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军只剩四万人守城,金兵几乎无损伤。
第三十天,城中粮草将尽,有人发现开封尹徐秉哲在其家中酒池肉林,醉生梦死,嫌粗糠无法吞咽,将整整一桶白米饭倒入茅坑。激起民愤,被激动的士兵和百姓打死。
一个月内,共打退金兵大大小小的进攻两百多次,平均每天,小规模的战斗,就会有六七次。
从白天到黑夜,又从黑夜到白天,无休无止。
金兵始终只守着外城,驻扎在城外,每天不停的拆毁外城的民居,现在已经拆毁了三分之一。
第三十二天,我依旧躺在软榻上,看着秦桧和张叔夜送上来的奏折。
忍着胸口的伤痛,咳了两声。
十二月了,明天,就是除夕之夜。
又是一夜大雪,崇政殿的蜡烛,已经从24根,降到了一根。宫中其它地方,都已经没有了蜡烛。
殿中的暖炉,也从四个,降到了两个,白天都已不烧煤,只有夜间,才点燃。
城中粮草,在今天用完最后一餐饭的时候,彻底没有了。
今天当值的是高公公,他站在我身边,身上虽然穿着厚厚的棉袄,可也冻得直哆嗦。
明天的粮食,在哪里?
秦桧的奏折上写到,城中老弱病残者,已死大半,有人已经开始在夜间偷偷掘出尸体……
张叔夜的奏折中写到,内城西门连日来遭到金兵猛烈攻击,三天之内,恐怕就要破了。
我放下奏折,从榻上起身,一旁的高公公连忙扶住我,为我披上鹤氅。
我走到殿外,仰头,纷纷扬扬的雪花,簌簌而下,有的随着风,落到我的脖子里,冰凉一片。
我叹了一口气,对高公公说道:“去传张叔夜,张所,秦桧,梅执礼,李若水觐见!”
高公公看了我一眼,想说些什么,最后忍住,转身走了。
一旁的宫女石榴伸手作势要扶住我。
我打落她的手,道:“朕自己会走!”
崇政殿一片沉默的气氛,比起二十多天前的情绪高涨,现在面临的形势,已经不是简单的坚定信念抗战到底就能解决的了。
我看着座下的几人,挥挥手,将太监宫女们屏退。
几个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我用手指轻轻的敲着龙案,人类只喝水,不吃饭,能够坚持下去的天数,高人可以一个多月,我等凡夫俗子,最多一个星期,且在金兵的不断进攻之下,能挨到后天就不错了。
秦桧首先打破沉默,说道:“陛下,突围吧!城中尚有四万余兵力,如果突围,陛下说不定有机会!”
我慢慢抬起头:“四万将士保朕一人?城中的百姓怎么办?破城之后,还有数十万老弱妇孺怎么办?留给金兵屠城吗?”
我紧锁眉头,看着同样眉头紧锁的梅执礼。
梅执礼一直沉默,极少开口,现在也一样。石炭在炉子中时不时发出噼啪的燃烧声响,我在等着他开口。
许久,梅执礼才道:“城中的百姓,从昨日起,已经开始吃树皮了,还有些刨除已经埋下的尸体。更有的挖观音土……”
梅执礼停了停,又道:“若是陛下要坚持守下去,士兵还要作战,尸体吃完了,剩下的,就该是城中的老弱妇孺了!都是一个死……”
说道这里,梅执礼也说不下去了,闭上了嘴。
李若水道:“大丈夫,饿死是小,失节事大!”
还剩张所没有说话。
我问张所:“张卿家,你的意思呢?”
张所从座位上站起来,然后抱拳道:“臣听陛下号令!”
我转过身,盯着大殿内的开封地图。
这张图被我盯了一个月,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城中的箭羽,若是敌人再次进攻,只能支持到明天黄昏,明天一过,内城,恐怕就破了。
我站了起来,走下殿去,站在四位大臣中央,手指握着剑柄,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终于狠下心来,道:“坚守汴京,到最后一人!”
