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祖父在武昌种下的柳树,此时已茁壮葱笼,婆娑多姿。我下车走到路边,伸出手去,柔韧的柳条
在微风中温存摩挲我手指,柳叶沙沙作响。我丢开手中万千碧绿丝绦,像个最标准的世族子弟那样,
踩着高齿木屐缓缓踏上武昌城楼,面见坐镇武昌的庾亮。此时庾亮已年届五十,可岁月只在他身上悄
然拂过,未舍得留下一点稍重的痕迹。唯一能透露他年龄的,是经过精心修剪的长髯与眉间深刻的蹙
痕。
长期服用五石散使他皮肤纤薄,脾气也难免暴躁,正当暑日烦闷,他待我不甚殷勤,我也不尊敬他—
—十多年前正是他决策上的错误,掀起苏峻之乱,使我失去了父亲。
我还知道后来在苏峻之乱中,四十岁的他曾向我祖父下跪请罪,这足以令一个高贵的世族衔恨终生。
不过此时他心里有更厌恶的人,那就是远在京都建康的丞相——王导。此时庾亮正密谋说服太尉郗鉴
,一同起兵去建康罢黜他;然而他的计划竟提前被王导得知——向王导泄密的,正是我七叔,南蛮校
尉陶称。
而作为处理信件文书的司空掾,向庾亮揭发七叔告密的信,我没有拦截……
日子流水般过去,我不动声色的等待着。
第二年春天,庾亮计划北伐,任命七叔为南中郎将,江夏郡相。
当七叔领着二百名亲兵气势汹汹登上武昌城楼时,站在庾亮身后的我只觉噩梦重临,双腿忍不住便轻
颤。而庾亮不一样,他带着五石散的药劲,只是慢条斯理的罗列出七叔的一项项罪名,最后命左右直
接将七叔斩首弃市。
我至今都还记得当时他懒洋洋的一句话。
“杀便杀了,主上那里自有我去交待。”
我目瞪口呆的站在城头,看着七叔在血泊中身首分离。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强权的魅力,原来缠我多
年的噩梦,只需要一瞬间就可以灰飞烟灭!带着解脱后的虚浮,我浑身发软发烫,动弹不得——我被
这权势震慑住,这样震撼人心的力量——我该怎样去获得?
从此益发开窍、逐渐留心——原来权势离我是这样近,时刻若即若离的围绕在我身边。有时它化作夜
半城下扰人清梦的铁蹄声;有时又化作一个小吏畏怯的眼神;有时又是一纸文书上的墨迹,让我的指
尖可以真切触摸到。
我步步为营,对庾亮曲意奉承,想尽可能靠近那摄人心魄的力量;可是,对他曲意奉承的人实在太多
太多,我到底没有天人之资,如何能够脱颖而出?
此时祖母一封家书,更是叫我伤透脑筋。
——七叔的死,是陶家的一个转折。虽然我对此毫不在乎,可陶家势力由此从荆州军事中淡出,却是
实实在在的事。这也是庾亮除掉七叔的目的之一,而我在七叔死后曾这样赌过咒:
“陶家后人,即使无法再领兵作战,也断不会辱没门楣!”
现在看来,也不过是句空话。
若是陶家私兵被吸纳入国家官军,就意味着依附陶家的田户将被编入军户,不再为我陶家所用。陶家
世代经营的大片田地,需要这些田户来开垦,否则田地荒芜,怎奉养长沙府一门老小?
我粗略算了算,七叔的私兵,至少得留下三百户。
可朝廷屡次颁发诏令禁止离职将领带走贴身部曲,何况七叔是负罪被斩;此时陶家又失势,我想不出
有什么法子可以阻止陶家兵被收编。这使我心情极差,正好某日骤雨库房坍塌,我皱着眉对手下人冷
斥:“梁断屋塌,是谁的责任?”
被我呵斥的小吏不敢回话,背后却忽然传来一句:“你说什么?”
我回过头去,看见刚行过散的司空大人正歪在肩舆里,怔怔看我。
我只得惴惴重复了一遍:“梁断屋塌,是谁的责任?”
