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家待到天黑后,迩浩提议再去吃那间日本料理店,说是因为酒很好喝。我没别的异议,只提醒他
明天还得上班上课,别喝太多。
刚踏出他家没几步,我才想起那件重要的事。
「啊、刚刚忘了拿那封信……」
「喔对,又忘了拿!可是我都锁好门了……」迩浩拍拍我的肩笑道,「先去吃饭吧,下一次一定记得
拿给你。」
若太过坚持要拿那封信可能会让他起疑,还没下定决心要让他看那封信的我,只得很孬地说:「没关
系啦,下次再拿、下次再拿。」
明明才刚提醒他别喝那么多,一个不注意,空酒瓶又摆满了桌上。
迩浩饭没吃几口,就把酒当成水一样灌,我见状连忙结账喊停,不让他再继续喝下去。
我扶着微醺的他走出日本料理店,原本只是想走到大马路叫出租车,却不小心弯进灯红酒绿的酒店旅
馆街,我这才晓得夜生活文化也入侵了这个淳朴的城市。
「这条路……跟白天比也差太多了吧。」我喃喃地道。
「晚上这边会变得很『热闹』哩。」迩浩似乎清醒了几分,已经可以自己好好站着。
他莫名地走到旅馆桃红色招牌底下,背着光,用邀请似的眼神直望着我。
「你不可能没有过经验吧?」
他弯起嘴角笔直地走向我,鼻头相触的距离,一样的台词。
「要我教你吗?」
我倒抽了口气,看不清他的表情是什么。
「你不是一直喜欢着我吗?」
「我……」
「我都可以喔,就像打手枪一样做一次也无所谓。」
听到这句话后,我确信,他真的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了,纵使再帮他找更多藉口,也无法把他
拼补成原来的模样。
我轻轻推开他,低声说了。
「对不起。」
本能地走到那座天桥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
明明是自己拒绝了对方……
我想起之前迩浩说过的话,『再拿以前跟现在比较的话,你这几年会过得很辛苦喔。』
简直就像是预言一样,明明已经被提醒了,我还是笔直地往错误的方向走进。
这些年我时常想起高中时那一线之隔的吻。
虽然嘴里说着「还是算了吧」,但他的表情却很开心,也紧揪住我的心。
——我很喜欢那时的他。
也不是没想过再回来找他,但我总把缘分看得淡薄。
「就这样吧。」、「有缘的话还是会再见面的。」、「强摘的果子不甜。」
如此蹉跎了十几年,直到我看到调职书上的地点,抱着一丝丝希望回到这里。
如同广告场景地与他重逢,两人的关系如顺水推舟般顺利,连告白信都已经写好放在他家了,甚至对
方还主动邀约……
但他已经不是我思思念念的那个人了。
我以为自己一直喜欢着他,其实只是喜欢那一瞬间的他吗?
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说什么一直喜欢着我,果然是骗人啊。」
天外飞来这句吐槽,我傻傻地看着他走近。
「阿尧,你非得要我自己念出来吗?」
我愣在原地看着他从口袋里拿出那封信,听他大声念出……
「『其实,我一直喜欢着你。』」
迩浩把信递给我,十几年前的字迹与情感,除了「幼稚」以外,我找不到第二个形容词。
人不可能不改变,也不可能「一直喜欢着」……
「这真是一句让人生气的告白台词。」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吐得出这句。
「早在十几年前就该听到这句话了……直到现在才看到时,我非常生气。虽然我也还喜欢你,但也不
能就这样两情相悦。」
啊?我……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我只是想小小地恶作剧一下,却被你认真地拒绝了。你真的看不出来那些改变都是我装出来的吗?
