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儿,世人都说朕冷血无情,然,原来你比朕更冷血。纵使你对朕赶尽杀绝,朕也无法对你下手啊……”
秦王尾音未落,无数箭羽已经破空而来。
他仰头贴马避过,蹑景灵巧地在空袭中躲闪。秦王素来神勇,此时竟乘机伸手,将一支飞过身侧的箭羽凌空截住,随后脱手而出。
“啊!”
箭羽破空,直插入一名军士心脏。那人翻身落马而下,秦王一个欠身,在马上探身几乎贴地,将那军士的落剑捡起。略掂了一下,秦王心道,虽不如辘轳长剑用得顺手,可眼下手无寸铁,这个却也差强人意。
剑尖遥指阙让,秦王嘴角挑起一抹冷笑。那阵笑意志气满满,甚至充满了嗜血的残暴,纵是身经百战阙让,也不由得心生寒意——这是天生便活在白刃染血的修罗场的战神,才能拥有的无畏!
然,阙让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他勾唇冷笑,将手中的长枪舞出一个花影,纵马而来。
“铮——”
两番兵器在空中对击,发出巨大的嗡鸣。
几下几乎看不清招式的对击之后,阙让先一步狠挑枪头,意欲借力挑开秦王的剑,可秦王反应更是敏捷,顺着枪头的势力反脱了控制,乘势斜刃劈下。阙让素来仗着臂长和枪长,以为别人近不了他的身,可未想到蹑景乃是神驹,竟然快如闪电。眼见秦王白刃劈来,收枪阻挡一时来不及,竟后仰避闪,剑刃贴着面侧闲闲闪过,断下几根发丝。
秦王乘此空挡,回剑追击;阙让已经收回长枪,捩转身形迎面挡下。长枪枪法利落狠辣,被一支长臂舞得毫无破绽,纵是秦王,也只好策马后退几步。
这样一来,虽然阙让伤不了秦王分毫,秦王却也近不了阙让的身。
纵马平行相奔,两人各自挥动武器,铿铮的激烈声响,震得近处的军师几欲掩耳。
这二人皆是战场枭雄,二十几个回合下来,竟然不分伯仲,亦毫无喘息。
吭——
剑与长枪在此对在一起,却再没有分开。只见两人手背青筋暴起,竟是在做力量的对决。
忽然间,秦王陡然收力,乘势划了个弧线,竟与先前阙让的招式相同。阙让心里起疑,怎么秦王又是这招?然,秦王动作快如迅雷,阙让来不及多想,只得似秦王先前那般,反脱了控制,乘势斜刃劈下。
秦王一双鹰目闪过寒光,微微眯起。
他早有谋算,所谓兵不厌诈,刚才那一下只是虚晃。秦王见阙让中计,策马顺力绕转,竟绕至阙让身侧。阙让更加糊涂,因为这样一来,秦王便露出了一个破绽。
无暇多想,阙让长枪凌厉劈下,直冲秦王脖颈!
然,秦王早已抢先一步,白刃寒光,矮身劈下,竟是齐齐斩断了阙让胯下的马儿双足!
枣红的骏马悲鸣一声,血剑三尺。阙让一击不曾落下,便翻身落马,滚起漫天尘埃。
蹑景似是通灵,就在阙让滚落下马的一刻,蹑景长身嘶鸣,竟扬起双蹄,照着阙让踩下。阙让没有多看,只是凭着本能滚向一旁,险险从蹑景踢下逃生。
秦王急追而上,仗剑劈下,阙让已经丢了长枪,此时只能在剑花中狼狈地闪避。接连躲闪数次,阙让已有几次中剑,灰色的衣袍被撕裂成片。
可阙让不是那恋战之人,晓得以退为进。他躲过几击之后,明白自己不是秦王对手,便抽身欲退,朗声喝道:“上!”
