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以为然,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应该带他去一同去燕京,再刺激刺激他!
对他笑道:“这个好说,对了,这次前去燕京巡行,你陪我一起去吧?”
他摇了摇头,神色间有些忧虑,道:“家母卧病在床,臣少年时便没了父亲,鞠育训导,皆自家母。臣自从束发从军,未有一日,连年征讨,未有一日好好侍奉过母亲,现今她已六十多岁,病体缠绵,一日甚似一日,臣想侍奉在侧,以尽孝道。”
我哦了一声,情绪继续低落,却听他说道:“陛下巡行燕京,又非战事,臣去不去,也没什么打紧。来日方长,也不差这么一会儿。”
来日方长啊!这句话听得我心中甜丝丝的,特舒坦。
他刚刚那些说我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什么的带来的不悦,也都被这一句话,冲的全没了影子。
我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和他耗下去,大宋也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和金,夏,蒙古,大理耗下去~!
笑了笑,同他一道往回走,进到院中,随行的太监刚刚从东厢房退出,想必都收拾整齐了吧。
虽然我很想他,不过他老娘病着,大概他也没什么心情。
他没心情,我自然也没心情,只是,若我说,单单抱着他睡一晚,不知他会不会拒绝。
到了门口,他对我温言道:“陛下早些歇息吧,臣要去探望母亲,就不陪陛下了!”
我点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堂屋。
他究竟会和他老妈,说些什么?
我想去听墙角。
看了看周围,侍卫都在院外,太监也很识趣的走掉了,我这种行为,不会被人发现。
躲在他家窗下,有种做贼的甜蜜。
听见两声咳嗽声,是岳母的。
又听见他的声音响起,是问候他老妈的, 不过是一些日常起居等事.
听见岳飞喂他母亲吃药,一个说今天的药怎么这么苦,一个说良药苦口利于病。
似乎也没啥特别的,我琢磨着,这外面也的确冷,还是回去睡觉好了,却冷不丁听见岳飞的声音响起,有些慌乱:“娘!你……你怎么了?孩儿做错了什么,你只管打,只管骂,别,别这样……”
岳母的声音,幽然,带着心灰意冷:“你还问我怎么了?我只是觉得伤心……想不到,我养育多年的孩儿,终究,成了佞幸之辈……”
噗通一声响起,不用看,也知道是他跪在了地上。
我的心有些疼了起来,却听得岳飞的声音响起,带着决然:“娘,你教我的,从未敢忘!只是,孩儿封官,一不靠媚上,更不靠拍马,圣上公私分明,更不会因此便昏庸糊涂……”
咳声又响起,只听得岳母的声音,更加低沉:“你……还是不肯和他断了么?”
房中没有声音,我的心也揪到了一起。
腿都酸疼,风更是猛烈,却听见岳飞的声音,终于响起:“母亲教导,要言必信,行必果。我既答应了他,就不会出尔反尔。”
心放下那么一点点,却听的岳母的咳嗽声再次响起,更加剧烈。
咳得我都不忍心,心想岳飞也真是,阴奉阳违不就行了,干嘛要和一老太太那么较真?
似乎听得岳飞又低声说了两句,声音不大,我听得不清楚,岳母也低声说了几句,声音更低,我更加听不到,急的团团转,却猛然听见一个清脆的耳光声响起,自然,是岳飞被扇了耳光。
岳母的声音,即刻拔高,语气也激烈无比:“张相公被罢官,难道不是因为你?京中牵连数百人,难道不是因为此事?还有,他如今这么着大张旗鼓跑来,难道不是因为你?不是佞幸,呵!你不想当,难道就不是?”
却未听见岳飞说任何话,我有些忍不住了,被冻得想打喷嚏,想要悄悄的回去,却不料走的时候,踩到了个什么东西,啪的一声,脚下的东西碎了。
房中猛然传来喝问:“什么人?”
窗户嘎吱一声被推开,岳飞站在窗前。
我面色尴尬,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只得讷讷的道:“我……我出来走走……”
听见房中,岳母的声音带着怒意传来:“陛下圣明?圣明天子跑来毫无体统的躲在墙根下偷听?岳飞,你还真是,我教出来的好儿子!”
我转身进了堂屋,岳母眼圈泛红,脸上还挂着泪痕,我看得有些心中发毛,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对岳母陪笑道:“岳老夫人,那个……不是这样,这……我和他好,同个人品质又无关,怎么能说的那么难听,佞幸昏君的?更何况,我只喜欢他,又不会乱……”
还未等我说完,岳母便一张脸涨得紫红,挣扎着从床上坐起,对我怒目相视,一只手抬起,拿着颤抖的指着我,连说了两三个“你,你,你!”便双眼一闭,昏了过去。
这下子,我被吓得不轻,连忙冲出屋外,朝着守在院口的侍卫大喊:太医,快,快去叫太医!
孙太医尚未到来,我便听到了更加可怕的声音。
是岳飞的,那句喊声,撕心裂肺而又让我胆颤之至。
他喊得是:“娘——!”
