侃曾在那里屯兵镇守,既然顺路,红生是一定会去看看的。
谈到自己的外祖父,红生语中难掩自豪:“宣帝(司马懿)曾言:‘东关夏口,敌之心喉。’此言非
虚。当年逆贼陈敏举兵反晋,占据江东一带,乱兵直逼武昌时,我外祖父率军破敌,便是在夏口屯兵
,这还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伽蓝竭力装出心神往之的嘴脸来,拍马道:“长沙郡公果然英明神勇,可惜小人生不逢时,晚出娘胎
四十年,未能得见他老人家的风姿。”
红生没好气的瞪他一眼,扭头只顾走,再不理他。
南下散心这半年,红生的心情也随着季节变换渐渐明朗——痊愈不了的伤痛,起码也已获得将之深埋
心底的从容,不似半年前,一切都血肉模糊得那么鲜明,使他根本无处遁形。
而对于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伽蓝,红生心知与他已非一般的主仆关系,多少带着点共患难的情谊,因
此平时也容得他一些小毛小病小忤小逆。
就像午后此刻,红生端坐在岸边,闲看伽蓝踩在滩泽里摘荇菜的时候,心中也着实有番感慨:幸亏有
他一路陪着自己……
再没有这么称心如意的仆人了——不仅能断文识字,也通音律绘画,还懂点医术,粗活竟也做得来。
去年冬天在龙城人市买到伽蓝,算是他慕容绯这辈子最划算的买卖。
伽蓝穿着犊鼻裈弯腰掐荇菜中,一偏头看见红生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一哂,摘了朵金黄色的荇菜花
唱道:“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红生噗嗤一笑,简傲的半眯着眼睛,斥道:“促狭竖子,老实干你的活儿,少嚼舌根。”
伽蓝佯叹口气,弹指将小黄花丢进水里,金色的五瓣花落在水中打个旋,轻轻逐流而去。
这时林间忽然百鸟齐鸣,飞禽振翅声由远及近,似乎那惊扰生灵的元凶正向红生他们而来。二人诧异
抬头,观望半天未见异状,却听一声长啸传响林谷,清越如数部鼓吹,超然离尘。
红生侧耳倾听这脱俗的清啸,却骤然暴露出市侩嘴脸,难得振奋起精神抖开身旁的包袱,掏出只竹哨
死劲吹起来:“滴——滴滴——滴——”
长啸之人显然听见了哨子声,啸声戛然而止,半晌不再动静。
红生喜滋滋的从包袱中掏出自己的画轴,一卷卷摆好,等着他要见的那人踉踉跄跄从树林里钻出来,
抓耳挠腮立在他面前。
“妈妈的,山路实在难走。好久不见,王爷。”只见来人穿着褐衣,却难掩自身放旷不恭,此刻正弯
腰摘着粘在裤腿上的苍耳,并不见礼。
红生也不以为忤,点头道:“好久不见,骆觇国。”
来人立时浑身一颤,起身老老实实见礼:“王爷,往事不用再提——小人不做间谍好多年。”
觇国者,刺探国情者也。来人名叫骆无踪,觇国并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曾经的职业,也叫前科。如
今他洗心革面,做了行贾(也就是流动商贩),大江南北几个国家的跑,若是声名传开去,哪国还能
容他?
红生与伽蓝是少数几个知道他过去身份的人,因此骆无踪不得不陪着小心,一张厚皮老俊脸堆笑道:
“王爷,您的画在北边儿行情看涨,恭喜啊。”
红生面带喜色,追问道:“那在晋国呢?”
骆无踪脸上神态一僵,既而又谄笑:“王爷,别太贪心嘛。”
红生顿觉无趣:“我就知道,在燕赵大家识得我名头,方才卖得好,画画若不被晋国名士看上,又有
什么意思。”
骆无踪笑道:“王爷也别这么说,四海之大,扬名立万者能有几人?但在燕国龙城,谁不知道你的风
流呢?”
