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这儿用。」
朝下看着老实回答的深月,男人用外国话喃喃自语些什么后,随即步出屋子。
打算跟上去的同时,深月才发现自己再度忘了戴上用以遮眼的圆帽。
白天时务必要遮住眼睛——第二次到这里之后,由于没有与千早和肯拉特以外的人见面的机会,从楼主那儿交代过的严格叮咛,也就完全被忘得一干二净。
看向屋子的大门,深月再次涌起一种奇妙的感觉。
『中午呢?在哪里?怎么解决?』
忆起刚才肯拉特的话。在这儿度过的几天中,可以发现到肯拉特对深月可说是毫不关心。虽然替深月设想了睡床或休息处,却不曾命令深月工作或去办事。到了晚上返家见到深月才露出恍然想起的表情,亦是稀松平常。
虽然没被视为妨碍,但也没被理睬。就像对待插在壁龛上的花,或是摆饰品。
深月想过或许正因如此,所以即使察觉到他的眼瞳的颜色,却也不会说什么吧。
正当深月犹豫是否该踏出门时,忽然间门扉再度开启。还不待他摆好姿势,肯拉特便进门俯看着深月说道:「我交代了仆人,请他们端到这里来。」
「咦……」
「等会就会送过来,在楼上等就行了。」
即便深月还弄不清楚状况,但仍能领会到「有人要来」这件事,于是慌慌张张地上了二楼,戴上圆帽,绷紧神经留意楼下的动静,随即听见了人声。
当杂遝的脚步声走上来的当儿,他感觉心脏像是要缩起来似的。伫立正窗边的深月,佯装眺望外头的景色,将额头靠上窗户,祈祷着陌生的声音能快点离去。
背后的脚步声下楼之后,肯拉特呼唤了他的名字。
小心翼翼地回过头,深月终于明白了方才肯拉特的话中之意。
桌上已备妥两人份的餐点,似乎是他前去商馆,请仆人送过来的样子。
在对方的催促之下坐上了椅子,但之后应该怎么办才好,深月完全摸不着头绪。
虽然在工作前与客人一同享用酒菜乃常有之事,但那终归只是应酬。与某个人共进晚餐,在记忆所及这还是头一遭。
在肯拉特的餐点上,摆放着陌生的银色餐具。看到对方使用着形状奇妙的东西开始用餐的模样,让深月不自觉地直盯着瞧。被投以诧异的表情回望后慌忙拿起了筷子,指尖却不听使唤,让菜肴七零八落地散落在桌上。
感觉到对方的视线,深月只感觉血气冲上面颊。
「非常、抱歉……失态了。」
「好像很碍事呐。脱了如何?」
咦?眨眨眼后,意会到对方指的是圆帽。犹豫过后,深月缓缓拿下。
「失礼了……那个……」
「跟我在一起让你觉得拘束?你比较喜欢独自一个人吗?」
对于这样戏谑般的问法,深月大大摇了摇头。自觉只有这样还不够,深月吞吞吐吐地回答:「我还是第一次……与人一同晚餐,所以总有点静不下心。」
「所谓的第一次是指?在这里好像都是一个人没错,但在陆地时不是吧?」
「在街中,中餐与晚餐都是请人端至房间里用的。」
「只有你一个独自用餐这样吗?在陆上也是?」
望了颔首的深月一会儿之后,肯拉特忽然说道:「你那边的餐点,菜色似乎比较少呢。」
呆愣之后比较了双方的餐点,发觉在肯拉特的餐点中盛放着深月面前所没有,淋着褐色酱汁的东西,此外还有一些陌生的料理。
深月被初次看见的料理夺去了目光,肯拉特询问道:「要不要吃吃看?」即使急忙婉拒,对方还是将切开的料理挪到了深月的餐点中。
在对方的催促下,深月踌躇地动了筷子。舌尖上扩散的味道,带有深月陌生的强烈气味与独特浓厚感,让深月忍不住用手捂住嘴角。即使拼命想要咽下去,却力不从心地泛出泪光。
「啊……果然不合胃口的样子。没关系,吐出来吧。勉强吃下去的话,说不定会吃坏肚子哟。」
