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已然披挂上白色的行装,玄走在疯狂堕落的雪花中。我依然站在小筑前,如同等着玄回来时那般
看着玄离去。
雪飞打在脸上有冰冰凉凉的痛楚,浸透了皮肉,滑进了骨髓。
玄满身满身的雪,几乎把他褐色的狐裘染成白色。当他张开双臂把瘦小的我拥入怀中的时候,我还以
为玄会改变返家的决定。玄的胸膛那样温暖,温暖的我连已经凝结的眼泪都夺眶而出。
“玄,别走了。”我声音哽咽,泪眼望着玄。
玄吻去我脸上挂着的泪珠儿,捋捋我的发,望着我笑了—— 一如初见时分那样清澈。雪映着他的脸
,苍白美丽。
就在玄转身离去的时候,安德拉住了我的手,紧张的说:“尘,你还好吗?”
“我好……”我有点失落,因为玄的离去……我无心应付安德,只能缓缓将手抽回。
玄回望,迷茫的大雪已经模糊了他的身影。
安德有些尴尬,如鼠的小眼中闪着昏暗不明的光:“尘,我只是想告诉你,少爷这一走是不会回来的
。”
“不!”我坚定的反驳:“玄,玄会回来的!等他处理好家事,他会回来的!”
安德惨淡的一笑,笑比哭还难看:“尘,不要相信少爷!少爷骗你的!”
“不——”长唤一声……
而在皑皑白雪之中,玄已走远。
……
尘或许不会相信,而我是相信的。尘被爱情迷惘了双眼,而我能看清那层迷雾下他锐利的目光。
只是,他所要找寻的那个人……是不是我?
******
时光如梭而过。满树的野樱花盛开的时候,已经是暮春三月。粉粉嫩嫩的花瓣被风一吹就会不顾家的
奋然离去,掀将起一场绚烂的花雨。
我穿着一身红衣——那是玄在带我来九华山的路上给我买的。当时,在估衣店里有很多颜色的衣服供
我们选择,玄选了红色,他说:“尘,你应该喜欢红色。”
我应该喜欢红色?我不知道玄为什么会认为我应该喜欢红色?
在玄离去的那一刻,我仿佛一夜长大。我学会摘野菜给自己做一顿清淡的野菜佳肴;学会在孤单的夜
里裹紧自己身体,在冷清的早晨独自醒来;甚至还学会了弹琴。
确切说,弹琴不是学会的。
曾经,我听到玄的琴声会感到痛楚。但是当我思念他时,还是不由得来到琴前笨拙的舞弄那些纤细而
泛着凛凛寒光的琴弦,回想着玄弹琴的模样。
于是便是这样,手指无师自通般弹出了旋律——那是一曲悲伤的歌,仿佛历久经年的冤屈魂魄呜咽地
哭喊着自己仇敌的名字,邪恶的诅咒他的生命!
我只会弹这一首歌……
这是为什么……
自当我的红衣染红山后的枫林时,我却没有等来玄,而等来了清。
******
还记得那年的秋,天空浩蓝高远,一丝丝风烟一般飘着的云,鲜艳的枫林好似在天际燃烧,远处一些
树的叶子金黄灿灿。
清晨,吸着深山密林中最新鲜的空气,当我走出小筑。清凉的山风徐徐吹起我的红衣——那红衣是纤
纱质地,被风一吹便会飘扬出千姿百态来。
我笑笑,纱衣呀纱衣,秋天来了——玄要回来了,连你也开始开始雀跃不已了吗?
缓缓踱着步子,不知不觉来到山口的瀑布——如银链般奔腾而下的水儿下便是一汪深不见底的碧潭。
我伸出手指探到水中,啊,真凉。而那股凉意似乎沿着指尖蔓延到全身,使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在圈圈的涟漪下看见了水中倒映出我的脸来。
我捋捋鬓角的长发,仔细的瞧了瞧。
一双狭长的单眼微微向上挑着,鼻梁直挺而鼻头却分外的大,如同小猪的鼻子。唇线明朗而柔和,而
唇色却是病态的黑紫。脸颊消瘦,几乎容不下这样羞涩的五官了。
我笑了,笑着笑着流下泪来,看着那一颗颗晶莹滚到潭中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然后沉入如渊的潭底。
我想起安德的话,是啊,玄怎么会为了我这样的人回来呢?!
玄到底爱上尘什么了,尘到死也不会明白的。
我冷冷望着一潭幽咽的碧水。
******
清来的时候,正是踏着绯红的枫叶。我看见清一袭白衣,忽的一阵风让那血红的枫叶极堕飘舞,落的
清满肩满身。
我凝望着他,也许是在九华山独处太久,能看见一个人实在不容易,所以我的眼睛在清的身上极力吸
取着养分。
清也望见了我,冷艳而张扬的笑了。
当他走到我面前,笑意盈盈的擎起我的手问:“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呢?”我蓦然惊惧,满眼是清
美好而诡异的样子。
清长的很美,比玄多了几分迷人的妖媚。清有如弯月般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尖巧的鼻尖,微红而丰
润的嘴唇。而且,清的皮肤很好,很嫩,仿佛能滴出水来般的。
只是,清,清的左额上有一个用金线勾的复杂图案,后来才知道那是一只金凤凰——清作为拜火教首
护法的标志。
待我回过神来,清已经将我的手指按在自己的唇上—— 一如当时玄的动作。我迅速收回手,冷冷的
问道:“你是什么人?竟然如此轻薄?”
