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
一直沉默着熬刑的人在眼里被蚂蚁钻入时终于忍不住出了声,可声音还未发完就又有东西顺着他的嘴唇爬进去……
痛哼逐渐变成歇斯底里的惨叫,他再也维持不住跪姿,蜷缩在地上颤抖不停。许骏默默看着眼前的惨剧,直到叫声渐渐减弱,却又瞬间加强后戛然而止。他知道,这人已经彻底死了。可即便死了,他残缺的身体仍颤抖个不停,血肉逐渐减少,露出森森白骨。
就在这时,先前抗箱子的侍卫忽然上前,将刚点燃的火把仍到尸体旁。噗地一声,火苗窜起仗许来高,熊熊烈火很快便燃烧起来,将死了的人连同作恶的蚂蚁烧得一干二净。原来在行刑之前,他周围的一圈已被涂满了火油。
许骏愣愣对着火苗,若有人摘下他的头套,就能发现他那标志性的大眼睛里失了往日神采,空荡的让人心疼。
眼看仪式就要结束,跟在许骏身边的那名死士轻拍下许骏的肩,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片烧灼的火焰里,死士毫不犹豫地抬手劈向少年后颈,将他抗在肩上朝远处飞掠而去。
48.重逢人未醒
狭小的山洞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蜷缩着休息。他似乎睡得很不安,薄唇开开合合似在请求什么。忽然,男人猛地坐直身体瞪大眼睛,脑袋砰一声撞上头顶的石壁。
癸仲面无表情地抬手揉揉头顶,见没出血就将手缩了回去重新躺下。他按许骏的吩咐在原地等候,一等就是七日,承诺会来找他的少年却连只言片语都没有传来。
又躺了一会儿,见外面阳光减弱了,癸仲弯起身子钻出勉强容纳下一人的小洞,轻轻揉着自己的断腿。死士恢复力惊人,如今距离受伤仅仅月余,他就已经能抛下拐杖勉强行走了。癸仲先是掏出主人留给他防身的匕首在树皮上画了个记日子的符号,尔后小心翼翼地将匕首收起来,藏入怀中。看了看天色,他决定去打猎——希望不会如昨天那般一无所获。
忽然,癸仲身子紧绷起来,脸上因为自嘲而勾出的弧线也消失了。他微微弯腰,右手护胸随时准备掏出匕首,冷冷喝到:“谁?”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一个黑影扛着另一个黑乎乎的物体就这么凭空出现在癸仲眼前,正是许骏和先前的那个死士。
癸仲分辨出主人的气息,脸色稍缓,眼睛却仍咄咄逼人地盯着落下来的黑衣人。
“副统领安好,”黑衣人将许骏放平在一边,双膝一弯跪在地上,道,“流音奉统领之命送骏少爷回来。”
哪怕衣衫褴褛、头发蓬乱,身材高大的青年身上所带的威势却没有减弱分毫。癸仲盯着自称流音的黑衣人看了半晌,缓缓将视线转移到躺平了的身材略微纤细的黑衣人头部,沉声问:“为何?”
流音低伏下身体,前额隔着头套抵上了地面的腐枝枯叶,他用干涩喑哑的嗓音说:“统领吩咐流音带骏少爷过来。”
“为何!”癸仲瞳孔顿时一缩,波澜不惊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慌乱。可纵使焦急如斯,他仍居高临下站得笔直。
“庄主下令处死骏少爷,统领——”流音身子一轻,畏缩着抬眼时发现头套已被人扯了去,又赶忙垂下眸子,继续道,“统领让您照顾好骏少爷。”
说完,他就屏住呼吸,谦卑地低垂下双眼,两手伸直紧紧贴着裤缝。
癸仲狠狠盯着被他拽得双脚离地的流音,虽然唇边的绒毛昭示着死士年纪尚轻,但流音脸上早就没了稚色,身高体格也都和自己相仿。少年似乎极力想镇定下来,可惜控制能住让身体不再颤抖,却控制不了抖动不停的睫毛。癸仲的手越收越紧,直到发现手中人呼吸已变得急促,才一下子松开。
脱离了控制,流音歪倒在地,下一刻就又摆回跪立的姿势。然而癸仲却再未看他,而是挪过去半蹲着托起昏迷中的少年,轻轻揭开他的头套。同样是少年人,这块黑布下的脸却白皙依旧,嫩得能滴出水来。癸仲凝视着这张染了疲惫的脸庞,不由痴了。
流音跪在一边,简要地将过程复述完毕,便安静地垂着头等待命令。
庄主竟真狠得下心来!癸仲颤抖着将手抚上许骏脸颊,一点点为他将垂下的乱发拨到耳后。听见流音说少年在院里戴着重枷跪了七日时,冷静如他也紧紧握起了拳头。早知道庄主不是心善仁慈之人,却未想过他对亲手养大的义子也下得了手。如果猜到庄主会这么对待主人,我一定——
他正想着,忽然一怔,低下头看看自己受不了力的伤腿,苦涩地笑了——就算预料得出,自己这废物又能帮到主子什么。原先几乎控制不住的杀气就这么泄个干净,他再也没看自己的腿,而是将目光凝在少年身上。
小心翼翼地解开少年领口衣扣,两道从锁骨一直蔓延到肩膀的红痕映入眼帘。癸仲心中一痛,颤颤巍巍伸出的手指就又缩了回去,好像轻轻的触碰都会亵渎了少年的身子。犹豫半晌,他还是伸过手去打横抱起昏迷中的许骏,让少年半靠在树干上坐好,才从怀里掏出还未用完的药瓶,挖出药膏仔细涂在破皮的伤口处。
看得出来,伤处曾被仔细清洗过、上了药,只是时间久了,仍然渗出血迹。想到往日里尹蜚对少年的关心保护,癸仲不由问道:“是首领为骏少爷上的药?”
