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浮丘山群峰深处。
自那日离开益阳,三四天山路走下来,几人早已相熟。画匠常信来自赵国,是个极爽快开朗的人,就
听他一路不停说笑:“浮丘山原本只有一座七星观,这法云寺今年刚修建,与那七星观隔山遥遥相望
,像仇人对垒似的,呵呵呵……如今但凡名山大川,不是你圈就是我占——佛教初来本土,就盯着有
道观的地方落脚扎根,也着实是个好法子。”
“的确如此,这样不管怎么选址相看,都是风水宝地。”伽蓝边走边附和——他将行李都堆放在常画
匠的板车上,每半个时辰与常画匠换一次班。
常画匠的两个徒弟在车后跟着推车,常阿蛮则坐在箱笼上,一路嬉笑着与红生斗草。
“现如今天下兵荒马乱,寺院倒是越修越多——这样也不错,我们有接不完的生意。”常画匠让伽蓝
替下自己,舒坦的长叹一口气,“可惜北边大乱,我们父子只得避到晋国来。要不然,光邺城的寺庙
就够我们画上半辈子了,何至于背井离乡?”
“听说邺城五月刚发生过地震?”伽蓝拉着板车,轻描淡写问了一句。
“可不是……”常信回头望了阿蛮一眼,见儿子兀自跟红生玩得高兴,才轻声对伽蓝道,“那时我正
带着学徒与阿蛮,在东明观作画,幸亏佛寺空旷,我们才逃过一劫。只是阿蛮母亲一人留在家里,没
能幸免……”
伽蓝闻言怔住,低头悄悄道:“对不住先生,是我多嘴了。”
常信摇摇头,散朗一笑:“生死有命,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活着的人好好活着,才最重要。”
这日为了赶在天黑前到达目的地,大伙都来不及吃餔食,向晚赶到法云寺,阿蛮已是饿得直哭。寺院
刚落成还没住进僧人,只见空落落的大殿里黑灯瞎火,常信来回找了好半天,才在佛精舍里见到早早
躺下的住持惠宝大师。
老和尚迷迷糊糊睁眼道:“这几天我身子一直不舒服,怠慢你们了,隔壁两间佛精舍我已打扫出来,
你们可以先住下。等过些天,我的弟子们会从酉阳过来……”
常信拍拍惠宝大师面颊,憨憨大笑:“大和尚,您就独自一人守着法云寺?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也
不怕蟊贼闯进来。”
“善哉善哉……你还捉弄和尚我……”惠宝大师干瘪瘪的嘴撅起来,想拍去常信的手却使不出力气,
只得由他胡闹。
常信闹够了就扶惠宝大师睡下,又到厨房烧了些热水给大师喝,这才抓了把干粮袋里的炒面冲泡成面
糊,端着要去喂阿蛮。才走出大殿,却见红生与阿蛮正手牵着手,站在桂树底下嚼肉脯。常信笑问道
:“我的徒弟还有伽蓝呢?”
红生在月下一笑:“伽蓝领着你的两个徒弟去后山抓鱼了,只留下我与阿蛮。”
常信闻言一愣,侧耳细听,这才发觉寺外阵阵林涛之间,还伴着淙淙溪流响动。他顿时玩心大起,对
红生与阿蛮笑道:“走,我们找他们去。”
说罢将面糊交给红生,又让儿子骑在自己脖颈上,三人循着水声找去。
第廿一章 翡翠·楚山碧
顺着湿润的山道拾级而下,一路水声潺潺,远远便看见一个灯笼白晃晃的亮着。三人走到光亮处,就
见常画匠的小徒弟常清正临水挑着灯笼,伽蓝踩在下游溪水里,正弯腰将鱼网浸在水中。大徒弟常云
冲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可阿蛮还是忍不住嚷了一声:“抓到了么?”
