泷药寒从繁重的公务中抬起头,他此时无暇顾及这些,只是下令道:“听湫洛公子的吩咐吧。”
空流的安危在湫洛心里一直是个结,此时听到仓砺找到空流的消息,湫洛推开传报之人,便向营外飞奔而去。那人得了泷药寒的令,也不敢怠慢,只好也跟在后面。
远远地,湫洛就看到仓砺端坐在马上,一柄大刀斜跨背后;在他的怀中,抱着一个沉睡的孩子。午后斜阳从他们背后穿过,为这一骑显得有些孤单的身影镀上明亮的光色。早春的光斑点点耀眼,让湫洛不由地眯起了眼睛。
空流被一件将军披风裹得很好,只是从领口透出一点明黄的锦缎来。这个小小的孩子还在沉睡,仓砺将怀中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拦在臂弯里,满脸的宠溺之态。
见湫洛赶来,仓砺像是松了口气般,又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殿下见谅,末将不便下马行礼。”
湫洛做了个按下的手势,示意免礼,眼神却焦灼地落在空流身上,急切问道:“皇弟他怎么样了?”
“刚喂小王爷吃了沉睡的药,一时半会醒不来,”仓砺话到一半,却忽然显出疼惜来,他低下头,看着空流的眼神满是心碎,“找到小王爷的时候,他……很痛……”
那是一想起来,就让仓砺心里异常难受的场景。空荡荡的柴房里,这个原本被众星捧月般养大的孩子,却像是被丢弃的物件,随意扔在一堆稻草之中。仓砺找到他的时候,他还被反捆着双手,满口都是已经干涸的鲜血,一双黑亮的眼睛充满了深深的恐惧。
已经失去了语言的孩子,双眼噙着泪水,支支吾吾地呻吟着。那一声声不成调的哀鸣,让这个驰骋杀伤多年的将军,都不忍心再听下去……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湫洛能够想象到当时的场景。那个他想保护的弟弟,最终还是因为他,收到了无法修复的伤害。他内疚地低下头:“仓砺……我对不起空流。”
“不是殿下的错,每个皇子,都必须有不得不面对的命运。而小王爷他……很勇敢。”仓砺又忍不住低头去看空流,望着这个孩子,纵是一介莽夫,也变得柔和起来。
“殿下,据报,燕国贵族已经全部投向,残剩的军备一般已经缴械,剩下的狼穆蛊惑的队伍,也已经被秦军尽数剿灭,”仓砺下定了决心,终于将自己的打算说出口,“燕国已经……”
不愿意说出眼下的事实,仓砺也知道湫洛能够明白,他刻意顿了一下,才说:“既然燕国已经不需要我了,我请求殿下能够许我们离开——末将斗胆,请求带小王爷走。小王爷他……需要已经安静的地方,平平安安地渡过他的一生。而他的伤痛,我愿意用今生来抚平。”
湫洛直视仓砺的眼睛,严肃地问:“你愿意照顾他一辈子么?——即使,他已经不再归为燕国的小王爷。”
“愿意!末将已经对王爷宣誓效忠,那么,末将的一生,便只会为了小王爷而延续——鞍前马后,任由驱使!”
“好!”湫洛点点头,郑重地将空流交付了仓砺。
仓砺在马上躬身欠首,然后便捩转马头,快马扬鞭,飞驰而去。湫洛望着渐渐远了的一只单骑,忽然心中满是哀伤。
他知道,怕是今生,他再也见不到空流了。
空流……哥对不起你,只希望你今后可以忘记这些苦难,仓砺……会给你新的人生。
空流,祝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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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流走了,湫洛却变得更加空虚。
他日日坐在秦王营帐之前,望着一天的风卷云涌,从白昼的飔风青柳,到晚暮的夜如泼墨,他日复一日地等着,秦王帐里却依旧是死了一般的安静。
偶尔地,他会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出现在角落,偷偷往这边窥上一眼,却还是会立即闪开。湫洛知道,那是秦王宠幸过的浅儿。
浅儿,是秦王调教得最乖巧听话的玩具,湫洛不知道,如果秦王醒来,自己能不能在秦王心中,比得上浅儿的分量。
如果不能,他也就认了。
毕竟他和秦王,已经互相伤得彼此太深。
就这么一直在心里纠缠着,竟已经到了月末。秦军已经全然整装,扶涯以军师的身份,传下秦王王令——班师回朝!
