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场之上,胜败生死由天命,殿下无需多言——得罪了!”
蒙恬双手抱拳一恭,随即仗剑一指,千军呼应。随着低鸣的号角响起,天覆阵的军士缓缓而前,虽是看似进军极慢,却实则无坚不摧。
湫洛这边,三军早已准备停当,此时一呼百应,军人如洪水,咆哮而前。这天覆阵本就不是攻击最强,而是以分散敌军而出,此时短兵相接,虽然湫洛的队伍已经分散,但秦军一样占不到先机。
秦军此番一战,却是比上一次的战役更精练了技巧。湫洛虽在近日有过细心布阵,但一面对实战,还是有些力不从心。他身边的军士似乎有意与他周旋,每每接下一两招,便立即闪避,另一人从侧面攻击。湫洛不得不试试轮换,很难伤得一二。
而这几番车轮战,湫洛竟未发现,自己已经被天覆阵冲开,与相互接应的狼穆、仓砺遥隔。仓砺不是没有发现湫洛在离自己越来越远,可是这边狼穆正陷入苦战,敌军似乎有意刁难,围绕在他们周身的,都是些死士,即使用身子硬生生拦下攻击,也要在狼穆身边占些便宜。阙让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湫洛的去向,一遍与狼穆解围,而湫洛就是在不知不觉间,已经从他的监控范围内消失了。
直到湫洛意识到情况不妙,他已经被从天覆阵当中驱赶而出,被一队人马追赶到了沙场边沿。湫洛旧伤未愈,又添许多新伤,加之本身就身子羸弱,现在没有自己人接应,他值得硬着头皮硬干。
被连伤数刀之后,湫洛无奈只得催马,想要逃出包围。可是秦军紧追不休,就想围困猎物一样,在身后半包围着驱逐湫洛!
湫洛一路被驱赶追杀,直到落马林中,与紧迫而来的追兵再次陷入苦战。
这落马林多是纵横捭阖的古木怪枝,马匹行之艰难,顾名而“落马林”。现在,却正是有利于湫洛逃跑的地形——湫洛只要弃马,深入林中,无论是安设伏击还是逃出生天,都比方才更多了希望。
湫洛粗略的判断了一下方位,就要下马而去——
而就在此时,一张大网铺天落下!
湫洛根本闪避不及,被大网压罩,连人带马滚落在地上。马儿一声凄厉长鸣,在网中连连挣扎,湫洛只得护住自己不被马蹄踏伤。而就是这么一阵折腾,反而让他们被网越困越紧。
知道马儿终于再无法挣扎,湫洛这才得以抽剑,欲意隔断天网的绳子。可就在他把剑的一瞬间,一支箭羽飞空而来,生生将“初霜”打落在地上。湫洛讶异抬头,十数柄白刃便架在了他颈上。
湫洛也不慌乱,似是料想到了结果,反而松了口气般,冷笑道:“原来他早有打算。”
一名军士反唇相讥:“我们陛下料事如神,不是你们这些弹丸竖子可以揣度的!”
“哼,”湫洛更是冷笑,“他这般倾军而出,只是为了诱我出来?我还真当他有什么惊天伟业。”
“湫洛公子,”人群中,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随即,围住湫洛的军士纷纷让了开来,蒙恬将军按剑走上前来,“陛下当真有自己的用意,有些事情这里不便多言,还请公子屈尊……”
“秦贼!”
蒙恬话音未落,却被一声极怒的咆哮打断。那喊话之人洪武有力,连声音都低沉浑厚,方才一声怒吼,连落马林中的雀鸟都被惊出。
52.
蒙恬一听便知道来者何人,他微微蹙眉,转过头看向来人,一边对身边的军士道:“怎么没有把他困住?”
