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世这才好像发现了人一样,抬起头,在他脸上扫了扫。也不开口,只是低头吃自己的素面。
徐远狄有些尴尬,在他记忆里,他并未得罪过他们师徒。相反,为了徐远蛰,他可谓对这二人极其礼遇的。只是不知道当日他们为何不告而别。
“济世师傅是遇了什么麻烦吗?这样说是有些逾越,不过徐某是诚心诚意想帮忙的。”
济世又抬头看了看他。
“徐施主,贫僧并无什么难事需要帮忙。”
这话说的冷冰冰地,没一点转圜的余地。全不像在徐家时,济世虽然傲气,却不会给人难堪。
徐远狄被噎了回来,反而更加好奇。他总是觉得有些事儿是和他和徐远蛰有关的,偏偏他不知道。
“何须如此客气?说起来,幼弟和我一直颇多仰仗大师,徐某一直想好好谢过,只愁没有机会呢。”
济世伸手挑起素面,大口吃了起来,也不理会,任由徐远狄在这啰嗦。
徐远狄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心里冷笑一下。
“了尘师傅可好?远蛰自幼身体不好,难得有个年轻相当的玩伴说说话,说句僭越的话,我还真盼着了尘师傅能在我家多住几日呢。”
这话音刚落,济世以将筷子重重拍在桌子上。
“徐远狄你想干什么?了尘给你们兄弟害的还不够惨吗?”
徐远狄有些迷惑,“济世师父你在说什么?我们兄弟何曾害过了尘小师父?”
济世冷笑了一声,抬头死死地盯着徐远狄,“你是不知道,何不问问你弟弟做了什么?要不是他先偷了了尘的定魂丹,了尘现在还好好地跟我修炼呢!”
徐远狄心一紧,一下想起那个细嘴的青花瓷瓶和那些带着馥郁香气的药丸。这药……这药……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说清楚!那药到底是用来治什么病的?吃了有什么害处!了尘师父去了哪儿?为什么说和我弟弟有关?”
济世又冷哼了一声,“你真的想知道?”也不等徐远狄说是不是,接着说道:“你弟弟根本就不是……”
话还没说完,眼前就是一道银光,济世没有防备,到了近前才注意到,整个人向后倒去,连着做的凳子也起斜下去,狼狈的趴到地上才躲过去。
手边的佛珠忽然光芒大绽,济世不等站起来就将佛珠从腕上褪下来,挥舞着。
耳边只听得叮叮叮的几声响,数十枚牛毛细针被震飞,扎在桌子上,徐远狄不想殃及自己,飞身退后,在最角度的地方找了张空桌子坐下,想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不时有叮叮叮的声音响起,济世前面的桌上很快钉满了牛毛细针,忽然济世手上的佛珠不再转动,他面色凝重地盯着外面,沉声说道:“暗器伤人不算好汉,何不光明正大的出来与我较量一番?”
一个娇媚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我可不想当什么好汉,不过……你这段时间不是一直追着我吗,怎么我真的出现了,你倒不知道是谁了?”
济世从横倒的桌子后面站起来,将佛珠重新带在手腕上。
“你就是金吾?”