清勾起我的下颌,对着我的眼睛说:“我叫祈清。”清说的平静清淡,而我听的却莫名的沉重,感觉
到冥冥之中我会和这个名字产生难以预言的纠缠。
我垂下眼帘,长睫掩住我狭细的眼睛,忽然想起了玄。在这个飘满红叶的日子里,我遇见了清。
“我不认识你。”清给我的感觉虽然冷傲诡异却没有危险,我放缓了语气,轻声说道。
“你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清再次勾起我的脸,我看见清的眼眸中盛满莫名的热情:“我是带你
离开的人,尘。”
我被清弄的如坠云里,奇怪的看着他:“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叫尘?你认识我?”我想起我那逝去的十
五年的记忆,或许,什么时候它能再次回到我的脑里……它在等待唤醒它的人吧……然而,清,清是
不是那个人呢?
“尘,”清又笑了,一把将我拥入怀中,清的怀抱没有玄那般温暖,却有一种冷香般醉人的情怀,使
人一入便不愿出来。
“你愿意跟我走吗?”清在我耳边嗫嚅道。
我一把推开了清,脸上有愠怒的神色:“你怎么这般无礼?我不愿意!”说着,我拖着红纱准备离去
。
清也站起来,从后面不由分说的抱住我,我又闻到清的冷香:“你始终会愿意的。”
我挣扎着身子,要摆脱清的束缚,但是清那么一个看似孱瘦的人却有着铁链般的臂力,将我紧紧的圈
在他的怀中。
“你快放开我,放开!”我愤怒的叫道。
就在这时,清突然放开了手。
******
风吹水面吹出层层的浪,白链般的瀑布已远在我的眼界无法眺望的地方。天空蓝的出奇,如棉的白云
大团的飘荡着,遮着骄阳了,给山涧重林带来一阵明朗一阵昏暗。
终于,又至深秋。
自从相遇后,清便执意做了我的邻居。一夜之间,清已经在旁边筑好了一间小屋,还围了一墙篱笆。
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切之所以一夜而起是因为从遥远的苗疆拜火教远道而来的清用术法做出来的。—
—若说,当今三大魔教之一的拜火教教主是大魔头的话,清作为拜火教的二号人物,应该也算是个大
魔头了吧。清说飞在他额头上的凤凰是炎凤,清作为拜火教首护法的标志。
多么神奇的术法啊……
但是,比术法更加强大的,是魔神的力量!
第五章
每当我伏在窗棂上望着一潭碧水的时候,总能在水边发现清那颀长而冷艳的身影。清回过头来,向我
露出他一贯美好而鬼魅的笑容。
其实,那笑容真是很入人心。因为许多年后,远在东瀛的我依然能清晰地记得,悲恸地怀念。
夜太凉。乌云缓慢飘移,冷淡的月光渐渐凝重。瑟瑟的秋风顺着门缝窗沿吹进来,给那一盏残弱的油
灯以致命的狂舞。
我悲伤地望着这个小筑。一年来,尘在这里痴情的等待,如今真真应验了安德所说的话么?——少爷
不会回来了。
我为了安慰尘那颗受伤的心灵,决定去揭开一层带血的面纱。
我凝望着远方的那个颀长的背影,轻声说了一句:“清,你能带我离开吗?”
清顿时降临在我的身边,一把将我抱在怀里。清的怀依然冰冷,仿佛清的身体也没有温度。而他身上
那种来自苗疆的冷香真是沁人心脾。
我没有推开他,已经有太久,我认为脆弱的尘需要这种拥抱,他可以把清想成是玄。
清在我耳边亲昵的说:“尘,你跟我去苗疆吧。”
我顺势倒在清的怀中,额头抵在清尖巧的下颌上,嗅着从清衣领间飘出的冷香。蓦然忆起了玄,忆起
了那场纷扬的大雪中玄离去的背影。
我对清说:“我要回长安,我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等到这件事结束,我会跟你去苗疆。”
******
清带我离开了九华山,那一日我换上了一套白色的长衫——也是玄在带我来此的路上给我买的。
清说:“尘,你最适合白色了。”
我微微楞了一下,不自觉的想起玄说我应该喜欢红色……一个又一个,他们认为我应该怎么样其实只
是他们内心对我的期望罢了。
长安的天气在深秋是高爽而干燥的,地面上的尘土被人的脚马的蹄一踩一踏便纷扬的飘到半空,让那
些爱美的女子纷纷掩面低头,生怕那些灰尘落到脸上,污了自己美丽的容颜。
骄阳的热光透到清租赁的马车里,让我感到小小轩室如蒸笼般的热,虽然深秋的气候真的不能算是热
,但是我却热的额头鼻尖冒出细密的汗珠。
清伸袖给我擦着汗,关切的问:“尘,你怎么如此紧张?出了这么多汗?”