声音刺破夜空,凄厉之余,带着悔恨交加。
我脚有些哆嗦的踏进门,却看见岳飞,抱着他的母亲,半跪在地上,岳母双眼紧闭,岳飞的泪,一滴滴的止不住的往下掉,我颤抖的,伸出手去,探向岳母的鼻息。
没有气了……
119.母丧
我这次是彻底的呆住了,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看着岳飞的泪,一滴接一滴的往下落,我的脑袋,也被这泪,混成了浆糊,根本转不动,呆呆的站在一旁。
孙太医转眼就到,伸手探了探岳母的鼻息,又接着号了号脉,随即他的手伸到了岳母的脖子静脉处。
我提心吊胆,根本不敢去看岳飞,只看着孙太医的神色。
孙太医眉头微蹙,好像在思考什么难题一般。
岳飞此刻已经将岳母放开,只是死死的抓着孙太医的另一只胳膊,手无法控制的在颤抖。
外面的人,陆陆续续的进来,我全然不知哪些人来了,哪些人没来。
还是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率先响起,是秦桧在一旁开口:“孙太医,出了什么事?”
孙太医根本不答,又将岳母的眼皮翻开看了看,最后将岳母的口掰开,终于咦了一声。
岳飞已经话不成句,哽咽难以出声,说了几次,都只有断断续续的几个音符,根本无法说全一句话。
我直到此刻,才能够问出一句:“还有救没有?”
孙太医更没抬头,只用他平缓的声音说道:“都断气了,当然没救了!”
孙太医话音尚未落下,便看见岳飞,伏在了岳母的尸体上。
房中很静,没有任何声音,只听见低沉的,呜咽的声音响起。
知道他在极力的控制,不让自己过于失态,却根本心情激荡,难以自控。
发生了这种事情,我更不知该说什么好,自己牵扯其中,若仔细追究起来,恐怕我就是元凶。
有些艰难,却也要开口:“鹏举……”
话尚未说完,便见他抬起头来,眼中还有泪花,神色呆滞,对着我,直挺挺的连磕了三个响头,道:“陛下,臣不想见任何人,请你回去!”
这句话,犹如五雷轰顶,在我头顶炸开,将我的三魂七魄,都炸的粉碎。
呆呆的站在原处,不知是该依照他的话离开,还是该继续站着。
却听见孙太医独自嘀嘀咕咕:“奇怪,我刚刚晚上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让我再仔细看看……”
孙太医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想要将岳飞从尸体旁拉开。
却不想孙太医的手尚未碰到岳母的尸身,便被岳飞猛然捉住丢开老远,一声低沉的怒吼声响起:“别碰我娘!”
哗啦一声,孙太医跌倒在地,随即站起,哼了一声,一甩袖子,出了正屋。
屋中仅剩一盏油灯,随着风忽明忽灭,偶尔远处传来的狗叫声,混着岳飞低声发出的呜咽之声,凄冷万分。
秦桧此刻在我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我置若罔闻,只想着刚刚他对孙太医的态度。
自然是迁怒,那他心中,对我,恐怕更是恨之入骨。
只觉得浑身冰凉,怎么会弄成这样,我从未想过,竟是这种结局。
又看见秦桧上前,对岳飞说了两句,秦桧说的什么,我听见了,脑袋却根本无法反应,只看见岳飞抬起头看着我,脸上满是泪痕,眼圈红肿,嘴唇动了动,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我愣愣的看着他,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个什么神情,我只知道,这次,我是彻底完蛋了!
终于,看见他喉头抖动了数下,听见他的声音,带着些决绝响起:“陛下,你请回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房子的,似乎是被秦桧,半拉半推的走了出去,站在门口,看向里面,岳飞背对着我,我只看见他弓着身子,伏在岳母的尸体上,背部不停的抽搐,显然是内心痛苦至极。
根本没回到东厢房,在外面站了半夜,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忙碌不停,白色的帘幕,一点点的挂起,仿佛黑夜中飘荡的魂一般。
我身旁似乎一直跟着一个人,却并不知道那是谁,我只知道,我来来回回,不停的说着三个字: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喧闹声响起,我紧紧的攥着一旁那人的手,指甲都要掐进肉中。
直到旁边的人,低低的唤了一声:“陛下~!”
我转过头去,看清楚了旁边的人,白的有些泛青的脸,高高的眉弓下,是深不见底的眼。
秦桧道:“人死不能复生,岳飞老母已六十多岁,即便无今日之事,恐怕亦活不了多久,陛下不必过于悲伤!”