湫洛也隔着一圈秦军,循声望去,却看到仓砺满面鲜血,提刀直奔这边而来。他身上战袍已经被撕烂,露出布满刀伤剑痕的健硕胸膛;那柄沉重的大刀沿着仓砺奔跑的路线,一路低落血珠。
“竟敢暗算我主!区区小卒,怎能困住你仓爷爷!——看刀!!”仓砺此时满眼猩红,他快步而来,根本不待蒙恬多言,一刀就劈斩过来。距离仓砺最近的秦国军士躲闪不及,生生接下,却被连人带到生生斩断。
这一刀利落狠戾,顿时起到了威慑作用,让其他秦国军士都有了片刻逡巡。
蒙恬倒不畏惧,见仓砺率先发难,骨子里的武人血液顿时便被点燃。他早先远观过仓砺的刀法,也算是英雄相惜,此时有机会切磋,自然不会放过。
蒙恬不待仓砺再次对别人挥刀,率先仗剑而起,与仓砺兵刃相撞。蒙恬这把剑是秦王亲自派人铸造,虽然比不上仓砺一身蛮力、使刀沉重,但却足够接下大刀的攻击。
仓砺没想到一刀非但没有斩断蒙恬的剑,还被震得虎口一麻,眼中也露出兴奋来,朗声道:“今日逢了对手,爷爷高兴!!”
蒙恬不是逞匹夫之勇的人,他虽佩服仓砺天生神力,但还记得自己的任务。虽然手上舞剑狠辣,但蒙恬仍旧不忘本质,大声吩咐左右:“我拖住他,你们先带湫洛公子走!”
“想走?没那么容易!”仓砺此时也知道不能多缠斗,无奈与蒙恬武艺相当,一时半会也难以脱身。见其余士卒要带了湫洛走,仓砺居然恼羞成怒,也忘了接招,只是大喝一声,便朝湫洛那边扑过去。
仓砺闪身而过,结连几刀,就将困住湫洛的网子斩成数段;而也因为舍身斩网,仓砺被蒙恬的长剑生生刺出许多血洞!
“仓砺!”湫洛眼睁睁看着仓砺身中数剑,心急如焚。
这都是为了他——为了他,还要害死多少人!
惜琴死了,丹死了,枢也死了……多少秦燕将士战死沙场……
现在,连这样孔武有力、平时强健异常的将军,都因为自己被砍得血肉模糊——而且,仓砺是有能力自保的。可就是因为自己的无能,连累他不得不舍身相救……
忽然间,空流一副老气横秋的稚气脸庞出现在脑海中。
湫洛的心头忽而一颤:如果仓砺有事,那么空流要怎么办。那个孩子,那个现在与自己最亲密的孩子,失去了他最信任的将军,该有多伤心。
当年失去丹的自己,还要把这份痛苦转嫁给多少人?!
湫洛跪在地上,看着乱剑直冲仓砺凌空而下,终于将一腔的内疚和恐慌吼了出来:
“都住手!”
清脆的声音,在这片荒芜的林子里显得格外空荡。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湫洛几乎将唇咬出血色,他死死盯着蒙恬,眼底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不会跟你走。”
“公子,陛下会解释清楚的……”蒙恬眉头皱成一条线。秦王的心思,在这里又不能说;可不说,湫洛又怎会乖乖就范。
仓砺听了,忽而朗声大笑:“一群小贼!都听到没有——我家殿下都说了不走,你们若是强求,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湫洛心头一动,用余光看了眼仓砺一身的伤——这么重的伤,若是旁人,这会子恐怕连站立都难吧。可仓砺还是这样站着,眼底没有一丝怯懦,只有让敌人惧怕的神色。
而这边,蒙恬将军一如既往的英气勃发。他丝毫不被仓砺的气势所影响,眉宇之间有自己的坚持。
这番较量,委实难较高低。可是,湫洛知道不能再拖了。
他站起来,一字一顿道:“我不会跟你们走,若是非要走不可,你们能带走的,也只有我的尸体!”
话音未落,说时迟那时快,湫洛一个翻身踢开最近的士兵,还不待围着自己的军士反应,他以最快的速度捡起了“初霜”。根本不需回头,湫洛回身扬剑而起,将凌空劈下的攻击阻截在头顶上空。
连杀两名军士之后,湫洛与仓砺背向而。这么近的距离,湫洛甚至能够闻到仓砺身上浓重的血腥味。
湫洛用剑尖一一指过包围圈他们的军士,最后落到蒙恬面前,冷冷道:“若非今日杀了我,大燕的太子不会让敌人擒住!”