马车终于驶到安府的朱红的大门前——而如今满目净是缟素。屋檐挂着的白色的灯笼上写着奠字,白
绫在寒烈的深秋风中漫天飞扬。挽联上写着:安士荣大人千古。
我的眼被这刺目的丧白晃的难以睁开,还是清从后面推了推我,在我耳边轻声说:“去吧,我在这里
等你。”说完转身去给赶车的马夫付车钱。
我转头看清,清的背影微瘦而清灵。终于鼓起勇气抬手撞了撞门环,隔着门便能听见里面人脚步走动
的声音。
开门的是安德,他见我一愣。又看我一身白衣,开口便问道:“尘?你怎么回来了?是给老爷奔丧的
吗?”旋即把我拉进门来。
一年没见,安德显然忙碌的已经很是疲惫的小眼中显出惊喜,拉着我的手说:“我还以为从此再也见
不到你了,少爷差人到了九华山安置你。不知少爷把你安置在了什么地方?你过的还好吗?现在怎么
回来了?”
我无言以对,什么安置?玄把尘一个人落在九华山何曾差什么人来?但是,现在当着安德关切的目光
胆小的尘怎么好戳破玄的谎言呢?
我没有回答安德,反问道:“安德,少爷现在怎么样了?”
安德的小眼睛顿时失去了所有因见到我而运生出的惊喜光彩,哀伤的说:“去年这个时候老夫人归天
。老爷被贬官,一病不起,现在也…… 小姐出嫁了,现在家里只靠少爷一个人撑着。”
我心下沉痛,难怪玄不能回九华山,不能回到尘的身边,玄的肩上有太过重的负担。
“我要去见玄!”一股想见玄的冲动涌上尘的心头,然后不管不顾的掉头就走,甩下这句话。
安德立刻追上来,阻着尘说:“你别急啊,先让我禀告少爷一声,现在少爷正在跟少奶奶……”
“少奶奶?”尘惊愕的看着安德的嘴,从他嘴里吐出的这三个字真真让尘的心如坠冰窖般的寒冷。
尘立刻甩开安德的阻拦,朝少爷的院子跑去。我能感到安德在后面关切而焦虑的目光,然而他这次没
有阻拦。
玄啊……你难道忘记了你对尘说的话么?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尘现在离玄越来越近。尘的心跳的仿佛要从胸膛夺步而出,尘的心中只有两个
字:诀别。
如果,一切已经面目全非,难道这不是尘和玄最后一次见面了吗?我不怪玄的薄情,只能说,愚蠢而
痴情的尘是不配得到玄德爱的吧。
诀别。看最后一眼,说最后一句话。
跑到花园,尘的心简直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一眼看见在萧瑟的残花败叶之中伫立的一对男女。
男的是玄,一身灰黑的素衣。女的大腹便便,一看便知怀了身孕。玄一手扶着女子的后腰,一手握着
她的玉手。其景暧昧温馨而旖旎,与周围的景致极不相衬。
玄依然是玄,一年不见几乎没有什么变化。风姿依然清俊,明眸依然桀骜。若说变化,只能说他低头
对妻子说话时脸上那不曾有的温柔。
玄的妻子,虽然也是一身缟素,但是神采奕奕谈笑间流转着喜兴之情。似乎家中根本不曾有丧事。
尘望着这幅温馨的夫妻情深图,呆立在当下,全然不知身在何处。
玄不经意的抬头,终于看见尘。
心提到嗓子眼——玄,终于见面了。你将会用什么面目来面对尘呢?
然而,玄的眼中空空落落,什么也没有。尘在玄的目光中寻找,可惜,玄的眸中无惊、无喜、无怒、
无悲。
玄低头和妻子细语几句,转身向尘走来。他的妻子看见尘倒是一脸怒气,小眼睛,瘪鼻子,厚嘴唇绉
成一团,独自朝玄的院子走去。
“玄。”尘轻声唤,嘴角挂上一丝冷笑,感到心在慢慢死去。
玄来到尘面前,立时换上一副哀伤的面容:“尘你怎么……来了?”
“为什么辜负了我的情意?”尘竟然平静的问他。
玄依然用手勾起尘的下颌,让尘仰视他的脸:“我知道有一天你会来问我为什么辜负你,但是却没想
到你来的这么快。”
“你以为愚蠢的尘会在九华山等你三五六年,十年八年吧!”尘的声音已带了习习的凉意。
玄四下看了看,把尘拉到僻静无人的假山后墙根前。
阴郁的暗影中,玄忽然哭了出来,断断续续的叫尘的名字:“尘……尘……尘啊……”他的泪滴落我
的手心,如此滚烫,偎贴着我的心灵。
“如今……”尘启唇轻言,说了开头,只等着玄结尾。
玄拭了拭泪,勉强止住了悲伤:“如今……我父亲已故去,为仰仗我是公主驸马的身份在朝中还有一
官半职。父亲一生为官清廉,没有我的月俸和公主的贴补恐怕我安家就要从此颓败了。”
“原来如此。”尘长舒了一口气。细长的眸子犀利的望着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