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儿,对不起,我最后也只能将你送还给皇兄……
冰冷暗淡的墙壁阴影,投射在枢单薄却依旧气场的身上,将整个世界都镀上说不清的混沌之色。
安静的囚室中,唯有狼穆的冷笑,听起来锐利刺耳。他说,二殿下,您别无选择。如果您自缢,我便放湫洛;可若您不死,狼穆也会替您动手。
只是这尸体也分自杀和他杀,我们动手自然不怎么干净,到时候秦王追查下来,我们活不成,连累着少主也陪葬,就不好了。
唤樱抽噎许久,这才继续说:“我是知道真相的人,狼穆必然不会放过我,这点主子也知道。于是,主子在死前偷偷用发簪在身上刺下暗号,陛下的人来验尸时,将这点告知了陛下。
“陛下与主子是一奶同胞,自然对主子的暗语再熟悉不过。为了掩人耳目,陛下让我先藏起来,等孩子生下来再做打算。
“为了诱狼穆亮出真实身份,陛下忍痛高悬了亲弟弟的尸首,只为制造兄弟有隙的假相,让狼穆放松警惕;同时让燕军以为陛下再不关心您的死活,以防狼穆再用您做筹码,制造更多的威胁——
“二主子!陛下知道,二主子您一定会误会他,这才让王爷他们来寻我。陛下还说,他不是不心疼主子,只是他相信,您会给主子一个比皇家陵寝更适合主子的归宿——所以,请您,莫在怪罪陛下了!”唤樱说完,跪在地上,久久垂首,“主子希望您和陛下,能够幸福……”
泷药寒也附和道:“是啊,陛下所做都是为了你。这些日子,陛下看着你痛,回去更是百倍千倍的痛。池影说,有时候陛下半夜醒了,唤的都是你的名字!”
“他们……”湫洛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种种变故委实太多,要他一时间如何接受?
他忽而想起那一次偷袭秦军大营,秦王对他说的话——湫洛,你需记得,这天下之大,纵是别人于你机关算尽,却唯有朕所做,才皆是为你而出。
原来,这么多的事情都是一个局,只有他被蒙在鼓里,而布局的人,却为了他接二连三的死去、受伤……
湫洛忽然间很想笑。可是眼角却笑得格外湿润:“呵……原来,我和他一开始就错过了。因为狼穆一番半遮半掩的话,我以为丹是他授意害死,偷出秦宫,却害死了惜琴;我以惜琴之事理论,被囚禁月华殿,故而才找枢求救;我找枢求救,枢藏匿我在府中,害了唤樱你一生幸福;我以为貌似出来,便可以了解一切,却又害死了枢……”
“我一直在往深处陷,他和枢,却亦步亦趋不曾放手……我……我……”
湫洛悲到深处,反是仰天大笑。他纤纤玉指紧紧扣住,指尖将血都掐了出来。
泷药寒和云听笛吓了一跳,连忙上来,左右将湫洛的手掰开。云听笛皱着眉头给他包了,骂道:“死都死了,你自残干什么!”
湫洛也不在意,只是哭笑。终于稍稍平静下来一些之后,湫洛用已有些沙哑的声音,沉声问:“狼穆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唤樱咬唇道:“燕国皇子。”
“皇子?”湫洛皱起眉头,“我怎么不曾听说过,燕国皇室有这样的一位皇子?”
“狼穆出于一位和亲的宠妃,先于丹所生,本应是太子。谁知那宠妃临盆前一夜,丹的生母怕宠妃母凭子贵,偷偷命人来刺杀。宠妃百般维护,终于死在剑下,不巧却死前早产,将狼穆生下。宠妃的死卫冒死将孩子护住,偷出皇宫,在自己家里养大,因此,狼穆一直背负着对燕国皇室的仇和,和夺嫡的野心。”
“可他毕竟有着父皇血缘,父皇就没发现?”