方才两人一番死战,十数名弓箭手早已满弓欲射,只是唯恐伤了阙让,只得伺机而动。此时步兵见主将负伤,弓箭手又有所觊觎,得令便一拥而上。
阙让在掩护下退回后方,冷眼旁观。
大批的军士此时已经将秦王围在中间,后者却满脸的云淡风轻。
夏日的风卷过剑拔弩张的密林,无数草叶翻飞,扬起秦王染血的衣袂。偌大的林间,竟然静的只能听见风鸣。
秦王端坐马上,剑尖斜指地面,血珠贴着利刃滴落在尘泥里——即使在这样险恶的局势下,秦王依旧是那种睥睨天下的傲然神色,轮廓俊朗的面上不带一丝悲喜。
凌厉的眸光环顾着四周,秦王却不动声色。他只是这样静静地等着,然,死亡的气息却已经负压千里。
一时间,被秦王的气势所威慑,满林的伏兵竟然没有一人敢先冲上来。
“上!”
阙让的一声厉喝终于划破了死寂,那些军士这才如梦初醒,嘶喊着一齐冲了上来。
秦王唇角,微微勾起了残忍的微笑。
一帮乌合之众。
剑刃飞起,秦王捩马横奔,所到之处流血漂橹,飞血成瀑。许多军士连招式都未曾看清,只见得眼底一抹冷白的剑光闪过,便已成为剑下亡魂。
秦王不是人,他是转生的恶鬼!
——侥幸逃脱的人,日后总是这样评论秦王。
然,秦王并不是战神或恶鬼,纵使他身经百战曾百胜,却难以一敌百。再强的人,也有自己的体力底线。渐渐地,满地尸骨;渐渐地,秦王的身上也留下了伤痕。
“退!”阙让一声令下,残余的势力退了回来。
与此同时,早已蓄势待发的弓箭手满弓上前,再次将秦王围在中间。这一次,秦王委实在劫难逃。
阙让一贯的面带微笑,此时却隐隐露出残忍的玩味之意:“秦王,你抵得过我燕军白刃,又怎能躲得过数千箭羽?”
秦王不答,只是毫不避闪地直视阙让。
可他心里清楚,要想全身而退,恐怕不太可能了。
“放箭——”
阙让话音未落,忽而远处一阵马蹄纷乱,竟似千军万马驰骋而来。所有人都忘记了攻击,在哪声如雷鸣地震的声响中,愕然回首。
玄色的旌旗摇曳而来,正中书一大大的“蒙”字。
“小儿,休得伤我陛下!”领队的将军身高八尺,星目剑眉,一身盔甲魁梧健壮;他手挽雕弓,三支长箭同时搭弓、射出,竟是三剑连中三名弓箭手心门。
阙让本着鱼死网破,正想下令放箭,身边却骤然哀鸿遍野。他心下惊疑,陡然回头,却见十二名弓箭手尽数倒地,每箭都正中要害!
再看蒙恬大军,已然卷土而来,人人手不扶缰,张弓搭箭,对准了自己这边。阙让心道不好,勒马厉声喝道:“撤!”
一队伏兵训练有素,快速而整齐地从秦王身边撤离。
秦王依旧立于马上,蹑景轻轻踏步,一人一骑,泰然自若。
蒙恬大军飞速而来,不待胯下马儿立定,蒙恬已然翻身下马,叩在秦王马前:“罪臣救驾来迟,还请恕罪!”
“无碍。”秦王淡淡吐出两个字,回首却望向燕国那边。那里,是湫洛太子府的方向。
蒙恬来时已经看到探子的飞鸽传书,大致知晓事情的经过。他明白,纵使面前这个人刚硬如刃,却唯独那位弱不禁风的燕国公子,是他最致命的硬伤。
“陛下,还追吗?”蒙恬问。
“罢了。”秦王摆摆手,心头却一阵刺痛。
罢了,湫洛,你既然依言要与朕站在对等的敌场,那么朕与你,唯有兵戎相见!
千里荒林,鸟鸣啾啾;薄暮笼烟,隔断江河……
14.
湫洛早晨醒来,昨夜拥他入眠的男人已经离去。一切的温柔喃语,只宛若黄粱一梦。他不甘心地用手探向床边——一片冰冷。
凄楚地自嘲而笑,湫洛心想,果真走得彻底,连一丝温度都不曾留下。
而后,心里又有些自责,纵是他真想留下,这温度随风便散,又如何留得下?
