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仲身子猛地一颤,脸上红晕一现就被强压下去。很快恢复镇定,他一脸平静地将衣襟又敞开了些,转向少年恭敬地躬身请示:“主人现下准备去何处?”
“去哪儿?”少年眸中刚荡漾出的神采顿时消去,他也学死士低下头,叹道,“还能去哪儿呢,先找个地方住下。”
癸仲应了是,又斟酌片刻,继续道:“这里仍在苍云山范围内,万一庄主发觉少爷您……”
“想说就说,别藏着掖着的!”
被吼得一颤,癸仲停顿了下,声音又回到那种波澜不惊的状态,“此地仍处在苍云山范围内,若生出意外不易逃脱。请主人暂且忍耐,等……安全后再现于人前。”
“安全?你是说……”
“先离开这儿,过几个镇子再停下休整,主人意下如何?”
许骏眨巴着眼睛,过了会儿,拍手道:“成,不过咱得先找个人家弄身衣服来!”
“是,谢主人。”
“谢什么!”不知为何,少年心情一下子变好了。只见他拍了拍里衣下摆,就蹲到癸仲身前,“快上来,早到地方早休息。”
“主人,属下……”
“你敢说你现在伤好了?一瘸一拐尽给我丢人!快爬上来,我们还赶路呢。”
一切又仿佛回到最初,癸仲犹豫良久,终于慢慢攀上少年肩膀,分腿用膝盖夹住少年大腿,任凭少年背着,翻山越岭。
51.菊花饼
小镇的石板路上,一大一小两人相互搀扶着从远方走来。身材壮硕些的是个高大男子,猿臂蜂腰,方脸浓眉,只可惜走路一瘸一拐,竟是个跛子;娇小的那个系着头巾蒙着脸,只露出弯弯的眉和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她穿着深蓝底浅白花的裙子,远看身材曼妙,盯久了却发现她走起路来豪不扭捏,若不是搀着个人,没准还能走得虎虎生风。
原先瞄着少妇的泼皮混混,只看她几眼就不约而同地摇起头来:可惜了这小娘子,当初若是能被好好调教一番定是个尤物,现在这样……哪还有半点女人样子!
“有石头,你小心些。”少妇可不管别人心里想什么,只顾搀扶着她男人朝集市走去。男人停住脚步憨厚地笑笑,空出手来为少妇整整歪斜了的面巾。
不错,这对小夫妻,正是走出大山的许少爷和他家死士。
许骏听了癸仲的劝告,带着死士一路翻山越岭,直走出了云翔山庄势力较强的地界才选了个地方准备住下。为了更好地照顾主子,癸仲原想留在镇里寻个房屋暂住,可一路上很好说话的许骏却下了命令执意要住在山里。既然要常住,总不能让主子随便找个山洞凑合,借着木料茅草,癸仲硬是在水潭附近建了个木屋。
他们一个坦胸露乳,一个只着内衫,自然不能就这么去集市丢人现眼。借口癸仲伤势未愈行动不便,许少爷自告奋勇去不远的村里顺来两身衣裳,可带回来才发现一身他穿着大了,另一身……却是女子样式。说不清许少爷是失手为面子死撑着,抑或是拿衣服时就没安好心,总之他看见癸仲拿着那身女装发愣时,便得瑟地扬起下巴,命令道:“去换上。”
主人有命令,癸仲只好紧皱着眉头抓着裙子看了又看,然后驯服地抬腿想要套上去。可是……他生的不算魁梧却也精壮,勤练功夫又使得肌肉紧实有力,称得上是男人中的男人。如此一个青年男人,小媳妇的衣裙对他来说……实在小的过分了。尽管癸仲已经努力想将裙子提上来,那薄薄的布还是卡在了大腿处。
再努力就又要破了,癸仲不敢再勉强,只好逼走窘迫抬眼请示在一旁看戏的少年。
少年看得乐呵,可发现死士再穿不上后就苦了脸。他也凑过去帮死士提了提裙子,又颇不甘心地扒下夜行黑衣把花衣裳塞过去。结果……自然还是穿不上。许骏愣了会儿,苦兮兮扁着嘴,丧气道:“你再等等,我重新拿件。”
“主、主人……”这里离那村子虽不算远,可用轻功一来一回也要耗去一个时辰,不忍心让少年为这点小事奔波,癸仲脱下半挂在身上的女式衣衫递给少年,嘴里断断续续重复,“您试试。”
“你让我穿这个?”