肯拉特一边说着一边递上布巾,但深月却摇头想继续努力。话虽如此,却怎么也无法将之咽下,最后还是在布巾中将料理吐了出来。轻声地脱口道歉,试着询问到底是什么料理时,男人投以稀松平常的表情回答是牛肉。
一听这话,深月身体一僵。
面对这样的反应,肯拉特很有趣似地笑着。
「曾听说过这个国家完全不食兽肉,看来好像是真的。是习惯吗?还是戒律呢?」
「戒律……?」
对着不解其意茫然歪着脖子的深月,肯拉特说道:「在神面前不得不遵守的誓言——也可以这么说呢。虽然前提是如果有神之类的信仰就是。」
「并非那么回事……因为从来不曾想过那个……会是食物。很抱歉我太大惊小怪了……」
「异国的料理,有时会使用意想不到的材料呢。没想到你竟然有胆子放进嘴巴里,真是了不起。」
夹杂揶揄口气所谈的话题,是深月难以想像的、遥远土地上的事物,让他不自觉地凝神倾听着。
搭乘外国船前来做生意的肯拉特,听起来似乎不太常在自己国家落脚,总是旅居他国及异乡。为了让深月也能够了解其意,偶尔逸出的外文,他当下便会转述成这个国家的语言。
或许是由于自身不擅长说话的缘故吧,深月喜爱听别人说话。若是遥远异国的故事更愈发如此,所以不知不觉间,便沉浸在肯拉特的话语当中。
相对于一面说着话一面清空盘中物,这般食欲旺盛的肯拉特,深月的餐点一如往常地剩下了一半。放下筷子正想着手整理时,肯拉特问道:「已经不吃了吗?」
「似乎不合你胃口呢。我去说一声,请他们明天开始准备这个国家的餐点好了。」
「没有这回事。我已经吃得很饱了。」
从慌忙婉拒的深月手中抽起筷子,仔细端详一番后,肯拉特说道:「明明身在国外,还特地吃祖国的料理也没有意思呢。外国料理要以外国的方式来吃比较有滋味。如果有人教我,应该能比较快习惯吧?」
当深月察觉到那番话是希望自己教导他筷子的使用方法时,已是他正在楼下厨房收拾饭菜的时候。
真是不可思议的人呀,深月再次想道。
明明远比深月知晓更多事情,却对深月说希望能教他些什么。
他是迟早都会离开这个国家的人,就算没有学会那种事情也无妨才对。虽然如此作想,深月的胸中却微微热了起来。
有人说要向像他这样的人求教的这种感觉,真叫人难为情。
庙会翌日,千早给他的礼物是风铃与小小的盆景。
风铃是能握在掌中的大小,悬吊在平常深月作为休息处的一楼窗边。用四角形的盆子制成的盆景,以手工民房、茂密的林木和流动的河川所构成,千早特别叮咛了,若是不加以整理、浇水的话,是会枯萎的。
深月对第一次收到的这两样礼物,产生了莫大的乐趣。或许是瞧见深月在窗边聆听风铃的音色,和照顾盆景的样子吧,肯拉特询问了深月那样是否很有趣。
有趣——似乎是这个人的口头禅。「很有意思。」深月笑着回答。
第二天,交易回来的肯拉特把深月唤来后,随即将能用两手环抱大小的透明金鱼缸递了过来。
至今为止这个人让自己所看见的东西,都尽是些触感舒适的上等布料、做工纤细的美丽钮扣,或是在油灯的照映下,反射着火光的玻璃艺品等舶来品,所以深月一时之间愣了一愣。
「不要吗?是这种东西没意思吗?」
对这不可思议般的提问,深月慌忙地摇头。
「我真的……能收下吗?」
「如果你喜欢的话,就拿去吧。」肯拉特一边说着,一边轻捏深月的脸颊。
深月露出笑靥说道:「感激不尽。」之后在午膳时间喂食金鱼,便成了深月的例行公事。
现时已过立秋,城镇中应当是看不见卖金鱼的人才是。也听说在街上能买到的金鱼缸,多半是陶瓷器皿,鲜少能见到像钻石般透明的容器。虽然很难想像是怎么得到的,但两只金鱼朝气蓬勃,都有着气派的背鳍和尾鳍。
「喂饲料之前先敲敲缸缘吧。」经肯拉特如此一说而照做后,深月发现只要敲着边缘,金鱼就朝水面靠了过来。