几位没有再说什么,都沉默的看着我。我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思。
城破,同金兵战死。
城未破,吃人,直到城破。
我走出殿外,仰头看着普天盖地而来的雪,眉头紧蹙。
也许,这就是我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夜晚了!觉得胸中郁结,肺部滞涩,咳了两声,扶着高公公,到了已经一个月都没有去过的坤宁殿。
坤宁殿此刻漆黑一片,我还站在殿外,就听见殿内稚嫩的哭泣的声音。
一个小女孩的声音,边哭边喊:“娘,我怕……呜呜……好黑……”
皇后的声音随着响起,柔声安慰道:“乖,柔儿不怕,娘在这里!”
另一个声音随着响起,亦是哭声:“爹爹呢?爹爹怎么不在?我要爹爹……我要爹爹……”
我忍住咳,站在东暖阁外,笑道:“谌儿,你是男孩子,怎么也跟妹妹一样,哭哭啼啼的?”
听见我的声音,两个小人立刻朝我扑过来,抱住我的腿,哭的更加厉害,年幼的柔嘉公主抓住我的手,一边摇晃,一边哭。
我将她抱起,轻轻的哄她:“柔嘉乖,柔嘉不哭,爹爹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柔嘉破涕为笑,小手抓着我的脸,稚声稚气道:“好!”
12.破空名剑寒光闪
将这两个孩子暂时交给高公公看管,自己和皇后,起身到了西暖阁。
我看着窗外的落雪,思考着怎么开口,却听皇后在身后说道:“官家,你今天突然前来,可是……可是……”
她连说了两个可是,已经说不下去,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背对着她,一字一句的说道:“皇后,你若有想做的事情,今夜都尽数做了吧!”
说完,不再停留,踏着大步朝外走去,只留下背后撕心裂肺的喊声:“陛——下!陛下——!”
拂晓,南门的守军,再一次打退了金兵的进攻,我站在朱雀门上,看着外城还在不停燃烧的民居,以及远远而来的,比上次进攻足足多了十倍的金兵。
经过一个多月的围城,外城已经被损毁的不复从前,街道四处都是倒塌的房屋,东一堵破墙,西一座塔楼。
金兵已经将主干道上的部分房屋尽数拆除,又将外城的城门尽数焚毁,原本停留在城外的攻城器具,现在,已经一个接着一个,运进城来。
中午时分,有一辆洞子移到了宣德门下,从洞子顶部钻出的金兵,登上了内城的城墙。
第一个,被宣德门的守卫斩杀。
第二个,第三个……
云梯的钩子,也有一架勾住了城墙,金兵踩着云梯,踏上城楼。
城墙上的金兵,越来愈多。
我一咬牙,跑下城楼,骑上马,拿起剑,最后,双腿一夹马肚,对在城下待命的张叔夜下令:“出击!”
内城南面的三个门,一齐打开,城墙上,绳索全部坠出,守城外剩余的四万兵力,尽数出城。
张叔夜一马当先,首先冲出,手中的大刀,呼呼生风,转瞬间,已经砍倒三四名金兵。
张所领着另一路人马,从宣德门坠绳而出,已经杀成了一片。
我则由6000名捧日军和龙卫军护着,从最东边冲出。
很快,四万人马,全数冲出内城,在外城,同金兵展开了生死搏斗。
由于十天前被行刺,现在我每挥动一下手中的剑,右胸的伤口,就会撕裂一分,金兵如潮水般涌过来,带着各色的旗帜,号角在东西两个角响起,不到片刻,就将冲出内城的宋军,分割成小块。
我同秦桧一道,被围困在了东北角的一堵矮墙旁同金兵激战起来。
金兵趁机四处放火,将城中的大小街巷,齐齐变成了火场,天空虽下着雪,可雪花一遇到烈火,立刻化成了烟,只不到一个时辰,整个外城,就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做响声,烟雾蒸腾,烈焰冲天。
我抬头朝四面看去,只见整个城中,已经东一团,西一团的宋军,同金兵斗得正急,有的结着阵,也有不少落单的,被一群金兵围攻。
我换了左手拿剑,迎面冲过来一队金兵,当头一个百夫长见了我,大喜过望,高呼道:“大宋皇帝在此!富贵属我了!不要放箭,给我捉活的!”