」
「装、装出来的?那、所以……」
「我不抽烟、也不喜欢喝酒,教学认真,到这把年纪还是喜欢摇滚乐,平常个性认真,偶尔喜欢作弄
你一下。少了这些,颜迩浩就不是颜迩浩了吗?」
原来如此,我哑然失笑。
「笑?还笑咧,快被你气死了。回来后就一直说『都跟以前一样啊』、『跟以前一样真好』之类的话
,如果少了你记忆中的小吃店和天桥,这个城市就不是你曾待过的城市了吗?」
「我、我只是觉得很怀念才……」
「我也只是想告诉你,这里变了,我也变了,你也变了。你以前不吃生鱼片、讲话也没这么老成、还
很讨厌穿西装。」
比起他说的那些改变,让我更意外的是他也在细数我的变化。
「当然,情感也会变。不过,在见到面的那刻,就已经决定它是变好或变坏了,不是吗?」
我被他一语惊醒,的确,重逢那刻涌出的情感,是最诚实的。
见我愣在原地,他缓步走近我,又是看不清对方表情的距离。
「别再拿现在跟过去比较了。」
「好……」
「要我教你吗?」
「不。」
我再度拒绝,接着说。
「换我教你。」
火车又恰好在最佳的时间点驶过,虽然两人都已年过三十了。
那个吻却像高中生恋爱般青涩、清纯。
「话说回来……你怎么可以乱拆别人的信?身为老师还以身作贼。」
他白了我一眼,「如果,我写的信放在你家,你不会想偷看吗?」
「……会。」
第十四章:旦那是外人
日本京都名闻遐迩的清水寺、八阪神社、只园等景点游客如织,夹杂着本国游客和外来观光客的道路
上形成一个小小联合国。
各式肤色,多种语言,常让人忘了这里是东瀛日之国。
「客人,天气这么热,坐个人力车吧。不必流汗爬坡,轻松游览清水道,还附导游喔。」
绑着头巾、皮肤晒得又红又黑的人力车小哥正一一向观光客们推销,但是今天生意不太好,从早上到
现在,说破了嘴都还没有生意上门。
正当小哥想回头喝口水时,视线所及之处,有人停下了脚步。
小哥反射性地迎向前,咧嘴笑道:「想坐人力车吗?两个人也可以喔。」
听见小哥的话,那两名看似一对夫妇的观光客即用外语连珠炮似地交谈。
小哥虽然不懂任何一种外语,但依经验判断也知道同样有着黑发黄皮肤的客人在说「中文」。
「又是中国人啊……」小哥耸了耸肩,朝身后喊道:「博,你在哪?有客人!」
名叫「博」的男子随即从后方小跑步出现,毕恭毕敬地道:「前辈,有什么事吗?」
「你的客人啦,讲中文的。」
博闻言随即上前接待,『你们想坐人力车吗?』
两名观光客听见人力车夫会讲中文,吓了一大跳,『你……你会讲中文?』
他笑道:『我是台湾人,在这边打工的。』
『原来如此……我们夫妇从上海来的,天气好热,这坡还有多长啊?』
『用走的话,要花十几分钟才会到清水寺,再走到八阪神社的话也要花个十几分,其实也不会太远,
不过坐人力车很有趣的,我可以沿途替你们介绍这里,参考一下吧。』
上海夫妇俩互看了一眼,觉得这皮肤黝黑年轻人颇为诚恳,考虑了一下,便上了他的车。
当初会来当人力车夫打工,完全是个意外。
邵一博在三年前来到这里留学,之后顺利地考上K大,如今是经济学部二年级的学生。
约在半年前,他独自一人到清水寺附近赏樱,撞见了这一幕。
年约四十的人力车夫表情痛苦地拖着车,他左小腿似乎扭伤了,坐在车上的客人也很担心,直叫他停
下来不要再拉了。
曾与日本家庭交流过的邵一博,深知他们对工作的坚持与固执。
所以,无法劝阻他的话,就只能出手帮忙他了。
他脱下外套,连同相机一起放进背包里,走到人力车旁,二话不说就开始帮忙拉车。
起先,人力车大叔骂他,叫他不要帮忙,仍固执地想要拖着全部的重量。他不作任何回应,默默地帮
忙。渐渐地,大叔拉车的手越放越松,他的手越抓越紧,重量也越来越重,但他却很高兴。
顺利把客人拉到目的地后,人力车大叔丢给他一条白毛巾跟一罐冷饮。
「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邵一博。」。
人力车大叔瞪凸了眼,「你是外国人!?」
其实他长得很像本地人,若不说话就不会被认出来。
「我是台湾留学生,目前在K大念书。」
「外国人啊……难怪难怪。」
「难怪?」他疑惑道。
大叔没回答他的问题,反倒丢了另一个问题给他。
「你想不想来拉人力车啊?」
当初,邵一博只想到拉人力车打工可以增加收入,多少添补自己留学的消费,未料自己的加入却给人
力车业界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虽然,介绍他进来拉车的大叔无论是在业界或是地方上都颇有地位,但大家对一个外人(注1)来拉
车这件事颇有微词,甚至还有人强烈反对。
但大叔却提出另一个想法,「现在外国观光客越来越多,中国观光客更以倍数成长,若有「会说中文
的车夫」,必定能吸引到更多客人。」
大家听了便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同意让他加入人力车夫的行列。
拉车的技术也是一种专业。虽然,邵一博在高中时曾加入篮球队,体力及运动神经也不算太差,但要
能真的拉车载客,也经过了三个月的练习与实习。
现在,他除了拉车外,平常也会教其他车夫一些简单、能与观光客应对的中文,也算不负大叔的期望