红生扯扯嘴角,没有答话。
这时伽蓝趟水上岸,与骆无踪见礼。骆无踪冲他点点头,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人。只见他典型高鼻深
目的羯人相貌,虽不修边幅,却比上次见时越发显得高大俊美,气质出众却不迫人,骆无踪心想此人
真不一般,能将锋芒收敛得这样好。
伽蓝全不管骆无踪暗里的评价,只顾甩着手将荇菜沥水,笑道:“骆先生每次都来得巧。”
——都是赶着饭点来,害他得多做一个人的饭。
骆无踪皮糙肉厚,浑不觉伽蓝话中有何挖苦之处,只客气道:“是啊,今天吃荇菜?”
伽蓝脸颊一抽,眯眼笑道:“正是,既然骆先生来了,小人再掐点卷耳芽去。”
骆无踪咳了一声,慌忙摆手:“不必不必,我吃怕野菜了。”
餔食之前,骆无踪打开红生的画卷,越看越来神:“王爷,您这幅构思得精巧——野津无人,轻舟自
横,够辣。”
红生微红着脸不作声,伽蓝抱着石臼一边捣茶一边心想:谁说无人,当时我明明在船尾……
“王爷,”骆无踪小心翼翼将画轴卷好,状似不经心的提到,“您得空不妨多画几幅,龙城和龙宫内
苑最近正高价求您的画,听说是独孤夫人在收集。”
伽蓝闻言暗暗瞥了红生一眼。
红生面不改色,垂着眼将手中半碗残茶泼掉,冷声道:“怎么?她喜欢看我与别人的春宫?”
“话不能这么说,王爷不辞而别,好歹得给人家一点念想不是?”
“我倒不知这春宫画也能报平安了,”红生冷笑,“骆无踪,你不必再提,否则我倒要怀疑你的来意
了。”
“天可怜见,我是纯粹路过,正巧碰见王爷罢了。”骆无踪急忙撇清。
“那就说点别的吧,”这时伽蓝端了鹿肉脯来,红生拈起牙箸挑拣,随口问,“最近龙城还有什么别
的消息?”
“有的,”骆无踪点点头,“四月,晋国谒者陈沈前往龙城,加授燕王‘使持节’、侍中、督河北诸
军事、幽州牧兼平州牧、大将军、大单于,正式授了燕王玉册金印。”
红生听完脸煞白,低头转着手中牙箸,一言不发。
伽蓝瞥了眼红生,趁上菜时假装不经意的插口问:“骆先生,那赵国可有什么新闻?”
“哦,有的,四月上旬天王病重,邺城中暗流汹涌呢,”骆无踪边往嘴里塞肉脯边嘟囔道,“可惜我
四月中旬离开邺城,不知后事如何,想来却也乐观不了。”
伽蓝容色一僵,却转眼恢复言笑,情绪快得令人无从捕捉:“骆大人真是厉害,说是商人,谁信呢。
”
骆无踪被此话噎住,捶着胸口惶恐道:“伽蓝,话可不能乱说,在下早转行了。”
只可惜转行容易,常年累积下的职业病岂能一朝痊愈。骆无踪面上说得好听,暗里包打听的买卖愣没
少做,如今从贩卖一国情报变成几个国家捆绑销售,无原则又无立场,因此更怕落人口实。
饭毕骆无踪在水边洗过手,打开自己的货郎包袱让红生挑,红生挑了支鼠须笔便摇摇头,骆无踪就将
货物并红生的画一起收进包袱,卷好背在身上,又付了红生几粒金豆,这才告辞。
伽蓝殷勤问道:“先生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骆无踪回道,“我从夏口来,正要往安陆去,没想到在此碰见王爷。”
红生闻言抬头,怔怔确认:“夏口往安陆?”