就如他与秦王的感情。
心底涌上一种无以附加的难过,湫洛死死咬住唇,告诉自己,一切都结束了。就是有什么纠葛,那也只能是与枢。
呆坐了片刻,唤了人来盥洗,正要起身去厅堂,远远地却见阙让一身带血地从外面归来。
自从丹薨,燕国战事连起,几位主将都住在太子府,只是湫洛在主殿,而他们在别院罢了。
“阙让?”湫洛叫住欲往前厅的阙让,上下打量了片刻,一双秀眉微微蹙起。他昨夜派阙让出去,在四周设立伏兵,以报边境安全,怎么早晨见他,却是这番狼狈的模样?
“属下在。”
“你这是怎么了?”
阙让闻言,单膝跪下:“回禀殿下,昨夜阙让率领伏兵,与秦王交手了。”
“秦王的军队在这里?”湫洛大惊。不可能,那个人现在理应端坐在神武殿中,怎么可能领军压境?
“属下所言非虚,”阙让道,“属下昨夜被秦王伏击,本与秦王对峙林中,却被蒙恬大军赶到,只得先撤退。”
“蒙恬也来了?”湫洛眉峰紧锁,猜不透秦王所想。
此时,忽有宫人来报,说小王爷和仓砺求见。不待湫洛传召,仓砺已经风风火火地冲将进来,肩上坐着空流。
“殿下!”
“皇兄!”
两人同时唤出声,只是仓砺雄浑的声音略大些,便遮住了空流稚嫩的童音。仓砺显得有些急躁:“殿下,秦王亲率大军犯我边境,现在城外挑战。”
“我军后方人马还未到?”湫洛问。
“再有一日便可,今日必需想办法拖延,”阙让拱手,“让属下去吧!”
“不可,”湫洛喝住阙让,“你身上有伤,不便出战。”
“可是!”
“这是命令!”湫洛横眉敛色,竟有不容置喙的威严,连阙让都不用一怔。湫洛神色冷峻,目光从阙让和仓砺身上轮转,最终停住,沉声道:“阙让、仓砺听令!”
“属下在!”
“末将在!”
“仓砺,你引太子府守卫的五百人马,守住城关,这里地势险要,即使前方战事吃紧不敌,也不可松懈——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不许出来营救,只需收好城关,不得有误!”
“诺!”
“阙让,你单骑从后方出去,传令大军疾行,黄昏前务必赶到!”
“诺!”
空流坐在仓砺肩头,扶着仓砺的肩甲,问:“那打头锋?难道我们要闭门不战,那秦王也会攻进来啊。”
仓砺和阙让也看着湫洛,同样对此有疑。
湫洛从一边的架上抓了龙口宝剑,一边跨步出去,一边披上战甲,道:“我亲自去。”
“太子殿下不可!”仓砺连忙拦住湫洛。
“违令者死!”湫洛冷眼崩出寒光,他常在秦王身边,这一看虽不如秦王那么压迫人的狠厉,却也独有几份不容置疑的严厉。仓砺从未想过这样漂亮的人,竟会有如此坚定的神色,不由一愣,已被湫洛夺门出去。
出了太子府,门童早已经备好了宝马。湫洛翻身上马,只引一千精兵,开门迎战——这是他边境全部的军备,若黄昏之前大军未到,那么自己合该了今日魂归故里,亦怨不得他人。
死了,况且是死于那个人剑下,于他而言,也算一种慰藉。
城门洞开,湫洛紧握手中长剑,一时间百感交集。
那个日思夜想、却也让他生不如死的人,此时就在眼前——秦王端坐马上,战甲如辉,乌发束于脑后,凌风成动;辘轳长剑别在腰间,一袭玄甲勾勒出颀长健美的身形;晨曦镀在秦王轮廓分明的脸颊上,宛如一袭金色的霞光……千军万马立于身后,秦王却独自于前,更显得万千隆宠,天之骄子。
这是秦王。
一代枭雄,无往不胜。
湫洛深吸一口气,将长剑出鞘,遥指秦王。他也想像那些战将,报出名姓,潇潇洒洒地血洒疆场。可是,在那个人的光华之下,湫洛微微动了动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秦王眯着眼睛,亦是不动声色的看着湫洛:
那个曾经出落得不似凡物的娇小人儿,那个曾经顾盼生辉的柔弱公子,那个曾被自己折磨的支离破碎的孩子——甚至,是昨夜那个憔悴得让人心痛的小公子——诸般皆成往事,记忆亦如云烟。
而今,面前傲立在马上的人儿,已是束发成年。一身银色的战甲如寒池冰晶,冷光泠泠。三千青丝拢于耳后,被红色的发带束成一股;眉目之间,透出不可小觑的坚韧,和心痛之后变得坚硬的外壳。
15.