我咬着牙不说话,拍着马绕道而走,身旁的护卫手中的箭已经用光,用上了各种各样的暗器,哎哟之声在背后响起,奔了一圈,迎面又来了一队数百人,一见我,愣了愣,然后他身后的众人齐声欢呼:“生擒赵桓,生擒赵桓!”
更有一人一箭射来,我坐下的马当即扑到在地。
我滚落在尘埃中看到身边的侍卫,被冲散的冲散,死的死,此刻已经只剩下几十人,面对将近三百人的合围,都抱着必死的决心,冲将上去,同金人厮杀开来。
我连忙爬到一堵矮墙后靠着,左手持剑,看来,这一个多月来日日练剑,也不算全部在浪费时间。
冲上来的金兵,显然和前几次又有不同,都是轻装上阵,不再穿着厚厚的铁甲,而是换成了轻便灵活的牛皮甲,铁锁甲等。
一柄铁枪迎面而至,我侧身躲避,反手一剑,将那人的一只手,斩落在雪地中。
紧接着,又有三四柄铁剑袭到,我用力跃起,翻过矮墙,只听得铁剑没入墙壁的声音,还有的铁剑,刺透矮墙,剑尖露在外面。
成败在此一举!
我将剑交与右手,左手扶在矮墙上,纵身一跃,胸口的剧痛,让我浑身忍不住抽搐起来,在空中换两手握住剑,一剑横斩下去,三只手喷着血跌落在泥水的地上。
我却已经因为伤口重新迸裂,再也握不住铁剑,重重摔倒在地。
又有三四个金兵围了上来,看着倒在地上的我,都哈哈大笑,笑声未完,就被赶来救驾的侍卫刺死了两个。
秦桧将我扶起,靠着矮墙,我看见他的肩头,也渗着鲜血,想必是肩膀受伤了,我靠着矮墙喘气,抬头看着天,天已经完全黑了,雪越下越大,远处,竟隐隐传来了风的呼号之声。一天没吃东西,又迸裂了伤口,此刻,只觉得浑身的力气和热度,都在慢慢的远离。
已经又有四五名金兵围了上来,其中一名金兵手中的长枪,朝我刺来,秦桧捡起我掉落在一旁雪地上的剑,想要隔开长枪,那柄长枪一挑,秦桧手中的剑,立刻脱了他的手飞出。直插入地面,而秦桧的手,虎口已经震裂,血顺着一点点滴了下来。
那柄长枪,在空中打了个转,又直朝我的喉头刺了过来。
周围的侍卫,都被金兵围住,根本赶不及过来救驾,看来,今夜,是最后一夜了!
就在此刻,忽然,一声啸声从西北角响起,随着啸声的响起,一朵紫色的烟花直升上空,在半空中散开,紧接着,啸声在东南角,又再次响起,红色的烟火,在半空中嘭的一声散开。
接下来,北面,南面,都有啸声,或高或低,或长或短,秦桧见了,忽然大哭起来,情绪激动万分,连声对我叫道:“陛下,陛下!救兵到了,救兵到了!”