许少爷声音忽的扬起,死士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顾不上半挂在腿上的罗裙,双膝一弯叩首道:“……属下知错,属下绝无冒犯主人之意。”
见他如此,许骏心里又犹豫起来,“你……真想看我穿?”
“属下知错,请主人责罚。”这听不出喜怒的声音让癸仲身子一颤,生怕少年为他的冒犯而发怒,头砰砰磕在地上连声祈求。
听了这声音,许骏心就软了,搀扶着死士起来,无辜地眨着眼睛,“你转过去,我不一定穿得上啊……”
许少爷不仅穿上了,还硬把山野村姑的衣服穿出了几分娇俏可爱的味道,让死士看傻了眼。
见惯了主人身着妖艳红衣的样子,后来蒙主人信任让他见到穿着紧身夜行衣的干练少年,已经觉得三生有幸。谁知道,主人穿了这寻常的女子衣衫,微抬着下巴宜嗔宜喜地模样……竟如此好看。死士的脑袋已被这个村姑打扮的少年完全占据——不同于被施展了邪术后的蛊惑,而是完完全全的心动。
死士呆呆笨笨的模样让易装的少年颇为满意,竟也晕晕乎乎地提了与他假扮夫妻掩人耳目的要求,还主动伸手勾住男人臂弯……等许少爷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蒙着脸梳着女式发型、跟着他男人走上街了。
最近精神总有些恍惚,一面想要忘却以往重新生活,一面又克制不住地回忆往事,意识仿佛被分成两半,他时常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比如翻出身女装偷走,比如把给死士准备的女装穿在身上。
许骏发现自己犯傻,只得将错就错一边腹诽着等会儿回去要对男人如何如何,一边亲热地拉扯着男人细着嗓子说个不停。一路上倒也顺利,唯一让他不爽的就是死士完全配合了他的扮演,没表现出半分别扭。
癸仲完全不知道他主人一路上想出的层出不穷的折磨人的法子,只感觉少年主人有些奇怪。考虑到主人近日收到的刺激,他不敢妄言,只得尽力配合好他的主人。可惜做了五年多的死士,想回到原先的正常生活似乎并不容易。街上熙熙攘攘,总有人有意无意地撞过来。每当有人靠近,他就情不自禁地想拔刀戒备。
明晃晃的太阳弄得他头晕,极力忍耐又快要耗光了死士的耐性,心里虽然焦躁,他仍然装出了山里汉子的憨厚模样,背着竹筐买着琐碎杂物,为一两文钱与人争论半天。偏偏他口拙争不过伶牙俐齿的商贩,不但没降下价来反而遭了不少白眼,可即便如此,走到下一个铺子时他仍试着与人讨价还价。感觉掺着自己的那双手已经越收越紧,明白主人耐心已经耗尽。癸仲心里苦笑,不知道当初主子怎想出这么个法子,这趟跟着他下山,还是令主人受辱了。估摸着急用的都买了,癸仲掂掂竹筐,决定剩下的东西改日再买,就准备回去。
“娘子,我们……”癸仲说着,才发现少年的注意力早叫路边一个点心摊子吸引了去。摊子旁一个膀大腰圆的大娘正利落地切着纯白花瓣,几下切好后混着猪油面粉红糖开始和面,这时油锅里的已经变成了金黄,大娘停下手里活计将炸好的点心一个个捞出来,整齐地码放好。炸好的点心也是菊花形状,花瓣百里透着红,花心处是嫩嫩的黄色,香甜的气息老远就能闻出。
癸仲失笑,改口道:“娘子,我们买些点心带回去可好?”