常云嘻嘻一笑,向他们亮出手里柳条,上面穿了一串巴掌大的小杂鱼。常画匠笑道:“你们尽顾着玩
了,快点去搬箱笼,车还停在半山腰呢。”
“再抓一会儿嘛。”小徒弟常清撒娇道,继续将灯笼擎得分外仔细。
就见伽蓝双手抄着鱼网浸在水里,聚精会神的屏息等待,忽而他将网一提,便有巴掌大的鲤鱼落在网
中弹动。红生看得有趣,不禁也走近几步,哪知下一网伽蓝一提上来,竟捞出条笔杆粗的水蛇。常云
常清嗷一声丢了手里东西就跑,红生也吓得边逃边骂:“黑灯瞎火的你没事干么?!死羯奴你快上来
!”
伽蓝捡起鱼和灯笼,跟在后面直笑道:“爷,水蛇不咬人的……”
提着鱼回到法云寺,伽蓝将鱼剖开洗净,又请常画匠帮他剖了些竹篾子;他用竹篾子串好鱼,在厨房
找了半袋麦麸倒进锅里,将鱼串并排架在锅上;常云常清收拾完箱笼到厨房帮忙,在灶后升起火来,
伽蓝看顾着锅上鱼串,边熏边翻,直到灶火将麦麸全烤黑,鱼便也半熟。
喷香的熏鱼又经过伽蓝油煎调味,这才盛在垫着香蒲的托盘里送到客堂,就见红生与常画匠父子拼席
坐在一处,正围着汤釜说志怪故事。常画匠父子都对鬼故事有瘾,见伽蓝来了,非要他也说上一个;
正巧常云常清此时已上堂伺候下食,伽蓝便丢开手中活计道:“那我便说一个——从前在琅邪,有个
年已六十的大爷,名叫秦巨伯。一天夜里他喝过酒赶路,途经一座蓬山庙,正在疲乏时,一抬头忽然
看见他的两个孙子前来迎接。两个孙子上前左右搀扶他刚走了百余步,突然一把揪着他的脖子,将他
狠狠按在地上大骂道:‘老奴,你昔日捶打我们,看我们今天不杀了你!’”
常画匠惊呼一声:“啊呀,这两个孙子可太不孝了!”
“可不是,”伽蓝点头,继续说道,“秦巨伯在惊骇中猛然回想起:好像当初某一天的确打过他们,
便赶紧躺在地上装死。等两个孙子作罢离开后,秦巨伯跑回家中,一进门就要惩罚这两个孙子。孙子
们惊惧叩头,辩说道:‘吾等身为子孙,怎会如此大逆不道,恐怕是鬼魅作祟。求爷爷下次若再碰到
,一定要仔细分辨。’秦巨伯细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
“那到底打秦巨伯的,是孙子还是鬼呢?”阿蛮啃着烤鱼问。
伽蓝故意卖关子,慢条斯理的接过茶碗喝了口,见大家都盯着他,便就着釜下跳动的火光,摆出诡异
的表情缓缓道:“当然是鬼啦……”
众人心一沉,在初秋凉森森的客堂里坐着,就觉得背后有点发凉。
“数日后,秦巨伯故意装醉路过蓬山庙,当真又看见自己的两个孙子来接他。他便一把扯住这二人,
将他们一路扯回家——回到家一看,秦巨伯的两个孙子都在——原来这两个鬼是蓬山庙中人偶成精。
秦巨伯咬牙切齿,拿火把抵着恶鬼的肚子烧,就见他们的皮肉先是燎泡,然后滋啦啦翻起来——全被
炙得透熟,再一捅,黑糊糊的焦肉顺着脂油一块一块往下掉,泛着阵阵冲鼻的恶臭,这样先烧胸口,
再烧脊背,最后……”
阿蛮吓得缩在父亲怀里。红生正拎着一支黑糊糊泛着油光的烤鱼送在嘴边,皱眉斥道:“你说这么细
干什么?是想恶心我么?”