仿佛和小巧赤红的鱼儿心有灵犀一般,深月为此事感到相当开心。
自初次共进晚餐那天之后,肯拉特无论晚上或中午都请人端来饭菜,与深月一同享用。或许是对菜色也有所吩咐吧,从原本清一色的异国风格料理,逐渐混入了深月所吃惯的日式风格料理。肯拉特对于筷子的使用方式学得很快,如今两份餐点都是摆着筷子送过来的。
过往的毫不关心宛如虚假一般,肯拉特会向深月询问白天都是做些什么来消磨时光。无法外出的深月所说的话本当乏善可陈,但他却总是倾听到最后。
受到对方这般对待,让深月很是高兴。同时,也对于指名自己的理由不由自主地感到不可思议。
听说岛上的指名费用,比起在花街的行情更为高昂。若连日的话,应该会是笔可观的数目。
即便如此,肯拉特却一次也没有再碰过深月。
虽然深月曾试着引诱过一次,但大概是太过笨拙吧,肯拉特苦笑着抚摸深月的脸颊,说道「早点儿睡吧」便告终。
为什么要指名自己呢?深月认为干脆直接这样询问不就成了。但即便如此作想,却没有付诸实行的勇气,于是日子便在含糊不清之中流过。
「——呢?曾经看过吗?」
突然被那般问道。时间是在深月已逐渐习惯两人一同享用的午餐结束之时,肯拉特俯视着因为仍无法完全了解听不惯的声音而呆然的深月,碧蓝的眼瞳里充满笑意。
「似乎是这个国家中没有的东西,趁着现在先看看吧。等呈上去后就没有机会了。」
或许是兴致十分高昂吧,深月被异于平时冷静的肯拉特捉住手腕,拉到了楼下。
等到看见房子大门的时候,深月才领悟到要被带出户外。忆起总是透过二楼窗子所看见的青空,脚下变得畏缩而动弹不得。
单是说着「不行、不能去」,就已然竭尽全力。
正挣扎之际,门扉被一推而开。
扬起了一声悲鸣,深月用衣袖遮起脸庞,像是要缩起身子般地当场蹲下。
顷刻之间,传来了门扉关闭的声音。即使透过了紧闭的眼睑,也察觉到光线暗了下来,深月这才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
门扉彻底地被关起时,深月才虚脱地就地坐下,旋即与诧异的肯拉特四目相交。
「到外面去很恐怖吗?」
对于肯拉特的疑问,深月只能微微地摇了摇头。
想到外头去的念头不是没有,这个人说要让自己看的东西无论如何他都想看,也想试着眺望阳光普照时的景色与大海。
然而,那对深月而言,却是不被允许之事。
大概是耐不住动也不动的深月了,肯拉特皱着眉头,独自走了出去。
凝视着发出声响关起的门扉,深月恍然明白自己糟蹋了人家难得的一片好意。
磨磨蹭蹭地靠近窗户,从试着悄悄拉开的隙缝中,看得见早已见惯的成排房舍。
深月仅被容许透过窗子来眺望外头的世界。明明是自幼开始便觉理所当然之事,如今却觉得胸口深处犹如拧绞般痛了起来。
茫然地眺望着越过隙缝而见的风景,过了一会儿竟听见了叩门的声音。
深月惊慌地站起来,发觉到自己忘了戴上圆帽。在心想着不去拿来不行而走向楼梯的途中,传来了熟悉的嗓音。
罩着手巾缓缓开门一瞧,发现千早正伫立在那儿。
「肯拉特大人说你似乎正在烦恼,所以希望我来帮你一把呀。」
对着「咦」地眨着眼的深月展露出笑容,千早反过手关起门来。被问到换洗衣物在哪儿而回答在二楼后,便被千早催促道:「既然如此就上去吧!」
「肯拉特大人说你虽然不愿出门,却看得出来并不是真的感到厌恶呢。他的交易时间也到了,不能一直陪着你,因此要妾身过来这边。」
仅凭着肯拉特的话,千早仿佛就察觉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温柔地笑道:「总是闭门不出也很无聊,总之准备一下吧。虽然不可能外出太久,但短时间却没有问题的。」
