉时了……”秦王自言自语道,“那孩子也该从马场回去了——早上练剑,下午还要骑术,真是一点都不知道休息。”
扶涯自是知道秦王说得是谁,并不作答。
事实上,自打那次在暖阳宫见过湫洛,扶涯便暗地里帮他疏通了不少暗路,这才让湫洛得以藏匿在送军的队伍中不被发觉。故而,扶涯亦因此掌握了些许燕国的线人,可以稍做利用,以探得些湫洛的生活细节。
当然,这些细节如何得来,自是不能说的。
秦王神通广大,也有自己的线人,两方消息一汇合,湫洛那边的事情,如何能够逃得了秦王的眼?
只是这知晓归知晓,秦王也不过是日日猜着湫洛过的好坏罢了。
儿女情长,不是帝王该牵挂的,秦王只能把它们埋在心底。又看了眼天色,秦王这才合了最后一份奏章,这才问:“泷药寒怎么样了?”
扶涯答道:“最近天天陪着‘医仙’,彻夜的变着花样玩耍,直到白天才能就寝,现在亦不知道醒了没有。”
“让他先拖着吧,能拖多久是多久,”秦王沉声,磁郁的音色冷得吓人,“枢之事,还不到能够放到台面上谈的时候。”
“臣明白,只是……”
扶涯话说到一半,却听见舍人来报,说泷药寒来了;传播的话音刚落,泷药寒就风风火火地闯入了殿中,一脸狼狈。
“你这是怎么了?”秦王微微蹙起眉,打量着泷药寒。
后者发冠略有凌乱,衣袖被什么刮出了口子,又似乎是摔过的样子,锦袍上还污着些尘泥。
“陛下,臣不行了啊!听笛在王府闹得凶,这番前来,您看是把蒙恬借臣,还是陛下您亲自去一趟?”泷药寒说罢,可怜兮兮地望着秦王。
秦王冷着脸,还未开口,扶涯倒是在一边幽幽道:“‘听笛’?这称呼可是亲密了。”
泷药寒知道这死人脸又在挖苦他,反驳:“他不喜欢人叫他公子,又觉得直呼全名过于正式了——仅此而已!”
秦王近期公务繁忙,最听不得这些琐碎。他捏了捏鼻梁,闭上眼,以一种更见低沉困极的音色问:“你是来朕这里等蒙恬的?”
36.
“不是,”泷药寒说,“蒙恬已经被臣拖到王府了,臣只是来请示陛下,今日帮蒙恬告个假。”
“哦?”秦王这一声出得不紧不慢,虽不带感情,却有着不怒而威的气势,“你这可是先斩后奏?”
泷药寒顿时浑身凌然,倍觉得秋风瑟瑟,讪讪赔笑:“臣当真无计可施啊,听笛可说了,要是再拖沓他做些无聊之事,就每天往臣身上下一种药,将臣养成‘五毒兽’供他解闷!可是,臣真的把能想出来的逗趣之事都想了啊!”
说话间,有线人从侧厅而来,扶涯请示后,退至侧边,听那线人耳语。秦王余光撇了俄顷,漫不经心的问:“那蒙恬现下在做什么?”
一提到蒙恬,泷药寒就显出些不甘的意味来,嘟囔道:“他倒是不用做什么,就是干坐在王府里看兵书,听笛也能呆呆地看上几个时辰……”
“那你就把他留下吧,让那神医把朕的大将军供着。”秦王挥挥手,示意泷药寒下去。现下军情迭报,湫洛又远在燕境,秦王可没心思再管这些事情。
打发了泷药寒,扶涯正好与线人默声耳语罢。秦王端了茶盏,轻吹浮叶,问:“如何?”
扶涯近了几步上前,低声道:“陛下可记得,屠岸澜在那次温泉伏击之后,一直遁走山中?方才据报,有线人指证,屠岸澜今日正活动在秦燕边境。”
“可是为了连横之策?”秦王问。
“不错,我军吞并魏国之后,屠岸澜的小股势力一直在蓄积,上次偷袭不成,他便转而去投靠他人。”
秦王冷笑道:“屠岸澜能做的,无非就是拉拢残余小国的贵族,以求联盟御敌——怎么,他拉拢了谁?”