放肆的笑声从外面传了进来。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可惜我不能答应你……刚才那些只是小小地教训,你要是还执意纠缠我,别怪我下次不客气。”
最后一句话响起时,已有距离感,济世顾不得徐远狄,转身追了出去。
徐远狄神色凝重的站了起来,心里乱七八糟的。济世的话,他并不十分信,可是他心里已经开始怀疑,徐远蛰吃的药到底是什么?济世到底要说徐远蛰什么?还有那串佛珠,他莫名的觉得那串佛珠其实是断开的,至于为什么这么想,他自己也不明白。
回到家后,下人来回话说徐远蛰昨日大概是着了凉,有些发热。已经找了大夫来看,可是还是恹恹地,没什么精神。
徐远狄还是去看了徐远蛰,伺候的丫鬟正在不停的给徐远蛰的额头换手帕,可是他的脸还是烧的红彤彤地,嘴唇干的好像能滴出血来。看徐远狄进来,就恹恹地叫了一声哥哥,就又把眼睛闭上了。
徐远狄挥手让丫鬟下去,自己坐在弟弟床边,隔一会儿就给他换一换已经热了的手帕。感觉那额头的温度好像下不去了,一块湿冷的手帕很快就被捂的潮热起来。
徐远狄心疼弟弟,想说的话也说不出来,都咽了回去。
一直到夜色已晚,徐远蛰的温度才稍稍下去了些,下人把熬好的药送进来,黑黝黝的一碗药汤,徐远蛰自己端着药碗,用汤匙一下下搅着,就是不肯喝下去。
徐远狄没办法,自己抢过药碗,用汤匙一口口地喂他,其实这样喝更难受,还不如一口气喝下去,再吃些糖渍的果子改改口里的味道。可是徐远蛰并未开口,只是温顺的靠在床头,每次汤匙送到嘴边时,他就听话的张开口喝进去,只是乌黑的眼睛一直盯着徐远狄不肯移开。
徐远狄只觉得手上的压力越来越大,并不是因为要一直举手喂弟弟,这些事儿他从小就是做惯了的,而是……因为徐远蛰的目不转睛。
徐远蛰小的时候,也是常常看他的,可是从来都是含着孩子气的笑容,一边看着他一边撒娇,这样面无表情的死死盯着他看,还是第一次。
一碗药已经见了底,徐远狄咳了一声,把头偏向房间里的黄梨木桌子,有些不自在。
“安安……你也大了,哥哥不能总把你困在家里,这两日我出门,替你选了一个叫鹏远的学院,你……病好了,哥哥亲自送你过去。”
徐远蛰眼中的光彩一下黯淡下去,他看着徐远狄侧过去的脸,慢慢躺在床上,“哥哥……我知道了……我会听你的话,去鹏远书院学习的。”
徐远狄一下转过头来,明明应该松口气的,心里却有些堵得慌,他伸手摸了摸弟弟的额头,还是有些低烧,好在之前的高热已经下去了,没等他手撤回来,徐远蛰的手一下伸过来,抓住他的手。
徐远蛰的手热得很,手心里全是汗水,“哥哥……这是最后一次……你再陪我睡最后一次行吗?”
徐远狄下意识的抽了抽手,可是徐远蛰攥的很紧,没有抽出来,就要把他送走了啊,“好,今晚哥哥陪你睡。”
都收拾完后,他将桌上的灯吹熄了,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徐远蛰瘦弱的身体孤单的蜷缩在大大的床上,看着格外让人心怜。
徐远狄没有再犹豫,脱了鞋上床,刚刚躺好,徐远蛰温热的身体就翻过过来,紧紧地贴着他,好像不敢似的,没有伸手搂他。徐远狄心里筑起的堤坝瞬间被冲毁了,他伸出手,将弟弟揽过来,紧紧抱在怀里,在他耳边低喃着:“别怕,哥哥都在……”
第二日,天没亮,徐远狄就起来了。
把弟弟的手臂从身上轻轻抬起来,看了一眼弟弟沉睡的样子,狠了狠心,起床出去了。
徐远蛰的表现出乎徐远狄的意料,他虽然有些沉默,但是看起来并没有不高兴,甚至不等徐远狄提起去学院的事儿,他 自己就主动提起来,这事儿在双方都积极的情况下,很快就定下来。不过十日的功夫,徐远蛰就被送了过去。