庾亮眼睛一亮,紧紧盯着我颤声道:“对,你就这样,再说一遍。”
“梁断屋塌,是谁的责任?”
我并不迟钝,从庾亮的眼中我可以看出,这句话勾起了他某些相当深远的回忆。我心头蓦然悸动不安
,不知这转机是福是祸。
是夜我被叫进庾亮室中。他醉醺醺歪在榻上,被五石散折腾出的疲惫使他终于显出老态,皮相却依旧
散发着光华。他抬眼看见我,冲我招招手:“司空掾,你过来。”
我领命上前,长跪在他榻边。庾亮拉我上榻坐下,眯眼在灯下仔仔细细端详我:“司空掾,你像一个
人,可又不甚像——你没他年岁大,也没他爽直。”
他顿了顿话音,又低声道:“算了,你先转过身子。”
我只得背转过身子,想到庾亮此刻一定紧盯着我,便觉如芒刺在背。
“背影倒很像……司空掾,你再说一遍白天那句话。”
我身子一颤,在深夜便觉得此番言行有说不出的诡异恐怖,却只能战战兢兢对身后人问道:“梁断屋
塌,是谁的责任?”
背后静默许久,渐渐却听见庾亮哽咽,幽幽道出一句:“今日之事,休再多言,你一定要等到我收复
建康的捷报……”
“你一定要等到我收复建康的捷报……”他又怔怔重复了一遍,忽然便抵着我背脊痛哭失声,“对不
起……彦胄,我对不住你……”
庾亮扯着嗓子哭喊,沙哑的声音听上去真是老了。我鼻息间全是他身上的酒气,感觉到背上的濡湿,
心里很不舒服——两个大男人这样子搂在一起哭,真的很可笑。我轻轻挣扎着,试图摆脱他。
“我知道你讨厌我,彦胄,当初我应该留下来,是我贪生怕死,彦胄……”庾亮忽然用力将我压在榻
上,我大惊失色,开始拼命挣扎。
“彦胄……我应该带你走,刘超那匹夫根本不会在意你……”庾亮搂着我的腰,说到忘情处越加无礼
,凑着我脖颈吮吻。
我恶心坏了,正要回手反抗,可忽然鬼使神差的想起同僚王胡之和殷浩轻慢的嘴脸,想起陶家将被收
编的兵……浑身打颤,我清楚这一刻,权势已来到我身后,正紧紧缠着我——庾亮对陶家素来有成见
,也许只有这一次机会,可以换来我要的权势。我停止挣扎,想起七叔死后自己发过的誓:陶家后人
,即使无法再领兵作战,也断不能辱没门楣!
真的没有辱没么?
眼泪不争气的滑出眼角……我攥紧身下褥席,浑身疼得直冒冷汗。
这一刻,权势化作我抓在手里熬疼的褥子,我越疼,仿佛就将它攥得越紧……
至此,我从一班佐吏中脱颖而出,独得庾司空的青眼赏识。
其实,侍奉庾亮并不算太难熬。大多数时候他总是很温和,一如他闲雅的盛名。只是当五石散药性难
以发散的时候,温文尔雅的他会变得异常粗暴,对我又踢又打,辱骂我是溪狗。
有时候他也照顾我,见我熬疼不过,便让我食些五石散。这玩意儿吃下去,也着实有些妙用。药中钟
乳、白石英、硫磺三味,可以壮阳催情;赤石脂止血生肌、主治便血脱肛,也对症得可笑。加之服散
须饮大量热酒,量浅如我者就整日醉醺醺忘记了悲喜晨昏,跟着庾亮混在一处——我的皮肤因为五石
散的药性,变得异常敏感,于是床笫间也颇能应付。
庾亮因服五石散太过,背上皮肤终于溃破生疮,病痛折磨得他神智也越来越混乱。他一会儿将我当作
祖父,一会儿将我当作彦胄,有时他也知道我是陶弘——那是我最不好受的时刻,我得背负陶氏后人
与玷污他心中彦胄的双重罪人,一边受他折磨,一边尽他纵欲——可这也是我最赚的时刻,庾亮很了
解我的贪婪,往往事后我向他提的要求,只要不甚过分,都能兑现。