“还不清楚,这便是臣想请陛下忖度的地方,”扶涯在脑中理着思绪,尽量将之说得简洁,“臣以为,燕国贵族不会轻易相信一个亡国之将。可屠岸澜也不是有勇无谋之辈,断不会做冒险求和而暴露自己的事情——要知道,燕王喜能以太子丹人头求和,也能取了屠岸澜的首级献给陛下。”
秦王知道扶涯想说什么,却也不道破,只是听着扶涯继续说:“除非,他有一个足以说服燕王的理由。这个理由虽然不能保证燕国战胜我们,却一定得足以牵制住我们——最起码,牵制住陛下您。而普天下都知道,公子湫洛质子于秦,虽离经叛道,却被屡次宽宥……”
扶涯话点到即止,觑眼窥伺秦王。秦王眼底早已风沙弥漫,原本就冷如鹰隼的寒眸,此时泛出嗜血的光色。
秦王沉声道:“不,屠岸澜不会有这个机会——只要天下人都知道,他湫洛如何,再与朕无关,那么湫洛便不再是屠岸澜的筹码。”
“陛下?”扶涯一愣,顿时明白了秦王的意思。只是秦王要怎么做,他却猜不出。
“扶涯,”秦王沉声道,“屠岸澜会找谁还未可知,我们无法对他的目标动作,故而便将天下作为目标——传令下去,将‘它’悬在城墙上,昭告天下!”
“这……”扶涯一愣,分外为难。陛下手段之无所不用其极,他是知道的,可这一招,委实阴厉了,犹豫道,“可那件事尚未查出缘由,此番挂出,不是打草惊蛇?”
“无妨。‘那件事’,朕自会查的水落石出。你只管去办,朕相信,狐狸尾巴会露出来的。”
扶涯思忖了片刻,脑中飞速盘算了这样的可行性。他发现,若为求立竿见影的效果,这个方法的确最见成效,遂拜道:“诺。”
言毕了眼前的要事,扶涯却未立即离开,反是静静地看着秦王,道:“陛下对湫洛又起了执念。”
秦王微微蹙眉,他不喜欢被看穿。可眼前这个人,是从小便追随自己的门客,亦是燕国的智者。没有人比扶涯更了解他。
秦王缄默不语,亦只是眼睑不动,将扶涯直视得无所遁形。纵是扶涯,也被这种目光看得如芒刺在背。扶涯素来不是喜欢故弄玄虚之人,就算偶尔沉默,也只是该沉默;而现在,他并不像与秦王玩揣度君心的游戏。
恭恭敬敬地拜了,扶涯道:“陛下应该知道,臣的一切立场都只是为了秦国。所以,无论陛下做出怎样的选择,臣只希望陛下以社稷为重——陛下在楚国战线紧迫之时,发兵燕国扰乱边,擅自点兵、深入敌营,委实不当。”
这话点到即止,扶涯没有再说更多。一切尽在不言中,秦王明白,他也明白。
假扮枢去接近湫洛、不顾兵源出师燕国、被劫兵营后方反将敌帅放入帐中……般般行为,已经超越了君王纲常,这不是一个冷血的帝王该有的动作。
或许湫洛看不出来,但扶涯却对此心知肚明——秦王太冒险了。
且不说潜入燕国太子宫很可能被发现,秦王擅自出兵,委实内忧外患。这段日子,若不是泷药寒在王都压阵,将城池防守的固若金汤,敌人如何不乘虚而入?虽不至攻破,却也可让帝都大伤元气。而朝中大臣早也对此颇有微词,只是敢怒而不敢言,若引得政权不稳,亦是内忧。
秦王为了见湫洛一眼,竟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和江山做赌注!
一想到这里,扶涯就觉得心有余悸。
37.
“陛下,”扶涯不敢再将这个问题延伸下去,虽说秦王与自己相识数年,可是他的威严却没有人能够撼动,扶涯已经想好了斡旋的办法,“臣在以往收复的国家中,选了些合适的家人子以充陛下后宫。臣知道陛下心中所想,但陛下毕竟年轻气盛,国之血脉也当传承;况且身边佳人,也可寥解陛下执念,堵上悠悠众口,也有利于陛下保护湫洛公子。”
秦王听到扶涯的擅自安排,眉梢已露不悦,可随后扶涯的理由冠冕堂皇、言之凿凿,他也实在没有辩驳的理由,便一贯地默不作声。
扶涯知道秦王不快,只是上前道:“臣这就退下了,家人子不日便会入住后宫;却只此一人,陛下稍后见了,便知臣苦心。”
“退下吧。”秦王略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扶涯退下后不久,两名宫人便带上来一个弱冠的少年。那少年裹着秋令的白衣,衣袂是素色银线的毁纹,显得干净出尘。
少年邀隔着长长的红毯便长身跪下,他未及束发,乌丝因此垂落下来,掩住了颜面,只有一个温软怯懦的声音颤颤响起:“参见陛下,陛下长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