去的时候,徐远狄要送他,被徐远蛰给阻止了。
徐远蛰甚至说,他不能总离不开哥哥了,既然出去了肯定要很久不能回来,干脆就早点离开,省得徐远狄送他过去,他又舍不得。这话说的合情合理,彻底堵回了徐远狄的担忧不舍,他只能看着送徐远蛰的轿子渐行渐远,直到不见踪迹。
徐远狄只觉得心里空落落地,明明是他想送徐远蛰走,可是真等他走了,这心好像跟着被挂在半空,找不着根儿。
徐远蛰走了三天后,徐远石回家了。
估计是早被找到了,只是不敢回来,看着徐远蛰也被送走了,徐远狄的怒气也消了不少,这才被叫了回来。
虽然免不得一顿打,可是总比外面吃不好、穿不暖强。
徐远狄已经懒得惩罚他了,只是罚他去祠堂跪了三日也就算了。
管家看他虽然一直努力管理这一大家的生计,但是总是不高兴。本来他年少就知道当家,责任在家,很少有个笑模样,但是总算看到幼弟时还是真心开心的,如今可是见天的板着脸,连个笑模样儿都没有了。
这也是正式当了家了,谁说娶谁要慎重,可也早该提上日程了。管家就想着,要是娶了主母进门,少年夫妻琴瑟相和,想必就能把徐远狄从闷闷地心情里拽出来。
可也巧了,临近的县里有个大户人家,祖上是做过官的,此时也是地方有名的乡绅,不但家业大,在官面上也很是吃得开。家中三个儿子,具已成婚。只有一个幼女,因为是最小的,生的也出众,最得父母、兄长疼爱,已到十六岁还未婚配。这样的条件、家世,如果和徐远狄结了亲,还是他高攀了呢。
虽然不是十分有把握,到底要试试,于是央了这方圆百里最有名的媒婆去提亲,几番来回后,虽然没有定下来。看女家的意思,倒是对徐远狄颇为中意。
管家兴奋地回了徐远狄,徐远狄对于娶妻虽然不天天想着念着,但是也觉得是时候了,听着条件也挺满意。就是……这心里,总觉得不得劲,到底为了什么也不想细想,只嘱咐管家催着媒婆多跑两趟,要是能结下亲也是好事儿一桩。
定亲的事儿,基本上已是八九不离十,只差最后下聘,基本就定下来了。
成婚到底是人生最重要的事儿之一,到底该不该告诉徐远蛰,徐远狄自己也犯了难。
论理这事儿告诉不告诉徐远蛰没多大关系。只是徐远狄总想着,徐远蛰是他从小带到大的,如果一声不响就定了来了,他会不会受不了?
越想心里越不安稳,第二日本该他亲自去下聘,可是一早管家就找不到他了,到处都没有。
徐远狄也不知道怎么了,他连夜骑马去了鹏远学院。
一夜疾驰,清晨时分他到了鹏远学院附近。他从成年开始,基本没有真的冲动就做下一件事儿的,可是,在马上要下聘的时候,他居然连想都没想就逃掉了。或者说,他不是逃掉了,只是想在这种时刻,让他疼在心尖儿上的弟弟知道,十二年的宠爱,让他已不知该把这弟弟放在什么位置上。即便是明知有些事儿是为了他好,可是他难过了,徐远狄只会觉得更痛。
从露水刚起一直到艳阳高照,他始终在学院外面来回的跺脚,进去还是不进去,两个简单的选择却让他彷徨无措。
一晃儿,他已经去了快两个月了……
这一算日子,被深压在心底的思念就像潮水一样喷涌而出,一跺脚,人进了学院里。
刚说了想来探视徐远蛰,那看门的小厮就脸色大变,让他在门口稍等,人急奔了进去。
不多时,一个中年儒生急匆匆的走了过来,刚到徐远狄面前,就脸色郑重的鞠了一躬。
“这事儿……真对不住了……徐远蛰昨日没有请假就出去了,到今日还未回来,我们已经派人去找了,只是还没有消息传回来。本来想派人去通知家里的,却不想……正好您来看他……”
徐远狄的心一下吊了起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徐远蛰不见了?”