除了几位亲信,没有人知道秦王还在昏迷之中。即使是到了秦宫,秦王也未曾出席凯旋的喜宴,只是派出了宫人来传:秦王征战劳累,宣浅儿侍寝安歇,酒宴日后再提。
因为身份特殊,秦王又不能亲自露面辟谣,湫洛只得被暂时安排在以前居住过的月华殿。这番辗转,湫洛终于还是回了这里。
还是那间朱红的建筑,还是那方古琴,还是那一样的牡丹花海,却给人不一样的荒凉孤寂。
湫洛怔怔地走上前去,轻轻抚摸着五根琴弦,原来,连“遗思”的触感都不曾变过。可是,为什么人就可以变得这么多呢……
湫洛心头百般思绪,不由得坐下来,有意无意地开始撩拨起琴弦来。“遗思”弃置在这里多年,早已没了往日的光泽,却到底是宝琴,音色竟没有一丝偏移。
起先湫洛只是随意撩拨着,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断断续续地成了调子。
那是他闲来无事,偷偷以秦王雪夜之诗配来的调子,虽不及惜琴曲工,却也是五韵音成。
在梧桐树投下的斑驳阴影里,湫洛仿佛叹息似的,轻轻张开口:
重嶂千山覆压雪,叠松滚石纷乱。
鹅毛飞白湮四野,乱世英雄,长风做鬣。
数年英怀傲骨节,霸得江河弄雪。
纵是罔弃枯魂冢,倾尽腔血,逐鹿中原……
“秦王……秦王……”
音乐戛然而止,湫洛停了手,一滴泪打落在“遗思”上。
“秦王……你曾说待我如同踏雪,生怕弄脏、弄乱,沾染上尘世的污垢。可你知道么,对雪来说,纵使足下的雪霰被踩得生疼,这痛却比不上旅人离去时,那寂寞空落的心碎惆怅……”
“秦王,没有了旅人的欣赏,这片雪纵是美了,又有何意义?”
“秦王,雪之寒,只是因为缺少一分暖啊……”
“遗思”被乱弹而起,嘈嘈切切,曲不成调。曲音一如湫洛烦乱的心意。
71.
忽然,湫洛被一双有力的胳膊从后面环住脖颈,向后猛地拉进一个温暖的怀里。熟悉的龙涎香恍然闯入鼻息,那个霸凌却温柔地将自己环抱住的人,把下巴轻轻抵着湫洛的头顶,满是宠溺地斥责道:“这样一把好琴,怎么能乱弹?”
湫洛听到这个令他朝思暮想的声音,顷刻间泪如雨下。他不敢回头,生怕再一次回头,等待他的只是秦王再一次轰然倒地。
然而,同样的感动,也让湫洛的心狂跳不止。他试探地唤道:“秦王……”
“朕在。”
“……你真的醒来了?……不要再吓我了……”
“对不起,朕不会再吓你了。”
“君无戏言!”
“君无戏言。”
得了应承,湫洛才敢转过头来,扑进秦王怀里。他满面清泪,将秦王衣襟湆湿一片,却怎样都止不住的啜泣。
秦王疼惜地拦着湫洛,柔声道:“别哭了,朕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
“秦王,嬴政!我最讨厌你了!”湫洛哭得无法抑制,也不知昏了头,居然将秦王的名讳脱口而出。
秦王却毫不介意,苦笑着揉着湫洛的发,将他满是泪痕的笑脸抬起:“你这样乱叫朕的名讳,朕可是要好好惩罚你的。”
湫洛虽然泣不成声,嘴上却不饶人:“我连天下宗主都砍过,还害怕叫你的名字不成!”