围住我的那四五个金兵,只是一愣,瞬间明白过来,数柄长剑万分默契的一同,朝我脖子上架过来。
长剑未到脖子,却有另一样东西,先到了我的脸上。
黏糊糊的,温热的,鲜血。
一把乌黑的铁枪,此刻贴着我的左肋,钉在了我身后的矮墙上,枪柄兀自颤动,枪柄上的血,正一滴滴的滴落于雪地上。
我抬着头,一瞬间,还不能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听见一个声音,在金兵的背后响起:“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那些金兵的脸上,此刻看着自己胸前正喷涌而出的鲜血,显然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然后,第一个金兵缓缓倒下,他身后的第二个金兵跟着倒下,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一个接一个,等“恕罪”两字响起的时候,在我五米开外的三个金兵,也倒在了地上。
那些金兵胸前的或牛皮甲,或铁锁甲,都穿了一个洞,洞的大小,同我身旁的铁枪枪柄大小一样。
居然是这柄枪,贯穿了金兵的甲胄,然后余劲不止,顶入矮墙之中。
面前的金兵甚至连哀号都来不及发出,就倒在地上停止了动弹。金兵倒下去后,我才看到,在离我三十多米开外的地方,一个身披黑色战袍的青年单膝跪在雪地之中。
我缓缓的站起,风一阵接一阵的刮着,天空中的信号烟火,在四处升起,又在空中散开。雪竟陡然砸下,一团接着一团,我嘴角露出了一个微笑。
终于等到了!
“平身!”二字还未说出口,就看见有数十支羽箭,朝那青年射过去,“平身”二字生生换成了“小心!”,却风雪太大,我自己都听不见。
只见他头也未回,只纵身一跃,在半空中翻了个转,猿臂一伸,根本看不清是如何的动作,只看见他从半空中落下,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手臂张开,所有羽箭,尽数收在他的手中,此刻,又从他的手中,凭借指力射出,在他身后放箭的金兵,有几个放箭,便有几个被这羽箭射中,倒地身亡!
13.初见岳飞
我呆住了,从未想过,这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人!
那青年径自转过身来,背后的金兵,根本不敢再放箭,他一步一步的走向我,然后,走过我的身边,看了我一眼。
看见他的目光,我只觉得呼吸一滞。
普通的穿着,身上有些地方有着斑斑血迹,头发微乱,盔甲甚至都有破损的地方。
和我平日所见的那些士兵,看起来没有任何区别。
然而站在这断壁残垣中,却又觉得那么的不同,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
他的脸上,溅着点点血迹。眉目锋利刚硬,眼中所发出的光,沉稳,却又绚烂无比。
他走到我面前,然后拱手行礼,低下头,说道:“请陛下略让一让!”
我如同着了魔咒一般,不由自主的让开,顺带将秦桧也拉开。
他伸出手,五指握住铁枪的枪身,手臂一抖,身后的矮墙咕咕噜噜的倒塌,乌黑的枪立在他的身侧,枪头的红缨,被血染得猩红。
金兵开始慢慢朝这边聚集,越来越多,冰雪刺入肺部,我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他侧过头,单膝跪地,一手持着银枪,道:“请陛下在此不要乱走!”
我完全信赖的点了点头,然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只从他的嘴里,吐出两个字:“岳飞!”
竟真的是他!岳飞这两个字,从今之后,不再是历史书上散发着霉味的文字,不再是故事中的传奇人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出现在我面前的人物!
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只呆呆的看着他,想了许久,才想起自己的身份是皇帝,现在,应该做点皇帝该做的事情,说些皇帝该说的话。
然而还未等我开口,一旁的秦桧忽然问道:“你在军中,任何职?”
“承信郎”
“带了多少人来救驾?”
“一十三人”
“岳飞!你好大的胆子,区区一个最低武职的承信郎,仅有一十三人,居然让陛下站在此处不要躲避,万一陛下被金人所伤,就是你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岳飞,也抵不了……”
我冷冷的看着秦桧,在我的目光逼视下,他后半句话,给吞了回去。
若不是看他刚刚有心护主,我即刻就会将他斩杀!
这句话应该倒过来说,一百个赵桓,一千个赵桓,一万个赵桓,也抵不了一个岳飞!
懦弱无能的亡国之君,怎配和天下第一大英雄相提并论?
岳飞立起身子,站在我面前,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