这事儿出的有些蹊跷,徐远狄跟着学院的人去了徐远蛰住的地方。
徐远狄定的是最贵的房间,只给徐远蛰一个人住,也没有舍友可以问问。只是学院是封闭管理,一入夜就关大门,没有特殊原因是不会放人出去的。徐远蛰根本没有申请出去,人也瘦弱,说他翻墙出去了,谁也不信。只是这人就这么不见了,实在让人疑惑。
徐远狄本想回家去看看,徐远蛰也不能去别的地方,可是又怕错过了。雇了稳妥的人回家,他又在当地雇了不少人,撒出去找人,他自己左右都不安心,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外面乱转。
一整天都没任何消息传来,算时间要从家里折个来回还要到明早,现在只能寄希望在这边了。
徐远狄胡乱吃了点饭,一个人又出去找。
这学院很大,离县城的中心地带颇远,周围只有一些贫苦的农家和几个零落的大宅,因为后面就是秀丽的青山,很多大户会在这里建别院,偶尔过来住个几日。
一直找到半夜实在没有消息,徐远狄一个人往回走,还未走到地方,却看到前夜过来时,门庭寥落的大宅前面人影瞳瞳,但是宅子内却没有点灯。徐远狄也是好奇,扫了几眼,却看到了这群人中有前段时间才碰到的济世。
此时他已经重新剃了发,穿了一身僧衣,手里拿了一个金光闪闪的禅杖,站在他周围的人也都是一脸肃穆,神色郑重的看着大门紧闭的宅子。
徐远狄站在暗处没动,想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儿。只见济世轻挥了一下手中的禅杖,开口说道:“大恩不言谢!此次因为私事请各位兄弟来助拳,此次恩情,只有要机会,贫僧一定会报答各位!”
人群里纷纷有谦让之声传来,又有性情急躁的高声叫着:“你说哪里话!我们修道之人,卫道除魔是本分,就是你不拜托我们,我们听说了,自己也会来除妖,这次还要多谢你告诉我们这里有妖孽出现呢!”
济世不再看周围的朋友,转身面前紧闭的宅门。
“狐妖,出来受死吧!”
原本黑着的大宅忽然灯光大作,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前原本暗着的大红灯笼忽闪一声亮了,里面有妖媚的笑声传了出来。
“济世,你一人打不过我,就请这么多人来对我我吗?”
“废话少说!我等学道就是为了除去你这样的妖孽!”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我不知道?你不过是想知道妖王良桢住在哪儿,想去找人家儿子吧?你们这些人,一个个大义凛然地,好像真的是除魔卫道一样,其实各个打自己的小算盘,我想知道,要是你们真的除了我,我这只有一个内丹,你们想怎么分?”
这群人瞬间暴躁起来,纷纷叫嚷着,胡言乱语什么!妖孽快受死!
一个男人从宅子里缓缓走了出来,刚开始还在暗处看不清楚,等走到大宅的红灯笼下面,徐远狄才看清楚长得什么样子。
那人长发披散着没束起,一对漂亮的凤目上挑着,顾盼生情,红唇醒目,唇角勾了一抹浅笑,一副目空一切的样子。
他半靠在门口的柱子上,细细打量面前这些人,目光每到一处,刚才还是气势喧嚣的人忽然哑了下去。
他轻笑了一声。
“想要收了我这个妖孽,怎么不动了?”
徐远狄一直想着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此时见到人出来,一下想起来,这不是当日碰到济世时,没有露面就引走了济世的金吾吗?他竟然是一个狐妖吗?
济世往前走了一步,手中禅杖直指金吾。
“你还埋伏了多少帮手?都叫出来吧!”
徐远狄一直站在暗处,却觉得金吾的眼光好像向他站着的位置扫了一眼,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就凭你们这几个人,我还不放在心上。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吧!”
济世手中的禅杖被扔上天空,禅杖飞舞着奔向金吾,手中的佛珠也发了金光罩着直奔金吾的脸。
其他人也纷纷掏出法宝,一起对着金吾。
金吾手中忽然变出一个乌黑的长鞭,迎风一抖如长蛇一般在空中缠绕着,长鞭迎向空中的禅杖,一绕把禅杖缠住,一声闷响,禅杖砸到地上。
叮叮叮叮,空中星星点点的金光闪耀,很多人的法宝都收了回来,在面前挥舞。
但是徐远狄是经商的,知道用这种牛毛细针总有用尽的时候,金吾面前有十几个人,看他的样子,顶多和济世的能力在伯仲之间,时间一长,总是抵挡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