“是么?那朕可要正法了!”
秦王言毕,将湫洛的朱唇含住。混合着眼泪的唇瓣,却还是分外甜美。秦王细细品尝了许久,才轻柔地更深入而进,含住湫洛躲躲闪闪的小舌。
许久没有过这样肆意的逗弄,秦王在碰到湫洛的一瞬间,便满意地感受到怀中人儿的微微一颤。他喜欢湫洛的这个反应,于是更加肆无忌惮地掠夺。
在这个充满了侵占性、却不乏温柔的冗长深吻中,湫洛的气息愈渐沉重。他不由自主地哼出声来,这个单音,却让秦王的掠夺更加放肆……
然而,就在两人被情欲的气氛萦绕之时,月华殿内一声婴孩的哭声,却全然不应景儿地将两人拉回了现实。
湫洛推开秦王,方才的激吻还残留着未退的潮红。他讪讪地说:“扶苏醒了,我要去看看……”
“扶苏?”秦王微微蹙眉,不是生气,只是在单纯的思索而已。很快,他就想起来湫洛口中的扶苏是谁。“枢和唤樱的孩子?”
“是,”湫洛说,“现在也是我的孩子。”
秦王听了,倒是不奇怪,反而笑道:“像是你做出来的事——走,朕也去看看我们的孩子!”
“‘我们的’……”湫洛本是要走的,却在听到这句话时,停了下来。这一停顿,却被秦王牵起了手,快步就往里面拉。
秦王一边拉着湫洛走向内殿,一边点头:“既然是你的儿子,那就是朕的皇子!”
湫洛被秦王这样牵着,心里却砰砰直跳,他原本就白皙的面颊,一下子就赤红到了耳根,只能任由秦王拉着。
入了厅内,正见到唤樱抱着扶苏,在柔声哄着。见秦王进来,唤樱连忙跪在地上,请安道:“见过陛下。”
“免礼。”秦王接过唤樱手中的襁褓,低头去看怀中的孩子。却见那孩子那一双凤眼、寻烟眉;浅淡的神态;恬静专注的表情,竟是与枢一模一样;唯有眉宇间的几分巧色,倒像是唤樱了。
“扶苏,”秦王将扶苏的名字念了一遍,忽而笑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好名字。”
那孩子也不知何为天子威严,见到秦王居然不怕生,反而不再哭闹,睁圆了黑溜溜的眼睛,看了秦王片刻,忽然就笑了。湫洛和唤樱都诧怪万分,湫洛也奇道:“这孩子虽然温润安静,却唯独怕生,本是不让人随便抱的,怎么见了你却……”
秦王听了大笑,忽然兴起道:“如此甚好!来人——传下天子诏令,‘扶苏’乃朕所出,自小机灵乖巧,封为太子,大赦天下!”
唤樱一愣,马上明白过来,连忙跪下叩首:“谢陛下隆恩!”
秦王将扶苏还给唤樱,轻轻挑起湫洛下颌,贴着他的耳侧道:“这是你和朕的第一个儿子,朕已经给了他一个名分,你又何时给朕一个名分?”
湫洛连比方才更红,支支吾吾道:“说什么呢!”
“朕说过,‘若临天下,倾军来迎,江山为媒,君威为证’,现今媒人证人俱全,你要何时……”秦王将一口温气哈在湫洛耳边,生生让湫洛羞得无地自容,“才能嫁给朕?”
“嫁给……”湫洛被秦王的暧昧语气搅得六神无主,几乎连身子都软了下去,被秦王环抱在怀中。秦王顺势低下头,用舌尖轻轻舔舐了一下湫洛的脖颈,这个动作更是让湫洛深吸了一口气。
72.