“小人不敢,”伽蓝抱拳轻咳一声,赶紧继续往下说,“秦巨伯就将这两个鬼押在庭院里,准备第二
天再作打算,谁知夜里竟让这两个鬼给逃了,把个秦巨伯恨得捶胸顿足。这样过了一个月,有一天,
秦巨伯又假装醉酒夜行,并在怀中藏了一把锋利的刀——家里的人都不知道他的打算,到了夜深,两
个孝顺的孙子看爷爷还没回来,怕他又被那两个恶鬼缠住,便结伴去接爷爷……”
“秦巨伯不会杀了他两个孙子吧?!”常画匠急着猜后情,阿蛮也急得直盯着伽蓝。
“谁知道呢,”伽蓝耸耸肩,“秦巨伯只能看到两个和孙子一模一样的人向他走来,于是,他摸到怀
中的刀,并在孙子们靠近他的一刹那,拔出刀子刺了过去……”
“那到底杀得是孙子还是鬼哇?”阿蛮握着拳头拼命追问,小脸跟心都一并纠结着。
“是他的亲孙子,”伽蓝叹口气,解释道,“因为怀疑孙子们是要害他的鬼,于是,秦巨伯亲手把孙
子们杀掉了……”
“呜呜呜……”阿蛮纠结得哭起来,“那两个孙子好可怜……”
“没办法,谁叫秦巨伯无法分辨善恶,却偏要多疑呢……”伽蓝摸摸阿蛮的脑袋,轻声说道。他微微
低着头,茶褐色的双眸映着釜下通红的火光,于不经意间流露出淡淡的怅然。
红生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只仔细观察着伽蓝的神色,心中疑窦暗生;然而脑中还未整理出半点头绪,
他便被旁人扯回神智——常画匠扯着他袖子谄笑道:“慕容大人,陪我去趟茅房吧……”
“还是我陪先生去吧。”伽蓝闻言,赶紧拍净手站起身。
常画匠退避三舍,紧盯着伽蓝的脸防备道:“你就免了。”
红生便拿着一盏小灯,陪常画匠穿过黑黢黢的长廊送他去如厕。途中一灯幽幽,走道昏暗,常信一路
畏畏缩缩,红生便忽然停下问他:“为什么不让你的徒弟陪你去?”
常画匠斜着眼睛,心虚得缩着脖子:“因为,我前几天才打过他们……”
红生愕然望着常画匠,想起方才的故事,忍不住颤着肩膀失笑。
翌日巳时,伽蓝做好朝食,将昨夜吃剩的烤鱼和肉脯一并端上客堂,就见住持惠宝大师早已披衣起身
,正坐在堂上与红生和常信见礼。
伽蓝伺候下食,跪着将手中托盘呈到惠宝大师眼前,特地关心道:“大师您尚在病中,可要吃些三净
肉么?”
惠宝大师一愣,盯着盘中那玲珑可爱的烤鱼越瞧越觉得眼熟,忙合掌颤颤问道:“郎君,你这鱼儿是
哪里来的?”
“后山溪里抓的。”伽蓝信口回答。
“罪过罪过……”惠宝大师一听此言,老脸上皱菊凋残,望着烤鱼长叹,“罪过啊,我虽没看见你杀
,但这鱼儿也是因我而死,怎么能叫三净肉呢?”
伽蓝疑惑,转着手中鱼串翻看,问道:“这鱼如何因大师而死?”
“都怪我没提醒你戒杀——这后山溪里的鱼儿我都认识,每天聚在一起呷水,沿洄悠游,鳞泛金光,
好可爱的生灵造化,善哉善哉……”惠宝大师一边神游,一边继续喋喋不休,“……所以说,这些鱼
儿怎能不算是因我而死呢?你是怎么抓的?竟然抓了这么多……你到底抓了几条啊?若还有活的,赶
紧放了吧……”
伽蓝经这好一通说教,觉得身上罪孽实在深重,赶紧对惠宝大师恳切揖拜道:“大师我错了,小人以
后绝不再去后山抓鱼。”
“善哉善哉……”
法云寺由巴东豪族供养人捐资修筑,朝食后惠宝大师领着一行人参观。昨日暮色朦胧来得匆忙,没能
仔细瞧瞧这法云寺;此时天光清明,众人翘首望去,但见四周堂宇磊落、鸱吻轩昂,高墙云台分外宏
美。法云寺中没有修塔,整座寺庙四方格局,前佛殿后经堂,两边是廊庑厢房——这样坐落在浮丘山
中,更像是一座大家宅邸。寺内花木扶疏,亭台楼阁皆有浮道相通,房檐之外便是云岚吐雾、山色风
流。
惠宝大师先领众人逛过一圈,又绕回前殿看众佛造像,最后指着殿内一溜素墙道:“这东、西、北三
面墙,东墙画〈佛说鹿母经〉;西墙画〈兔王本生〉;北墙画〈猕猴王本生〉,善哉善哉……”
伽蓝在一旁忍不住笑道:“大和尚好像很喜欢小动物?”