是了,那个孩子一切的温柔,已经被自己斩断在月华殿里。当自己下手挑断他的脚筋之时,自己就该知道的,他们注定了有这么一天,千思万虑尽如芜空。
冷笑,是秦王现在唯一的表情。然而这一次,他嘲讽的却是自己。
湫洛的人马已经步入沙场,与秦王遥遥面对。两方人马实力悬殊,可没有一方,表现出哪怕一点儿的情绪。
终于,两人已如湫洛所言,“站在对立的立场上”了。秦王在心里说。
亮剑是对敌人的尊重,秦王也将辘轳长剑出鞘。以沉郁的音色笑道:“朕的洛儿,真是长大了。”
“人总是会长大的。”湫洛强抑住内心的汹涌,冷脸道。
“是了,洛儿已经可以向朕拔剑了。”
“没记错的话,这不是第一次。”湫洛反唇相讥。
秦王眼底有什么情愫愣了一下,却很快恢复。他毫不在意地侧头瞟了一眼湫洛的身后——那寥寥千人——道:“就是不知道,洛儿还能向朕拔剑几次?”
湫洛明白秦王话中的含义,想到死去的丹和惜琴,以及燕国数千亡魂,怒由心生。他也不想多言,催马杀上前去,直逼秦王。
秦王只是略略催马出迎,却并没有赶将上去,只是站在场中,遥看着湫洛从马而来。
微微闭上眼睛,秦王感受着那朝思暮想的人儿愈来愈近的气息。
“铮——”
秦王扬手,辘轳长剑横架在空中,将湫洛凌厉的一击接下。
睁开眼时,秦王如愿看到了那张清秀的脸,和因为震惊而圆瞪的水眸。
湫洛虎口痛麻,心中暗叹两人的差距。方才那一下,秦王并未睁眼,却仅凭着听力将他的攻击截断,这如何不叫他吃惊。
虽然湫洛早就听过秦王在战场上的威名——或许,是恶名。但真正交手,却是另外一回事。
秦王睁开眼的一瞬间,湫洛竟然浑身都竖起戒备。那是生命本能对危险的反应,湫洛旋即快速捩转剑锋,斜劈而下,却依然被阻截。
几番攻守,湫洛虽是近了秦王的身,却没有实质地碰到秦王丝毫——甚至连衣角都不曾!
好强!
几十回合下来,湫洛已经开始喘息,虽说额上已有细汗,心中却冷了好几分。即使现下双方都未受伤,可实力悬殊一目了然:从刚开始,秦王都只有握剑的手臂在防守,既没有攻击,甚至连身子都不曾移动。就连胯下的蹑景,也没有半分动作。
湫洛看到,这一方阔地,只有自己凌乱的马蹄痕迹,在蹑景旁边画出一周。
就在湫洛愣神的短暂一瞬间,冷光骤然凌空劈下!湫洛本能地闪身,因为抽身不及,攻击又十分狠厉,湫洛只得硬着头皮,生生在半空架住秦王的攻击。可秦王天生神力,辘轳长剑自重亦大于普通长剑数倍,俯劈加上冲击力,湫洛哪里接得住。
一声金属刺耳的撞击声,湫洛的龙口宝剑竟然生生断成两截!
长剑气势如虹,斩断龙口宝剑后居然没有停下来,而是一路砍下,居然生生砍断湫洛胯下骏马的脊椎!
马儿长鸣倒地,湫洛从马上翻滚落下,刚刚站起,却觉得颈部一阵冰凉。
辘轳长剑落在湫洛项上,却戛然停住。
秦王眸光横扫四周,对着想要冲上来的燕军厉声喝道:“都不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