这是我受苦带来的好处,我轻而易举尝到罪恶的甜头,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快感使我一步步堕落,无
可自拔。回头再看那些拼命在清谈中抢风头的傻瓜,隐秘的优越感使我分外满足、从容无争;使我即
便在被同僚排挤时,仍能露出心不在焉的微笑。
这一年,庾亮北伐的计划再次失败,荆州晋赵会战,对方仅一个十五岁的小将就能将晋兵杀得溃不成
军。庾亮这一生注定在军事上毫无作为,终不能扬眉吐气。
转眼到了这年冬节会,武昌府文武群臣皆在堂上宴饮,席间忽然有数十人站起,直往阶下拜揖。庾亮
惊得睁开朦胧醉眼,追问何故。群僚众口一词都说,刚刚看见我祖父来在阶下,只问庾公在何处。我
心惊肉跳、又愧又怕,僵在席上根本不敢动弹;庾亮听了这话一言不发,当晚回府就病倒了。
翌年正月,庾亮一命呜呼。
这一年,是咸康六年。我失去了刚刚攀附到的权势,站在武昌城头望着茫茫寒江雪景,踟蹰不知该去
该留。最终,带着重上青云的渴盼,我像当年祖父远离家族郡望一样,在开春时节,只身前往京都冒
险……
第十九章 樱草·浅草时樱 陶弘番外-完
春日的建康正是鲜花着锦,石头城围住玲珑秀丽的王朝。东风卷得柳絮漫天,我仰头恍惚想着——这
巍巍京都,谁又能作我的东风?
我的上司庾亮之所以拥有无比顺坦的仕途,除了高贵的出身与盛名,也因他是成帝司马衍的亲舅舅;
我作为庾亮生前的掾属,自然被官家格外留心的召见。
此时五石散的药性已使我弱不胜衣,常常连踩着木屐走砖道都觉得脚底刺痛,我清楚自己有一身好皮
相;连年为父母、祖父守孝,也使我的名声格外好听。太极殿中我惶惶抬起脸望见座上官家,他温和
的微笑使我心中一定,于是潜藏的野心又暗暗蠢动。
当今官家司马衍只比我大一岁,年轻的天子克勤克俭,素有贤名。他念着我祖父的功劳,破格擢升我
为光禄勋,专掌宫廷膳食及祭祀酒宴。
我觉得这个起步很好。
光禄勋的官宅虽设在宫外,但因职务所需,我每天都要在宫中走动,也时常被官家召见。有时我会陪
官家站在台城上,倚着低矮的女墙,看一脉斜晖暮霭沉沉,深碧宫柳笼住一湾山水,王家气韵静静地
泊在湖中。这样的宫苑烟雨太过精致,无形中便能把人意志消磨。我低眉顺眼,陪官家聊着我们各自
的先辈——我祖父与庾亮之间的恩怨,是耐人咀嚼的话题,官家是个务实的人,这话题比清谈更合他
心意。
“当年苏峻之乱,大舅逃离建康;乱军攻入宫闱之内,我母亲被苏峻逼辱,幽愤而死。照理我该恨舅
舅,可是,所幸有许多人一直守护在我身边——包括爱卿你的祖父与父亲,陪我度过了生平最难熬的
一年。”官家在夕阳中很温和的看着我,嗓音温温醇醇像碗中浮滑的茶沫。
我笑了笑,没有接话——我能怎么接话呢?难道可以如实告诉官家,这一年正是我灰暗人生的开端?
“庾公是我舅舅,我的亲人不多,能珍惜一个,便珍惜一个。”官家静静笑着,湿漉漉的黑眸让我想
到神话中衔着灵芝的鹿,“以卿明敏,定能了悟——人这一生,身边能够有让自己珍惜的人,是多么
幸运。”
“是的,陛下。”我垂眼微笑,根本没耐心去细究官家话中深意。
这年初冬十月,林邑国献驯象。我安排下宫中酒宴,一时群臣雅集,贵胄尽欢;酒酣耳热之时,忽听
座上有人道:“鄙人在武昌曾听闻,陶光禄惯能作白纻舞,今日可否有幸一见?”