。
前方有轿车经过,邵一博在坡道上暂时停下车,他转过身,把拉车横杆卡在腰间,用双脚当刹车撑住
车体。
『前面再过去就是八阪神社,待会你们想下车走一走,还是不上去,直接绕到只园呢?』
上海太太面有难色地道:『那个什么神社的,里面有洗手间吗?』
『啊!要上洗手间吗,前面有间我认识的店家,可以向他借一下厕所。』
『麻烦你了,这边的抹茶我好像喝不惯……』
眼见客人内急,邵一博赶紧将车拉到认识的店家门口。
当他放下横杆正要停车时,一名艺妓从旁边的巷口走出。
邵一博不是没看过真正艺妓,也曾经跟同学在花见小路附近等待拍摄艺妓,最近拉人力车打工后,更
常看到艺妓,也不会再用好奇的眼神看着她们。
可是,今天这位艺妓跟他以前看过的完全不同。
他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刷白的脸庞、微翘的朱唇、眼尾的绯红,明明不符合当今的审美观、却美得
不可方物。
华美的和服,优雅的身段,光是走路的模样就让人忘我地注视着他的身影,因此,更不用提他回眸一
望时的勾魂眼神与最性感的后颈肉色地带了。
邵一博不自觉地跟在他身后,待艺妓转进另一个小巷时,他才拉回被勾走的魂魄。
回过神后他忽然想起自己还在拉车,连忙回头查看,身后的人力车却不见了。
他紧张地跑回原处寻找,这才发现人力车连同客人一同滑到坡道下方,还翻了过去。
他脑中莫名地想起这附近的传说——只要在三年阪上跌倒,就活不过三年。
外国人拉人力车是头一遭,车夫让客人摔出车外也是头一遭。
被前辈压着向客人赔罪了上百次,只差没跪下来切腹谢罪,师傅先垫钱买给客人的赔礼,他之后还得
做工偿还。
虽然渡过了一个悲惨的周末,但邵一博对那位艺妓仍无法忘怀,他优雅地碎步来回的身影在眼前挥之
不去。
「博,听说你拉人力车把客人摔出去了?How dare you!」同是经济学部二年级的留学生温克,故作
夸张惊讶表情说。
原本趴在桌上发呆的邵一博,缓缓直起身,不自觉地用母语说话:『无论在哪一国,谣言都传得一样
快啊……』
「请用日文翻译一遍——」
邵一博这才注意到自己刚刚讲了什么,他看了友人一眼,转移话题道:「昨天的新生欢迎会如何?你
应该没再穿那件T恤去吧?」
温克来自美国,但父母分别是法国人跟意大利人,也许是血缘再加上对东方文化的崇拜,从踏上日本
土地的第一天起,温克就一直想认识日本女孩,并更进一步与之交往。
不过,大概是方法用错的关系,他单身至今也已经三年了。
「哪件T恤啊?」温克歪着头道。
「用日文写着『我想交日本人女友』的那件……」
当温克第一次穿那件衣服来学校时,连站在他身边邵一博都觉得丢脸。
「喔喔!那件啊!我没有穿去啊,你不是叫我不要穿那件去比较好?不过我后来想想,还是应该穿那
件去耶……不然大家都不过来跟我讲话。」
「你之前穿了那一件,他们有过来跟你讲话吗?」
「没有啊,」温克咧嘴笑道:「至少女孩子会看着我的胸口一直笑。」
「呃,我不觉得这是好事……」
邵一博的话还没说完,上课的铃声向起,温克坐回自己的位置,他也拿出讲义准备上课。
这个国家的人大部分都很守时,留学生自然也得入境随俗。三年前,邵一博还不习惯晚到一分钟就得
记迟到的规距,然而现在他已经习惯凡事都提前十分钟了。
听见教授准时进教室的脚步声,邵一博抬起头,看到的却是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背影。
那天遇到的艺妓就坐在教室里,他前两排的位子上。
虽然地点、发型、服装,甚至连性别也不同,但邵一博确信自己没有认错人。
这一整节课的内容,他全没听进去,就是最佳的证明。
第一节课上完后,中国留学生小周才趁下课空档溜进教室,一屁股坐在邵一博身边,抽走他的笔记本
。
「一博,我从打工店里拿了可乐饼给你喔,笔记借我看……耶?你刚刚也没来上课啊?怎么一个字也
没写?」
「他有来上课啊,只是一直在发呆,我刚刚拿纸屑丢他也没反应。」温克回答道。
「一博,你没事吧?生病了吗?」小周看着他的脸摇了摇头,「看样子不太妙耶,是不是『中邪』了
啊……」
温克听不懂夹在日文里的中文单字,问道:「什么是『中邪』啊?」
「中邪就是被鬼附——」
邵一博倏地转过头,纠正道:「温克你别听小周乱说,我才没『中邪』。」
「哎!一博,你活过来了啊!」
「我一直都活得好好的啊……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就会开始失神发呆。」
「『他』?」小周一头雾水。
「博,你没讲错吧?不是『她』吗?」
「是『他』没错,啊,他要走了……」
温克跟小周顺着邵一博的视线望去,只看到一名身材瘦长,皮肤比女生还白的男学生背影走出教室。
从温克与小周的反应得知,东西文化大不相同。
「一博,你不是病了就是中邪了……」
「原来如此啊,我了解了。难怪博对联谊没兴趣……嗯!要加油喔(?)!」
「你们在说什么啊,我只是……」
「只是?」两人异口同声地道。
「只是想……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