众人皆笑,惠宝大师老脸微红,慌忙否认道:“哪里哪里,这三个本生故事各有寓意,分别阐释母子
之爱、师徒之情、君臣之谊,善哉善哉……”
红生笑着没说话,只踱到一旁听常画匠与徒弟们讨论构图,适时插口道:“这壁画听来很有趣,我也
想试试。”
“你肯帮忙,那自然是好的。”常画匠笑道,又转身拍拍白墙,“这地仗泥得不错,也差不多阴干了
,今天就可以动工。”
两个徒弟听了这话,便欢呼一声,开始准备用墨斗在墙上打格子。他们调了土红色的颜料倒进墨斗前
端的小盒,常清拿着墨斗贴墙角站着,由常云拉出小盒里缠绕的丝线,一路扯着线头跑到墙的另一端
,二人扯着丝线眯眼瞄了许久,终于确定丝线水平了,常云便勾指拽起丝线如引弓弦一般,扯紧了一
松,浸饱颜料的丝线嘣一声轻弹在雪白的墙上,留下一条笔直的土红色细线。
这样弹了两三根线,颜色转淡,拿着墨斗的常清便摇动墨斗后端的小轱辘,咕噜咕噜将丝线收回墨斗
里再浸颜料。如是再三,等三面墙的定位线都打好,常画匠与红生也已将壁画的粉本在纸上确定下来
。
给粉本也打好格子,常画匠便调了土红色的颜料,开始在北墙上起稿。红生负责西墙,他用纶巾将头
发包住,令伽蓝替自己缚好袖子,也照着粉本,在墙上一点点细心的勾画出人物轮廓。
常云与常清负责东墙,常画匠是大师傅,时时要给予指导;偶尔他也会回过头对红生喊上一句:“一
开始不用画太细,最后上好色还要再描一遍的。”
“好——”红生头也不回的答应着,喊声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来回碰撞,交叠着很明显的欢喜。
为了画画,殿中白天也点着蜡烛,使崔嵬的佛像有了无比敦凝神圣的光影。伽蓝牵着阿蛮的手在佛殿
里慢慢溜达,他一边给阿蛮说《兔王本生》的故事,一边仰着脸浏览殿中庄严肃穆的佛像。蓦然,他
茶褐色的眼珠一动,目光轻晃,像琥珀色的酒浆行将滴淌——他牵着阿蛮的右手忍不住微微紧握,同
时高举起左手,指着殿中陪伴在佛祖身周的十八伽蓝,哑声对阿蛮低语:“看,那是佛奴……”
第廿二章 翡翠·楚山碧
这日惠宝大师早起吹了风,宿疾拖到下午越发重了。餔食后常画匠皱着眉对众人道:“我还是下山一
趟找个郎中吧,大和尚年迈,这样拖下去不大妙。”
两个徒弟忙在一旁问:“师父要多久才能回来?”
“只怕今晚要宿在山下,算上郎中的脚程,得明天午后才得回。”
说罢叫常云常清打点了干粮灯烛,常画匠抱起阿蛮捏了捏他鼻子,笑道:“爹爹我去去就回,你可要
乖乖听话。”
阿蛮小脸开始透出惊惶,还未等众人反应,便哇地一声嚎哭起来。常画匠嘻嘻一笑,又捏了捏儿子脸
蛋,将阿蛮一把丢进伽蓝怀里,自己溜到殿门外才回头冲伽蓝喊:“快抱紧他,小犬力气大,也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