“狼穆从未见过燕王,就是怕燕王发现。十岁那年,他寻访名医自毁容貌,换做一副普通长相,以求不引人瞩目。”
云听笛此时补充道:“我和泷药寒查了,替他换了皮相的,正是我师傅。”
湫洛又问:“那他,是怎么混进燕军、还当了将军的?”
这才是泷药寒接的话:“救了他的死士是原先的阙老将军门客。阙老将军与宠妃一族是至交,偷偷收留了狼穆之后,边让自己的小儿子阙让自小追随。”
“我只知道阙让是狼穆的属从,却不知,原来他们竟是儿时便交……”
湫洛话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什么,脸色一变:“不对!狼穆说空流出了府中,阙让去找寻了,如果他们二人是至死至交,那此话恐怕并非属实!如果这样,空流危险了!”
一想到那个孩子,睁大眼睛问自己秦宫有多美的样子,湫洛就心里莫名的紧张。他转身就要往回跑:“不行!我要回去找空流!”
“公子!”
“喂!”
泷药寒和云听笛连忙拦住了他。前者将湫洛按住,着急道:“你还回去干嘛!危险!”
湫洛奋力想要甩开,无奈双拳难敌四手,只能大声反驳:“不行,我不能放着空流不管!况且仓砺还在府里,他是用生命救我的人,我如何能弃他于不顾!”
“那你留在这里,”泷药寒说,“我们去!”
“让我去吧,多一个人多一个照应。况且仓砺健壮,又受了重伤。要扶他、还要带空流偷跑出来,两个人如何能够?”
见湫洛执意,泷药寒也没办法,只好答应。
“那这个女人怎么办?”云听笛用拇指,指了指唤樱。
唤樱抱着孩子,温和地道:“不用管我,唤樱自己会照顾好自己。”
湫洛有些愧疚,可是时间紧迫,只能躬身一拜:“委屈你了。”
“二主子折煞奴婢了,”唤樱连忙闪身不受,“你们此去千万小心。”
58.
“知道了。”湫洛颔首。
唤樱又道:“奴婢还有一事,请二主子告知奴婢……主子的墓葬位置,奴婢想去祭拜一下。”
“好……”
湫洛给唤樱说了地址,唤樱便拜身而去。看着那抹桃红的身影缓步离去,湫洛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楚滋味。
“唤樱!”湫洛张了张口,终于还是叫出了声。唤樱施然回身,静静等着他开口。湫洛只觉得喉头苦楚,轻声问:“这孩子……可有了名字吗?”
“还不曾。”唤樱道。
“就叫扶苏吧,”湫洛说,“‘山有扶苏,隰有荷华’,是他喜欢的句子。”
“‘扶……苏’,”唤樱轻声念了一遍,欠身轻拜,“奴婢替扶苏,谢过二主子赐名。”
见唤樱要走,湫洛连忙叫住了他:“唤樱,枢曾与我以秦王攻楚发兵一事打赌,我赢他一个许诺。而今枢失言而去,如果可以,我希望他答应我,待天下太平之时,如若湫洛还活在这世上,请允许我替他抚养扶苏,以尽父责……”
唤樱微微一愣,继而温和浅笑颔首:“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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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湫洛三人重新潜回府中,来回也不过一个时辰。看样子太子府的人还未发现湫洛出去过。三人悄声从后窗进入内室的时候,能听到外间的仓砺仍旧睡得很沉。
“听笛,”湫洛指了下外间的仓砺,轻声说,“麻烦你先带仓将军走,我和小王爷再去寻空流。”
“知道了,你们小心。”