流音略一愣怔,将头又朝下埋了埋,低声说:“属下不知。”
“那是尹蜚换的?”
流音诧异地朝上望了一眼,似乎在好奇癸仲竟会对这个问题追问不舍,但还是恭敬应了是。
果然是他。
癸仲将视线重新转回许骏这边,脸上一片平静,内心却是波涛汹涌。死士的统领竟真是尹蜚!庄主发配他去做死士,苍天保佑,他被改造得很成功。出师后完成了几件棘手的任务,加上又曾得到庄主信任,竟直接被提拔为死士的副统领——或许这也是他以死士身份活过五年的原因之一。可死士到底是死士,哪怕副统领也不过是件工具而已。
然而统领却不同。拥有他们这工具的自然是庄主,但直接管理死士的却是统领。很多时候,除了外出做任务,癸仲的工作就只是传达统领命令。以他的经验看,统领虽然武功平平,身上却带着一股狠厉气息——连他们这些刀口舔血的人也会畏惧的气息。作为副统领,虽然见到统领的次数比寻常死士要多,但统领几乎都蒙着面,即使偶尔没蒙面时,他也不敢妄自窥探统领容貌。
后来又犯了错被丢去伺候嚣张跋扈的骏少爷,机缘巧合下与尹蜚护法交谈,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谁知道,心狠手辣的统领竟然真是主子的师傅。如果尹蜚护法掌管着死士……又叫死士救出主人,会不会真的只是走个形式?可联想到他所熟知的那个庄主的作为,他只能无奈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涂好药,癸仲动作轻柔地为少年系好衣扣,在他颈间轻啄了个吻,站起来冷冷走向跪立的人。
随着癸仲的靠近,流音仿佛预感到什么,身体不由自主开始颤抖。读出癸仲眼中忽然现出的疑问,他勉强笑了笑,轻声道:“属下去了,癸仲大哥保重。”
语毕,他仰头看看染了半边夜色的天空,微笑着低下头,忽然身子一震,斜斜歪倒在地。
癸仲面色不变,轻嗯一声,就这么背手静立,看紫黑的血液从流音口中溢出。死士,知道的太多,抑或任务牵扯过大,大多都是有去无回。也许正因为如此惯例,流音得了命令后才义无反顾地咬破了口中毒药。一条生命就此消逝,却激不起他一丝怜惜。五年间,看过太多死士送命——自亲手了结的也不少,早不把死士当成血肉之躯了。纵使年龄相差不大,死士与主子,哪敢相提并论?
一阵寒风吹过,撩起了他蓬乱的头发。癸仲回过神,面无表情地将额前碎发朝后拢拢,弯腰抱起少年死士还未冷却的尸体,一瘸一拐朝远处走去。
顾及昏迷中的主人,癸仲没敢走远,只是将尸体抱到下风处准备处理掉。他在流音身上摸索着,取出数个瓷瓶和些许暗器,动作熟练地挑了瓶药水准备倒出,却忽然停住受伤动作。他看了看死士身上完整洁净的黑衣,又低头扫了眼自己的破烂衣衫,已经抓住了流音的衣领,却又在解开衣扣的瞬间长叹一声将药水全部倒出。
药水腐蚀了厚厚的黑衣,紧接着又作用在死士的身体上,不一会儿,就只留下了一片水迹。癸仲静静看着少年死士消失,收好暗器和药物,用手捧起沙土一点点将水迹遮盖起来。仅过了片刻,这里就变得与平常无异,任谁也想不到一条鲜活的生命不久前才在这儿消失。
他最后看了眼这片土地,尔后一瘸一拐挪回少年身旁,再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