摇头,不,他不明白,他根本不知道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他不明白,那人,是被我一句话给气过去的。
他更不明白,岳飞恐怕从此之后,都不会再和我,像以前那样了。
一道深深的鸿沟,隔在了我和他之间,任凭你有天大的本事,都无法再跨越了。
惨淡一笑,对秦桧摇头:“你不明白的……若是你的母亲,被朕害死,你恐怕……”
我的话尚未说完,便被秦桧打断,秦桧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生硬,更有些许阴冷:“陛下忘记了罢?当年杜充兵变,陛下躲在臣家中。何止是臣的母亲?臣的父母妻儿,家中奴仆,都为陛下而死!臣何曾对陛下有过半分怨言?岳飞母丧,对陛下毫无礼数,念在他心中悲切,尚且情有可原!若是以后,都如此对待陛下,只能说明,他心中,家比国重要,孝比忠重要!只能说明,他心中,根本没有陛下的位置!至少,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在他心中,还抵不过一个乡村愚妇……”
我愣愣的看着岳飞的背影,他还跪在那里,位置都不曾挪动片刻。
他的身边,似乎是刘光世在,天空已经渐渐泛蓝,灵堂已经搭建完整,岳飞却还抱着尸体,不肯放手。
我站在院外,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猛然看见孙太医,好像找到了救星一般,甩开秦桧递上来的披风,疾步冲过去,将孙太医拉住,对他沉声道:“你同朕来!”
说毕,不容他说第二句话,便将他拖入东厢房,碰的一声,关上房门。
孙太医瞄了我一眼,然后便站在一旁,没有再开口。
脑袋中似乎有一丝光透过来一般,仿佛能看到些什么,然而伸手去抓的时候,却什么也抓不住。
——第三卷·马蹄催趁月明归·完——
第四卷:云锁崖断无觅处
120.漩涡暗流
我不甘心,明明已经前所未有的靠近了他,却又这样生生的被推远。
抱着一丝丝几乎不可能的希望,极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问孙太医:“岳老夫人,死的可有蹊跷?”
孙太医在沉思,我的心七上八下。
最后,他说出了一句让我彻底绝望的话:“似乎是急火攻心,临死之前同人有争吵么?”
无力的坐下,挥了挥手,示意孙太医离开。
孙太医却并未走,过了片刻,他又说道:“究竟是不是,臣要仔细的看看尸体才知。”
汪洋之中,仿佛有了一根稻草,我说:“你要怎么查看?”
然而,孙太医回答我的四个字,我却知道,这根本不可能。
他说,开膛破肚。
孙太医走了,我默然不语。
根本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看着落在地上的,从窗户中漏进来的光,一点点的变亮,拉长。
最终还是要见他的,我缓缓的站起,拉开门,刘光世和秦桧,正在门口。
原本的计划被打乱,我在汤阴,停了七天,直到岳云从燕京赶回来。
岳母入土的那一天,漫天飞雪,如同缟素。
岳飞一家,全身白色,岳飞紧紧的抿着唇,什么话也没说,呆呆的看着棺木,一点点的落到地下,黑色的泥土洒落,又被白雪覆盖。
最后,刻好的石碑,立在墓前,上面写着几个大字:魏国夫人姚氏之墓。
岳飞直挺挺的跪在墓前,我立在他身后。
我身后,是静悄悄的六千禁卫军。
风带着呼啸之声,天阴郁低沉,卷起的雪花,同扬起的纸钱,混在一起,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是纸钱,哪是雪花。
直到风住,雪停,清月高悬。
岳飞还是一言未发,他这十天来,什么话也没说过,甚至连米,都没有吃过一口。
禁卫军早已歇息,墓碑前,只剩下两个贴身侍卫,隔得远远的。
天地之间,一片肃杀,偶尔有鸟在月下落在雪地上,又再次飞走。
留下了爪印,清晰可见。
我问他,你恨我么?
他置若罔闻,心中一点点的,冰凉。
过了许久,才听见他这十天来,所说的第一句话,我恨自己。
心被冻结住,无法再跳动。血液被凝固,亦无法再流淌。
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的时光了,他的发,落了满满的雪,银白一片。
他开始慢慢的,低声的喃喃自语,有的,我能听懂,有的,我却根本无法明白其中的含义。
最终,只剩下四个字,萦绕耳边,他说自己,不忠不孝。
第二日,我从汤阴启程,往北。
他站在那棵歪脖子树下送我。
树的叶子,都已掉光,树干也已被虫蛀空,直到车行出很远很远,我回头望的时候,还是看见他直挺挺的站在树下,他的眼,看着我的方向,眼神,却透过了我,看到不知名的远处。
当我最后一次回头,看向他的时候,我看见那棵被虫蛀空的树,被雪压断了,倒在地上,激起的雪四处乱飞,将岳飞的影子,裹在其中,再也看不清。
若是我能安静的呆在宫中,等他回来,又怎么会像现在这样永远也不可能再等到他?
收了仪仗,车马行的快,不过多日,就到了燕京。
燕京留守陈规早已带人在城门外接驾,陈规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一双眼睛更加有神,见到我,脸上便有喜悦之情。
我对他勉强露了个笑容,随他一道进城。
城中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好的多,破损之处都已经一一修复,天气虽冷,街道两旁却热闹,燕京原本是辽的五京之一,修有宫殿,虽不似汴京城的皇宫那样富丽堂皇,也算得上是颇具规模。
秦桧将带来的人马,官员,都在宫殿中安排妥当,我根本没有任何兴致,只想明天就回去。
同燕京城的官员一道,用膳,席间有美酒,众人举杯,我只留意到,一向不怎么饮酒的秦桧,竟然多喝了两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