“湫洛,做朕的皇后。”秦王低声,混合着有些喘息的气声说。
火红的纱幔,忽而被卷帘而入的微风拂动,像是一团骤然点起的烟色,又想是雪夜泛着明光的烛火;牡丹花海,如同一地的扶枝摇动,泛起艳丽的朱色霞光。
湫洛微微一怔,邀隔着那片花海,忽而就想起那一年,暖阳宫八角渌亭湖畔,那一水的火红莲灯来。此情此景,隔着这么久,忽然就变成了层层不一,更迭如烟的垂悬纱帘;变成了烛火盈盈,铺了满湖的莲花浮灯;变成了草野中萤火一般垂悬了的细小的绣球灯……
在这现实与过去分割的恍惚中,湫洛心头被猛然一揪,一个温润的声音飘渺而来,带着一点恍惚和期待,小心翼翼地开口:
湫洛公子……请做我的发妻……
枢……湫洛眼角忽而湿润,他心怀愧疚的轻轻推开秦王,低头不语。
秦王被这个明显的抗拒动作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再看湫洛此时顿变的面色,微微一怔,却还是耐着性子,柔声道:“怎么了?”
“对不起……秦王,我已经……与枢行了结发之礼……”湫洛将头压得极低,像是背负着一生最大的沉重愧疚,连声音都听起来像是结着阴云。
结发,便是他人之妻。秦王握着湫洛的手明显一僵,竟也是半晌不知所措。他虽早知湫洛被枢藏起,也只他们二人互有暧昧敬慕之心,却不想……枢竟是比自己,还要快了一步。
湫洛有些慌神地遥视着牡丹花海,轻声说:“秦王,我知你心意,所以不想骗你。我们,已经错过了……”
秦王听着那句“错过,”,竟是从未有过的五味陈杂。他侧身一步,挡住湫洛空荡荡的视线,强迫他与自己的眸光对视。“湫洛……”
秦王这次开口,竟没有了往日居高临下的傲气,相反,居然有了些许委婉求和之态:“朕若说,不介意呢?”
“可是,这是我心头的疙瘩,我解不开它……”湫洛哀哀叹道,“枢为我而死,我原本就欠他太多,这个结发的誓言,就算我换他的债了吧。”
“枢不会希望,他的誓言成为束缚你的枷锁。”
湫洛摇摇头:“这也算是出于我的私心吧,总觉得,这样能够减轻一点我的负罪感。”
秦王良久沉默不语,终于还是深深叹了口气:“既然这样,朕尊重你的选择……”
湫洛豁然退后一步,撩起长袍衣摆,对着秦王深深一拜:“秦王,这一拜,湫洛谢你倾军来迎。”
再拜,湫洛道:“这一拜,湫洛愿伴在你左右,尽侍之礼。只是,这秦国‘皇后’一名,湫洛委实受之有愧。且不说湫洛已是与他人结发,单单男子身份,便会为秦王添许多烦恼,况且,又是敌国皇子身份……”
“别说了,”秦王将湫洛扶起来,似是隐忍着心里的痛,却还是强作宠溺地淡笑道,“若你有朝一日改变主意,就是满朝文武不同意,朕也会排除万难。能改变朕的主意的人,只有你。”
秦王轻抚湫洛的眉角,却见他眉峰蹙起,也只能在心底叹息。他知道,湫洛这两年所历种种,委实不宜忘却。况且湫洛又是个心思极其细腻之人,现在谈这些事,却是太过早了点。
“湫洛,你先休息吧,朕还有些公务要处理。”秦王看了看天色,岔开了话题。
玄色的衣袍打出一个回旋转动,秦王揉了揉湫洛头顶的乌丝,转身而去。临出了月华殿的大门,秦王转过身,一天的绯色光滑流转在肩头——秦王朗声,以坚定浑厚的帝王之音,道:
“湫洛,你记住,这世间只有你有资格,与朕平坐江山——这皇后一位,朕会一直为你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