“这有何不可?”我懒懒一笑,放下酒樽,“当年谢将军跳鸲鹆舞,获得‘小安丰’的雅号,今日愿
一效前贤,与诸位尽欢。”
说罢离席更衣,我披上鄱阳进贡的雪白纻麻,自偏殿飒沓而来。这时乐官早已奏响丝竹,满座拊掌击
节,宫伎齐唱道:“人生世间如电过,乐时每少苦日多。幸及良辰耀春华,齐倡献舞赵女歌……”
长袖轮转,我在殿中趋步回旋,踏皱红绒地衣,浑不觉身为文臣,这般当众舞蹈有何不妥——既然学
了跳舞,自然要取悦于人。老实说,官家的器重并不能使我满意,我清楚自己的心思,于是心头隐隐
有招揽是非的快意。一曲舞罢,我掩袖遮住冷笑,双眼慢慢滑过席间,目光忽然撞上一个人——时任
司徒的琅邪王司马岳。
他的目光让我熟悉,透着有所求的掠夺,还是我到京都以来第一次见到。我竟因为这目光安下心来。
向晚离宫时我坐在牛车中,半掀帘帏,对琅邪王的示好抱以微笑——自这天起,与他逐渐越走越近。
我从不冀图去讨好王谢子弟,免得像我十叔陶范那样自讨没趣,巴巴地送一船米给王胡之却反遭奚落
,碰了满鼻子灰。我深知擒贼擒王的道理,权倾朝野,才是最能打动我的词。
琅邪王正是我的东风。
这许多年的潜移默化,让我像变了个人。我因多疑而无法相信人有善意——比如官家温文尔雅以礼相
待,却并不能使我满足;而琅邪王粗暴莽撞的吻竟令我心安——使我确信自己可以在建康扎根,因为
我身上一定有他需要的东西。
将安全感托付给强权与暴力,使我变本加厉相信权势掠夺的魅力,如此愈演愈烈,我在床第间的欲望
也逐渐与之混同。那些羞辱带来的心悸;鞭笞带来的火烫——我相信这罪孽可以将我与琅邪王牢牢绑
在一起,比胶漆更密不可分——这被折磨的痛苦,也会使某些快感分外的真实可信。
作为官家与琅邪王兄弟俩器重的红人,我扬眉吐气的接受来自各方的巴结。平日去同僚家作客,一时
兴起我也会与家伎厮混,可比起处心积虑笼络琅邪王,单纯的男女欢好像件费力气的傻事,激不起我
太多欲望。于是我的迟疑被动,成了流传在权臣奴婢间的笑话,这使我恼羞成怒,从此渐渐对女子生
厌。
翌年三月,杜皇后崩。
官家大概是失去了他最珍惜的人,整个人就此颓唐下去。每日早朝后,太极殿香烟焚尽,他总是会失
神痴坐半天,常常因此错过朝食。就这样消沉了一整年,咸康八年五月,官家终于也一病不起;到了
六月,已是病入膏肓。有一日我在宫中伺候过官家餔食,他于昏昏沉沉中睁眼问我:“爱卿,你说,
我是将后事托给孩子,还是托给弟弟琅邪王?”
我望着官家黑幽幽的眼珠,竭力镇静回话:“如今虎狼环伺,还是琅邪王可靠。”
官家微微点了点头,像倦极了要入睡一般阖上双眼,吁出一句轻叹:“是啊,不止你一个人这么说…
…”
当晚,官家驾崩,传位于同母弟琅邪王司马岳,翌年改国号建元。
建元元年,我二十二岁,终于如愿攀附到天下至尊,实现曾经的誓言——我陶氏后人,即使无法再领
兵作战,也断不会辱没门楣!
半年之后,帝诏恢复旧制,命光禄勋长住宫中理事。
可那时我的光禄勋已是挂空的闲职——我早不能任事守职,五石散与酒将我的生活弄得一团糟。我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