云听笛颔首答道。他蹑手蹑脚的走至仓砺身边,将一瓶什么东西放在仓砺鼻下一晃,便将仓砺翻身扛在肩上。虽然这番动作颇大,仓砺却已经沉睡,没有半点被吵醒的迹象。
倒是湫洛看得目瞪口呆。他虽知道云听笛并非外表那样纤弱,甚至当日,就是他这么一路扛着自己走了数十里山路——可仓砺这么大的块头,云听笛竟也能扛得如此轻松。
泷药寒看他风风火火,连忙道:“小心点,他还有伤。”
“没事,就算连骨头都撕开了,我也能治!”云听笛得意的拍拍胸脯,跳出窗外就消失了。
泷药寒无奈地擦擦额角,小声自语:“这不是重点吧……”
湫洛重新掩好窗子,转过来对泷药寒示意:“走吧。”
“嗯。”
两人先去的便是空流的别馆。空流平素里不喜欢生人亲近,打扫的小厮不得令,也不会靠近里院,此时倒是给湫洛他们增添了不少便利。可二人将这间别馆上上下下搜了个遍,却不见半点空流的影子。
“难道真如狼穆所说,空流自己跑出去了?”湫洛拉开空流放置令牌的抽屉,边看边问,“令牌和佩剑都不在。”
“你对他比较熟,你觉得呢?”泷药寒细细查看着内室的角落,心说如果真是狼穆下了手,那么他们的人,处理线索倒是当真仔细。
湫洛合了抽屉,摇头:“空流是个独立的孩子,又有点早熟,举手投足自然是一副皇家做派。若不是什么特殊的情况,他绝不会自己跑出去;就算出去,也会带着一队属下。”
说到这里,湫洛恨恨叹道:“都怪我,当时狼穆说空流出走,我却半点没有起疑心。要是当时就去找,说不定……”
泷药寒轻拍湫洛肩膀,说:“别担心,我们再找找。如果当真找不到,说不定是好事,可能他已经意识到危险,自己跑出去了。”
“但愿吧……”湫洛深吸一口气,心脏突突地跳个不停。
“出去看看。”
泷药寒向湫洛示意,从门缝向外窥看了一眼,确认没有人,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
嗖——
就在门刚刚打开的一瞬间,一声冷箭之音破空而来。泷药寒凭着本能迅速侧过头去,冷箭擦着脸颊飞过,咚地一声钉在他身后的屏风上。
泷药寒脸颊上,一丝细小的线痕渗出了血色。
他抚摸自己脸上的划痕,冷笑道:“暗箭伤人,怕不是君子作风。”
泷药寒话音刚落,一声轻佻的淡笑合着风卷而来,反显出些许不带感情的意味:“阙让本就非君子,不过是狼将军手下的棋子而已。”
泷药寒抬起头,却见在庑廊顶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位张弓背枪的青年。那人一条腿蜷曲、一条腿垂下地坐在至高点上,一袭紧身的灰衣,勾勒出肌腱完美的线条;他虽面色沉静冷淡,唇角却天生勾起一条弧线,分外显出几分残酷的笑意。
泷药寒只消一眼,便在心中暗叹这人臂展极长,却是使得长枪,当真将优势发挥淋漓,确是练武的奇才。
湫洛见被发现,也不便再躲闪,从屋中出来,厉声喝道:“阙让,退下!”
话音落地,庑廊房顶上的人却未动,凡是从一旁的侧间又绕出一个人。狼穆负手而站,面上堆着不甚恭敬的笑:“我还当是贼人来偷东西,却原来是太子殿下,失礼了——只是,太子殿下为何要与秦贼在一起?”
湫洛见狼穆这般样子,心里将心中最后一点疑虑坐实,反而没有了先前的焦躁。他将手按在剑上,冷笑:“狼穆,不等我拆穿,你倒是自己露出尾巴了。”
“过奖了。”狼穆淡淡道。
“空流在哪里!”既然双方局势已定,湫洛也不必多言废话。
“小王爷自然在自己该在的地方。”
“你不说?”
“少主希望属下说什么?”