骆无踪神秘一笑:“是的,王爷。近日边境将有异动,想来和赵国有关,小人得上前线打听。”
红生眉尖骤然一蹙,却也没再多问。
骆无踪离开后,主仆二人亦收拾起身,继续往东南去。一路上红生没与伽蓝搭话,只是半仰脸远眺碧
水青山,衣袂被脚下芳草牵绊,一路流连。
在险些被薜荔绊了一跤后,红生怔怔低头,蹲身解下鞋上一挂薜荔,对着苍翠的叶子失神半天,喃喃
吟道:“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
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
跟在其后的伽蓝耳尖,听罢微微一笑——他口是心非的王爷呀……
红生回过头去,正望见伽蓝似笑非笑的神态,他心微微一沉,冷下脸却说不出半句嘴硬的话,只能对
伽蓝怅然吩咐:“伺候笔墨吧,我要作画。”
伽蓝遵命,铺席子摆开笔墨纸砚。红生从颜料中挑了朱砂藤黄,细调出湘妃色,细笔圆转,轻轻在蚕
茧纸上勾画——胡粉施面、玄青压鬓、湘妃色杂裾垂髾裙飘若流风回雪……端淑仙媛飘渺于碧蓝凌波
之上,栩栩如生,像极了那个如今住在龙城禁中的美人。
轻轻以紫檀色点睛,收笔后红生凝视着画中人,眼中积郁久久不散……绯,别名湘妃的绯色,这颜色
是他,他画的是她。
一方尺素,只字难书,衷肠何处诉,情寄画中暗渡。罢罢罢,一声叹息,丢开画笔,红生颓然伏在席
上,举袖掩面:“把画收了吧。”
伽蓝依言收拾好画具,见天色已暗,山岚渐浓,便问道:“小人伺候王爷睡下?”
红生埋着脸闷闷嗯了一声,伽蓝便升起篝火,从包袱里取出寝衣绣枕服侍红生躺好,又拈起红生腰上
系的白玉冲牙替他解衣结,顺道偷偷瞄了红生一眼——红生竟也与他对视,被刘海遮住的眼半垂着,
双瞳懒懒藏在眼皮底下,波光不兴。
伽蓝移开眼睛继续忙碌,然而红生苍白的脸却映在他心上,叫他琢磨许久——若是能看见王爷脸上带
点泪痕倒还好了,只可惜……
伽蓝只能在心里叹气,他不动声色的帮红生脱去外衣盖好寝衣,叠放好红生的鞋袜,自己这才躺在红
生脚边睡下。
夜里露重,伽蓝离火稍远,睡得很浅。半梦半醒间他能感觉红生一直没睡安稳,总是翻身,又时而低
叹。
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王爷,你这样匆匆离开龙城,可后
悔?伽蓝迷迷糊糊想着,直到后半夜红生终于不再折腾,这才睡得黑甜、沉浸梦乡。
梦里不是做僮仆的时光,而是更往前,穿过一段离奇的黑,睁眼看时,眼前竟是满架的葡萄,在刺眼
的太阳下嘟噜噜耀着紫光。伽蓝兴冲冲将葡萄塞进嘴里,还没品出甜味,手腕便被一个人扯住。
这个人在他耳边总是吵闹:“佛奴,快来,带你去看好东西……”
伽蓝只觉得胸口涌起好大的不耐烦,却乖乖跟着他,走得是那样心甘情愿。
“看。”
一只手直直指向前方,伽蓝便顺着望去——奇花异葩中,一对长生树枝叶婆娑,半掩着一间建在树中
的阁楼,根生于屋下,枝叶交于栋上,将木屋牢牢包缠着。
伽蓝只听见自己噗嗤一笑,便甩开那人的手,欢呼着爬进树屋,笑眯眯躺下听蝉鸣恣肆汹涌如海,载
他沉浮。阳光隔着树影变成刺目繁星,晃得伽蓝双目迷离,他索性闭上眼,等习习微风将鼻尖上的汗
珠吹干。
“怎么样?这里好玩吧?”那人在他身侧重重躺下,震得木板一颤。
伽蓝闭着眼不答话,惹得那人轻轻叫唤:“佛奴?佛奴?”