“公子,您莫要再执着了,事情不是您想象的……”
“无论怎样,銮驾上的美人已经在那里了,你还要我回去做什么?”
“可是……”
“住口!蒙恬将军,动手吧,杀了我!”湫洛扬了扬下巴,“仓将军,今日若是我连累你,九泉之下再向你道歉!”
“哈!战死沙场,可是我的荣幸!”大刀一横,仓砺朗声大笑,声音振聋发聩。
蒙恬看着而今湫洛这副对立的样子,忽而就想到当年神武殿那个乖巧的孩子,欲言又止,只是叹了口气。
然而,战场终归是战场,蒙恬最终还是下了令:“动手。”
53.
荒地鹿鸣山的天覆阵一役,终于在黄昏之时收场。然而,一片狼藉中,燕国的主帅湫洛却不见了踪影。
狼穆与阙让整顿三军之后,派出查验阵亡人数的小队也回来了。可是结果与他们先前查找的一样——太子失踪了!
随后,几名未受重伤的将领又执着火,在狼藉的残尸当中搜索了一遍,然而战场就这么大,再怎么找,结果都是不变的。
终于,几人谨慎地下了结论:太子爷当真不在这里。
“可是,太子爷既不是阵亡,也没有回去,敌军更没有俘获的消息,”一名将领不解地道,“那么,殿下能去哪里呢?”
“兴许,是与队伍走散了。”另一个名将领说。
狼穆想了一下,点头道:“这也不无可能。”
阙让略略思忖了一下,分析道:“如果是走散,那么,从这里开始,向西是秦军的势力范围,太子爷不可能走;向北是鹿鸣山腹地,我猜想太子爷应该不会更深入,那么只有两种可能,就是南边的落马林,或者往东。”
“那么,派一支小队去落马林搜查,”狼穆道,“我和阙让往南边去。仓砺将军也不见了,也许是与太子爷在一起。”
阙让点头:“很有可能。如果是与仓砺在一起,一路往东的话,很有可能会回太子府。”
几人又详细商量了一下搜查的路线,最后一名将领说:“那就这么办吧。两位将军如果一路往南没有见到太子爷,就在太子府侯几天,兴许是路上错过了。若这边有消息,我们会尽快通知。”
狼穆看了眼天色,当场点了几人去搜查,又对其余人道:“军中不可无人。剩下的极为将军,还请照常整顿三军。这几日不主动出击,挂出免战牌,如果秦军来犯,一切布阵,还按照太子爷的计划进行。”
“诺!”
几人领命,随即回去。
然而,狼穆与仓砺一路上跨马加鞭,沿途找寻,却还是没有见到湫洛和仓砺。
第二日午后,两人已经回到了太子府中。
空流此时还在午休,狼穆阻止了下人的通传,只道是不必惊动小王爷,便与阙让回了房中。
狼穆居住的晴馆,是离湫洛、空流两人的正厅最远的别馆,这里旁时就没有什么人,是他亲自挑选的清静之地。晴馆以柏木为基调,长草萋萋,怪石嶙峋,自成一片大气之感。
此时阙让吩咐了不许来打扰,便掩了门。
“爷,”阙让确认了没有人之后,这才转身,第一句便问道,“秦王会不会有什么阴谋?此番一战,那天覆阵虽是冲击颇大,可也不是赶尽杀绝之手段。”
“这个还不知道。只是秦王这个人,向来虎狼之心,不得不防啊……”狼穆斟了一杯茶,也不着急喝下,只是慢慢把玩着翠色描边的杯壁。
窗外一阵疏影晃动,新绿点点,偶或春桃落瓣,间关莺语,映在春纱的窗棂上,浅淡成画。
而在柏木影中、乱石之后,一团明黄的身影蹑手蹑脚地接近了正厅。
空流今儿多吃了些点心,午休睡得并不踏实;况且仓砺此次行军没有带他,心里憋着一肚子气,闲极无聊,便在庭院里中练字看书。方才听闻狼穆阙让二人回来,却不见仓砺,就偷偷跑过来,想吓他们一下,顺便问问仓砺的情况。
可空流在门外潜伏了一会儿,听见的都是里面在讨论琐碎战事,一时间没了兴致。他心道这些人真是无趣,正要走,忽然就听见房中传来阙让的一句话:
“爷,这失踪的太子,还要再继续找吗?”