“哼,”湫洛冷笑,将“初霜”剑从腰间抽出,长剑当吟,直指狼穆,“你果然狼子野心,真不枉费你这名姓——既然你不说,那我自己会去找。”
狼穆轻笑:“多谢太子爷夸奖,只是您能不能出去找,还得看您是否出的去。”
湫洛也不愿与他多言,仗剑而前,不由分手直刺狼穆而去。然而狼穆面上分毫未动,只是静静看着湫洛。
这番胸有成竹之态,反让湫洛心里忽而没了主意。
就在剑刃要接触到狼穆的刹那,“初霜”被一个极强的力道中途阻拦,挑向一旁。湫洛勉强稳定住身形,这才看到阙让已经先狼穆出手,执枪站在他和狼穆之间。
阙让站姿笔挺,束起的长发在脑后飞扬成丝;长枪寒光一闪,不由分说,便向湫洛刺来。
湫洛眼前冷光一晃,连忙向一旁避闪;险险躲过一击后,湫洛被迫仗剑而起,正面迎向阙让的攻击。
同一时间,狼穆忽而颈上一凉,征战的本能让他猛然仰面再倾身,连躲两次,泷药寒的剑锋竟都能贴身而过,削下他袖口一角。
狼穆不敢对这位秦王信任的王爷掉以轻心,凡是后者一副闲庭信步之态,面上除了轻浮的得意之色,看不出半点心思。
“你的对手是我。”泷药寒,单手将折扇插在腰间,说。
湫洛与阙让那边,接连几番交手,湫洛都不得脱身。缠斗许久之后,湫洛一个闪身,退步到红柱之后;长枪同时狠狠钉入柱体,相伴的是剧烈的裂木之声。
可是湫洛知道,阙让并没有完全下杀手。
他一边侧剑接下阙让的攻击,质问道:“阙让!阙家军代代忠心,你却通敌卖主,倒是为何!”
阙让面色不动,只是连攻。几番攻击被挡下,他手上毫不松懈,却终于开口:“吾主本就是狼将军;将军本就该是燕室嫡长。”
59.
虽然唤樱已经告知了他狼穆的真实身份,可此时被阙让这番说出来,湫洛仍旧心头一颤,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涌上喉头。也就是这一晃神的刹那,阙让的长枪却破空而来……
泷药寒这边,虽是与狼穆相战不分上下,却依然估计不得湫洛那里的情况。他们皆是使剑之人,加之身手不相上下,近身之战,谁都沾不得便宜,也是谁都不堪于人下。
“锵!”
两刃相对,泷药寒与狼穆架剑对峙;四目相逼,半点不容窥视出心意。
忽而,狼穆一个抽身,将剑锋捩转,斜切向泷药寒;后者却也不迟疑,同样翻剑成花,架在狼穆颈上。刃在彼此颈上,双方都在等待着时机。
此时狼穆却不再反抗,只是冷笑,微微扬起下巴指了指一边遍:“停手吧,不然,我可不保证你们未来的‘皇后娘娘’会不会有事。”
泷药寒侧眼一瞥,却正看到湫洛被阙让打翻在地,长枪穿过腰侧,却没有伤到他,只是将衣袍与朱漆的庑廊横栏钉在了一起。
泷药寒咬了咬牙,没有说话,在心底飞速盘算着对策。狼穆却轻笑:“别犹豫了,我数三声——如果你再不弃剑投降,我就割了湫洛的首级将你们送回去。”
“你!”泷药寒一个“你”字出口,却愤难言语。他自然是恨不得一剑剐了狼穆,大不了同归于尽。可眼下,湫洛的安危才是要紧。
“三。”狼穆毫不在意地念出口的这个字,听在泷药寒耳中,却委实让人心绪不宁。
“二。”
“一……”
“咣当。”
伴随着最后一个计数的尾音,泷药寒终于还是将手中的剑扔在了地上。他咬着牙看着狼穆,一字一顿道:“如果你敢动湫洛分毫,即使你拿到了燕国王室的兵权,你也阻挡不了陛下的铁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