「但是,差役……若察觉我眼睛的事,连楼主也……」
「他们在交易期间只顾着注意收购商,无暇连从岛上前来参观的民众都顾及到呀,别太靠近便不打紧。肯拉特大人似乎想要让你摸摸看,但因为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就先拒绝了。毕竟是罕见的东西,对吧?」
因为过去曾有过企图将违禁品携往异国,或是暗地里进行不正当交易的人。因此在外国船来临期间,出入岛时所持的物品皆会被严加检查。
「你应该从肯拉特大人那儿收到了各式各样的礼物吧?那些可要好好提出申报哟,这样才能带回花街。」
「礼物?」
「巧克力啦玻璃艺品啦,印花纺织品啦。送了很多了吧?啊啊,这么说来,我曾被肯拉特大人问过,要送什么东西才会让深月感到高兴呢。」
「咦……」
「什么也不曾要求过对吧?他还说你似乎也不外出,老是望着窗户外头不觉得无聊吗?」
这始料未及的话题,让深月抬头注视游女姐姐并眨着眼。
「好像很喜欢巧克力,但其他食物却又似乎不合胃口。钮扣跟玻璃的工艺品只是看过便还回来了。想说或许喜欢布料,于是送了印花布,但也单是摸过就摆在一旁之类……看你似乎很中意风铃与盆景的样子,所以还被他拜托了希望能买和那类似的东西呐。」
「那个,莫非那是……」
「还喜欢金鱼吗?」
从千早微笑的模样,深月领悟到那金鱼缸原来是她弄来的。同时忆起庙会之后肯拉特的样子,深月哑然无言。
那看似深棕色板子的东西,是庙会隔天肯拉特送给深月的。他告诉一头雾水的深月那是食物,并掰了一块碎片放入他的口中。与熟客偶尔馈赠给自己的包子或麦芽糖不同,那是犹如缠绕口腔般的浓厚甘甜,令深月不由得瞪大眼睛,肯拉特看在眼里,很有趣似地笑着。
在那之后,是送来名为「印花布」的布料吧。因为有着与任何布料皆不同的触感,让人能立即发觉是上等货色。再来则是递来了让人神迷的精工钮扣,与美丽的玻璃工艺品。
听说要取得舶来品是很困难的,所以深月万万没想到原来那些是打算要送给自己的。光是能直接拿在手上,就已十分奢侈。
尽管喜欢观赏美丽的事物,但若说到有没有兴趣却又是另外一回事。如茶会甜品那般的高级甜点,由于已惯见于客人的伴手礼中,所以像是「团子」或「蒸蕃薯」这类由镇上摊贩所贩卖的食品,对深月而言反而较为稀奇。比起高价的绸缎或簪子,他倒觉得流动商人沿街叫卖的竹蜻蜓还比较有意思。
话虽如此,由于明白自己并非能够挑三拣四的立场,所以深月不记得自己曾经形于言色过——尽管似乎也多少让老熟客给注意到了。但与肯拉特一同度过的时光堪称短暂,为什么他会知道呢?深月升起了不可思议的念头。
思索之间,千早已驾轻就熟地替深月打理完毕。为了不让深色圆帽轻易松脱,于是在那之上打了个坚固的绳结,随后千早便领着深月走出屋子外头。
岛中悄然静谧。参与交易的商馆人员就不用提了,听说连男佣工与出入的游女们,全都为了参观交易而聚集至广场。
为了不让人看见眼睛而微低着头,还没有走多远,便感觉到拂过脸颊海风的气味转趋浓郁。深月稍稍扬起视线,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眼前,湛蓝的大海扩展开来。
环绕岛四周的墙垣并不甚高耸,挨近的话便能够充分地眺望海洋。看来似乎身处可以了望着海湾的方位,海面从视野左右两侧的两岸以对峙般的姿态伸展而出。于陆块间隙中扩展的海洋,宛如是延伸至遥远尽头的证明一般,迢迢彼端融入天空的色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