空流原本要起身的动作,因为这句话,霎时间僵在了当场。
怎么……皇兄他,失踪了?!
空流转过身,将身子贴的更近一些,以便能够听清狼穆所答。然而,狼穆后面的一句话,让空流震惊万分。
只听房中,狼穆轻笑一声,语气中满是不屑:“找?不过是秦王过去的禁脔,找他作甚?”
“可这兵符还未到手,不找回来,我们要如何拿到兵权?”这话是阙让说的。
空流蜗居在窗下,这些密谋字字贯入耳中,只听得他愕然万分!他确信不是自己听错了——这两位燕国的栋梁,居然在皇兄失踪之时,密谋着夺取兵权?!
不,听他们的口气,似乎这已经是密谋很久的事情了。
难道,狼穆将军千辛万苦的把皇兄从秦国救回来,就是为了利用皇兄,得到父皇的兵符?
空落小小的峰眉紧蹙,更贴近了一点,听得更加仔细。狼穆在房中冷笑一声,将手中的杯子放下:“不必等了,此番战局紧迫,若是湫洛失踪,燕王一时半会也分身乏术,正是我们的机会。”
54.
阙让略思忖了一下——空流知道,阙让虽天生的一副勾起的轻笑唇角,却实则是个谨慎的人——半晌,阙让才道:“这倒也可行。看现在的局势,秦王也不慎在意湫洛,我们就算留着他,要挟秦王的筹码也不大。一不做二不休,在混乱中制造混乱,倒也是个办法。”
短暂的沉寂,空流不敢去窥看房中的动静,他正要离开,房中却忽而传来几声轻笑。阙让笑得极为轻佻:“爷,您已经有办法了,不是吗?”
“不错,”狼穆沉声道,“现下军中无正主,正是机会一举夺权,拿下整个燕王室。我们的人已经在燕王宫里外潜伏,而燕王的重兵却在我们手上,机会难得;诱导屠岸澜去扰乱秦军,非但牵可以制住秦军,还能让他当个替死鬼。”
阙让躬身一拜:“明白了,属下这就去整军,以太子失踪为由,尽可能的从燕王室调兵——可,若是这期间湫洛回来了怎么办?”
这个问题,空流也想到了。仓砺领了自己的嘱咐,在沙场上应该是跟着湫洛的,空流相信,仓砺即使牺牲了自己,也会保全湫洛的。
然而,狼穆却冷笑道:“回来?他不会回来的。”
阙让听了,心下明白了狼穆的打算,眉梢略有些动容,却还是维持着一贯的微笑:“爷是要……”
“派我们的人在所有湫洛可能出现的地方守着,在他出现之前——解决了他,”狼穆的声音,此时听起来格外的阴冷可怖,“如果能找到兵符最好,我们可以直接调派军队;至于尸首,送回燕王室,推脱成秦军干的。”
他们……要杀了皇兄!
空流在窗外听得胆战心寒,他当然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此刻,空流第一次感受到丹哥哥说的,在这皇室之中所无处不在的,四面楚歌之感。现在,空流明白自己必须要在皇兄回来之前找到他!
不知不觉,空流小小的拳头已经满是冷汗:皇兄,你是父皇的希望。丹哥哥已经没了,你不能再有事!
极力压制住自己颤抖的身体,空流悄悄退回了假山后,一如自己来时那样,借着柏树和湖石的掩护,从隐蔽的地方溜出了晴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