觉察到死士眼中藏着的笑意,许少爷冷哼一声松开搀着死士的手,大步走到摊子旁边。主人似乎生气了,可用这副打扮生气起来看着倒像是害羞了撒娇的小娘子,癸仲敛下笑意,一瘸一拐跟过去。点心大娘正招呼着许骏,指着花瓣强调着她家真正用菊花做的“菊花饼”与别人豆沙馅儿的不同,如何货真价实如何酥脆清香。
见大娘说着就要用油乎乎的手拉住少年,癸仲皱眉赶忙问了价——果然比寻常点心高出一倍多。他这次没在商量价钱,直接掏出身上剩余的铜板扔在钱箱里,道:“称两斤。”
许骏愣了下,看看忙活着称点心的大娘,又看看板起脸的死士,不禁笑弯了眼。看死士背着的竹筐已经装满,身上还挎着许多包裹,许少爷好心地接过大娘递来的纸包,捧在手里。他自认做的潇洒,却不知在外人看来,完全是相公宠着贪嘴的小媳妇,小媳妇得了美食欢喜着想讨好她男人的情形。
走回山里,二人很快偏离官道拐上了小路。许骏不耐烦地扯下面巾抛给死士,拿出块余温未散的点心咬了口,笑眯眯扭头一字一顿地道:“菊花饼,你也尝尝?”
癸仲一路上都在回忆他刚跟着主人去苍云镇逛夜市的景象,正想到卖烧饼的大叔见了浑身媚意的主人不由自主地多给了几个饼,听见人问话茫茫然抬眼,就看到少年甜甜笑着转头,一晃神竟以为回到了从前。
讷讷应了声,他才明白少年问了什么,脸唰一下被红潮侵占。癸仲早不是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自然清楚寻欢的馆子里恩客对小官后庭的戏称,少年眼里含着暧昧调笑,指的自不会是寻常菊花,可……他的主子,什么时候竟也知道这些花样了?
死士避开少年戏谑的眼神,半蹲下捡起因为晃神而未接住的女子面巾,揣到怀里。
“阿仲?”许骏又咬了口点心,见死士还傻愣着,一生气直接将剩下半块菊花饼塞到他嘴里,而后从死士身上解下个半大不小的包裹背在身上,提提裙子大步朝前走去。
“发什么呆,回家还得收拾东西早早睡觉呢!”
癸仲愣了半天,听见这话吞点心时险些噎住,混着唾液用力咽下嘴里的吃食,摆正身子连忙跟上。清新的余韵缓缓在口中荡开,倒真是酥脆清香、货真价实。看着虽然寻常,可真实滋味……的确是吃下的人才晓得。
癸仲抬起袖子嘴角,一激动做戏时的称呼竟脱口而出:“娘子慢些……”
52.小别扭
那句娘子一说出口,癸仲就知道要遭。果然,前方步履轻快的少年听了,嗖一下飞到他面前,瞪了比他高出大半头的男人半晌,忽然嗲着嗓子问:“相公还想做什么?”
他的声音本就甜甜软软,故作起娇柔来就更显得勾人。癸仲身子一震,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就又恢复了最初的死寂平淡。他慢慢放下竹筐,向前跨了半步,跪伏在地。这次他什么都没说,只静静跪着等候发落。但与往常不同的是,死士颈上异常狰狞的暴起的青筋,显示出他内心并不如外表一般平静。
吃了菊花饼的许少爷原本心情不错,正喜滋滋考虑回家后该做些什么。是心情再好也禁不起死士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腾,他仍微笑着,只是笑容里潜藏着的戏谑已完全消失。这么一来,被故意压低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冷淡。
“又闹什么,快起来。”
癸仲听了不但没答话,反而伏下身子谦卑地朝许骏拜了一拜。不待许骏吩咐,他又跪直了,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的主人,欲言又止。
许骏等了半天,发现死士竟又低下头去,不禁怒斥道:“有屁快放!”
他自认近期没亏待死士,吃的用的都不忘留他一份,道路泥泞难行时还是自己背着他。明里暗里心思都用了不少,这人却还是动不动就回归一副看似卑微实则倔强的样子跪给他看。随着他的呵斥,许骏分明看见他的死士畏惧得朝后缩了缩身子,然后极勉强的重新跪好。初识时他还看不出死士这些小动作,可相处了这么久,癸仲还敢妄想瞒得住他?他欲言又止,明摆着就是不敢依靠信任自己这主人。
许少爷连日来积攒下的怒气险些就要破体而出。强忍住一脚踹翻死士的念头,他努力稳下声音,缓缓道:“有事就说,若能言之有理我又不罚你,做这副委屈样子干甚?”