伽蓝还是闭眼装死,嘴唇却忽然被堵住,狠狠压着,反复研磨。他疯了一样挣扎开,想怒瞪那登徒子
一眼,梦境却在刹那变换……一辆驷车在旷地上绕圈,四匹黝黑的大宛名驹喷着粗气耸动背脊,拉着
马车颠簸疾驰;铁蹄声振聋发聩,车上伽蓝拉紧绥缨,危危立在车舆右侧,心里发憷,但他知道那个
人正在背后盯着他——死也不能退缩!
他深吸口气,鼓起勇气抛开车绥,咬牙往地上跳,可脚尖刚一落地伽蓝便失去平衡,他重重跌在地上
,膝盖传来一阵剧痛。
伽蓝霍然睁眼,发现只有自己躺着,四周人喧马嘶,篝火余烬已被战马铁蹄踩灭,几支明晃晃的火把
划过他眼前,膝盖上传来阵阵剧痛,是一名晋国士兵正在用皮靴踩他:“死狗,快起来!”
第三章 酡颜
伽蓝仓皇坐起,四下寻找红生。时值拂晓天色将明,他迷迷糊糊起身在薄雾中张望许久,这才发现主
人正在远处跟个将领模样的人谈话。
原来红生没伽蓝睡得沉,早在一有动静时便起身察看,取出文牒与长官通上话,才知道自己是碰上了
一队前往安陆的晋军。
伽蓝费好大劲才挤挤挨挨穿过大队士兵,走近红生时,正听见他们的对话。
“叶将军是从夏口来?”红生随意攀谈,眼中滑过一丝兴味。
两人之前已互通了姓名,那叶将军点头笑道:“正是,在下先期领军前往安陆驻扎,等候大军会合。
却不知王爷要往夏口去……”
“哦,我要往长沙郡拜谒母家,顺路去夏口看看罢了。”红生嘴角笑意一浮,朝霞恰在这时映上他白
玉似的脸,金金红红皆在他眼波中流转,说不尽的妍丽动人。
叶将军愣了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爷,”伽蓝觑空插身上前,揖道,“小人睡迷糊了,现下这是怎回事?”
“呵,你倒睡得死沉,也不怕被人当逃兵锁了去,”红生对叶将军笑道,“这是我家仆。”
叶将军打量了伽蓝一眼,微微一笑:“王爷说笑了,这年头逃兵虽多,却哪有此等体面不俗的人物。
”
“大人谬赞,”伽蓝漫不经心一礼,偏头催促红生,“爷,咱们也该上路了。”
未及红生回话,叶将军倒抢先一步开口:“王爷若是不急,不妨与在下一同用罢朝食再走。”
他们有一见如故到这地步么?红生莫名其妙的转转眼珠子,婉拒道:“将军太客气了,今日不过萍水
相逢……何况天色才将破晓,朝食得等到巳时……”
——实在懒得陪你浪费时间。
“今日军中牙祭,我们烹牛。”
“既蒙叶将军盛情,再推却就是我的不是了。”
好不要脸的改口!一旁伽蓝抬头望天犯死相,被红生狠狠瞪了一眼,他在仆人面前低声咬牙道:“你
若不满,下顿你给我烹牛。”
伽蓝赶紧作小服低,唯唯诺诺道:“王爷英明!”
红生这才满意,谦谦雅雅被叶将军引了走,客气道:“只是我主仆二人无勋受禄,合适么?”
“王爷放心,这点小事在下还做得了主,谁敢闲话?”叶将军笑得更是殷勤。
伽蓝跟在这二人身后,扯了扯嘴角没做声。
这年月牛肉很稀罕才能吃到,何况出门在外,平空碰上此等美事简直是奇遇。红生被奉为座上宾,当
真耐下性来跟叶将军闲扯了两个时辰,这才挨到炙牛肉上席的美妙光景。
叶将军亲执鸾刀为红生烤肉,席间还有鹅炙、肉酱浇饭、包着猪网油烤的鹅肝,真正大快朵颐。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