死士抬眼看看他,可很快就又垂下眼帘,又过了会儿,竟吞吞吐吐问道:“您还在难受么?”
被笃定的语气弄得一愣,许骏还未回答就听癸仲继续说,“主人若难受,切勿憋在心里,切勿……自轻自贱。虽然庄主对您……但、但您可以……”
“我可以干什么?回去找你的庄主认错被他喂了虫子?”一下子被戳中软肋,少年心里的怜惜一扫而空。被他藏在心底的屈辱往事,竟被这个低贱的工具直言不讳地讲出,他怎能不怒?对上惊诧抬头的死士破碎的目光,许骏冷笑着继续,“还是拿你泄愤,把怒气怨愤都撒在你身上?”
许骏清楚地看到死士身上挂着的大大小小的包裹都随着死士的身体颤抖起来,知道死士怕了,他还未尝到胜利的喜悦,就听见癸仲低低地回答:“是,属下是主人的,若拿属下泄愤后主人能振作起来,属下甘愿……”
“够了!”许骏厉喝一声,接着苦恼地扶额——搞不懂这家伙在纠结什么。是的,他是心情不好,很不好,万念俱灰心如刀割,可你个死士和这有什么关系,竟还敢说出甘愿被折磨这种话来?他想继续骂,可对着那人矮了一截的身子,对上死士毫无隐藏的视线,就什么也骂不出来了。
站了半天,许少爷脚下的石头都被碾成了粉末,他对面跪着谏言的家伙还是完完整整毫发无伤。见死士大有他不发话就不起身的样子,许骏无语地摆摆手,走过去扛起那个硕大的竹筐背在身上,淡淡吩咐道:“我没事,此事你也勿要再提。我不想听到许正豪,也不想再看见你请罪,懂了么?”
癸仲膝行了几步,似乎还想辩驳,但见少年根本没理他而是背着半个人高的竹筐越走越远,只好站起来小跑着追过去。
经过这番折腾,许骏没了嬉笑的心情。回到屋里,好不容易等死士将买来的东西放下,他一下子就把人扑倒在木板床上,就要撕扯掉死士的衣服。光秃秃的木板上还未铺床单被褥,硬邦邦硌得人生疼。癸仲低呼一声,发觉身上人动作粗野,联想到路上少年暗示意味极浓的“菊花”饼,生怕这身衣裳再被撕坏,竟顾不上羞耻主动褪尽衣裤,把它们远远扔到一边。
“主、主人,等属下铺好床再呃……”柔弱之处忽然被含住,癸仲的第一反应不是兴奋,而是恐慌。想到少年刚醒来那次那种难忍的痛,他真想不顾一切将人推开。
如果再来一次……也许真会坏掉?忆起当侍卫时同僚说笑的话语,癸仲努力配合着身上的少年。少年的每个动作,都让他……心惊胆颤。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少年只是如最初那般吸食完毕,就将他丢在一边,闭目调息。
身体内外都没有被伤到分毫,连一个吻痕都没有。他低头看看自己光着的上身,不知所措地捡起衣服穿好,愣愣凝视着专心练功的主人。
良久,癸仲自嘲地摇摇头,踉跄着拿来布匹棉絮,一针一线地缝着被子。他们去的那个镇子不大,小店里售卖的被子质地粗劣,里芯也大都粗制滥造,倒不如找农家买来棉絮自己缝。虽说死士被要求涉猎广泛,可他一个大男人,少时有爹娘宠着,成年后衣食又皆不由自己,补个衣服还能凑合……缝被子这种事却从未做过。
死士抱着弹好的棉絮愣了好半天,犹疑着把它们放在平摊了被面的床板上捋平,再覆上被里,来回比划几圈终于一狠心戳下针去。这活计看着不难,但想要将针直直刺下却并不容易。癸仲试了几次,将气劲注入细针,刺下时却险些断在里面。他赶紧将弯了的针尖掰直,紧锁着眉头重新开始。又试着缝了几针,他逐渐掌握了巧劲。但针尖总是从预料不到的部位伸出,稍不留神就被扎了手指。死士面无表情地吸掉食指上冒出的血点,下一针却仍是狠狠戳下去,如丢暗器一般,毫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