偎在他身边仍撩拨不停的刽子手抬起眼来,目光潋滟如灼灼桃夭:“呵呵,你不敢的,我还不知道你
么,胆小鬼……”
迷香中伽蓝不知从哪里借来力气,勾手拔出石韬腰中匕首,直直往脖子上抹。石韬慌忙用下巴将他手
肘按住,脑门被匕首蹭破皮,泛出条血丝——这才让他认命,老老实实将手从伽蓝的蜀锦袴中抽出来
,假惺惺的叹息尽数吹在伽蓝颈间:“七年都喂不熟的白眼狼!”
“也罢,我就再喂你个七年,看你还认不认我做主人……”
……七年,的确又过了一个七年……
窗外夜色吞噬漫天鳞云,佛精舍里伽蓝认命的抬起头来,眼前原本高大的刽子手已经比他瘦小了。
“满意了?”伽蓝冷冷的问,身子却相反地散发着热气,暖着身下人。
“想不到多少年的死鱼活起来,竟也,竟也这般狠……”此刻刽子手散着头发,乖乖缩在他身下阴影
里,眸中尽是迷醉:“只是……跟我想的不大一样。”
伽蓝冷笑,索性扳起石韬左膝直接压到他心口,整个人伏在石韬身上,听他心如擂鼓:“你想了这么
多年,还有什么是你没想到的?”
“佛奴佛奴……”石韬吃痛,多年征战练就的矫健肌肉全尽力展开,勾起身子抱住伽蓝,汗津津的脸
艳如桃李尽发,“天!……天边凶云恶兆不知应在谁身上,所以我在这里……这里有十八伽蓝,也有
佛奴你,护,护着点我!……对否……”
“你我是堂兄弟;你我之间,有不共戴天杀父家仇、有弑君篡位滔天国恨;在这清净佛堂里苟且,看
不出除了罪孽深重,还能有什么,”伽蓝继续冷笑,双目却被这纠缠十四年的孽缘逼出热泪,咬牙切
齿发狠道,“护着你?……你还是指望着门外你那些爪牙吧!”
石韬闭着眼不住喘息,只是尽力将脸够到伽蓝耳边,一声又一声低唤着:“佛奴,佛奴……”
……
红生凑到伽蓝唇边,仔细听他断断续续念出的呓语。
掏?绦?——应该是人名吧?……涛?焘?韬?翻来覆去想,也只能是个男人的名字……
红生纳闷的坐起身,见伽蓝浑身是汗,掀开寝衣想替他擦身,却发现薄被下的异样。
梦着男人,却……
红生愣了愣,反应过来,扬手狠抽了伽蓝一巴掌。
死……死羯奴!
第八章 藏蓝·巴陵夜雨贰
红生心口一阵闷堵,登时怎么看伽蓝怎么恶心。他匆匆出舱,站在夜雨中狠骂自己——怎么又碰到这
种人,这种人怎么尽让我碰上?!直到蒙蒙雨丝沾湿他衣裳。
半夜晾在船头吹风总不是耍处,红生只得折回舱中,离伽蓝远远地坐下。他在油灯下盯着伽蓝的脸,
回想半年来他的言行有何可疑之处,却只想到二人相处时难免的磕磕碰碰耳鬓厮磨、懊恼不迭——总
是自己不谨慎,竟带了个这样的人在身边。
难怪这羯奴那么能体察人意,原以为他是机敏,谁知竟是机敏过了头!
红生讷讷抚着发凉的胳膊,昏睡的伽蓝忽然动了一下,惊得他直往后退。脑袋狠狠撞上舱顶,红生疼
得一哆嗦,好歹也清明了些——他再不能与眼前这妖孽相处!
想到此,红生便想将伽蓝抛进水里了结干净,自己划船离开。可一想自己又不会划船,何必费这个事
——还是自己抽身干净,于是决定放伽蓝自生自灭。
红生立即动手拨拉包袱,谁知那行李竟沉得拖都拖不动。他愣了愣,掉脸看看伽蓝,实在算不清他平
日花了多少力气。红生只得将包袱打开,挑了些细软另打个包裹,又将自己画的《洛神赋》珍之又珍
的藏了,这才轻装离开。
夜空这时透着濛濛的亮蓝,勉强看得清路。红生背着包袱跳上船头,哗一声撑开素罗伞,在细雨中回
头瞥了眼黑洞洞的船舱,毫不犹豫的挑着灯笼离开……
伽蓝在梦中又挣动了一下。
梦里仍是那夜,他用最尖锐的痛楚和快感,将石韬刻划进他的生命。灵魂是第一次真正容纳下这个人
,不是只让他在自己心中映个镜花水月的虚影,是真真切切要将他融了、化了。所以是无论怎样的啮
噬、撕扯、碾磨、撞击,都不够,都不够!
十四年,他花了十四年丢盔弃甲,还是花了十四年鼓足勇气?分不清,算不清,十四年的烂账,哪里
算得清!
眼中又涌出热泪,他恨得咬牙切齿——为什么身下人如此强韧,他花了这许多力气,还是咬不死他、
扯不碎他!真不甘心,看他仍旧完完整整在自己眼前虚晃,在汗如雨下中不知死活还露出最完满的笑
,真叫他不甘心!
“你怎么还不死……”他咬着他颈间脉搏的唇咧开一隙,在最极致最癫狂的颤动和喘息中吐出这么一
句,“你怎么还不死……”
刽子手配合他,在悸动的疲软间隙缓缓张开眼,眸子里流淌出最温柔最妩媚的光。那一刹襄王梦住,
巫山云停雨霁,他凝视着泪流满面的他,温言相慰:“你哭什么?你要我死么……”
“对,”伽蓝一字一顿道,“你死了才好,我们都省心……”
“佛奴,佛奴……”乱发半掩着刽子手绝色的脸,他半支起身子,抬手摸索着伽蓝,将手指插进他微
卷的长发,引他与自己额触着额,“佛奴,我不能死,我们都缠到今天了,我怎么能死呢?”
伽蓝浑身一松,禁不住瘫软在地,背手挡住泪眼。石韬弯着嘴角,汗津津的身子极腻滑,很轻易的挣
开伽蓝翻身坐起,骑在伽蓝身上,精瘦的腰绷成玉弦……
……
雨下个不住,夜色越来越深沉。六月草木葱茏,红生怕蛇,在林中深一脚浅一脚走得极慢。他撑伞挑
灯,烛光只够照亮他周身,伞外几步便是漆黑,不知潜着多少魑魅魍魉,低鸣浅呜、时近时远。一路
灌木牵挂、水洼串连,他的膝盖以下早已湿透,衣摆上满是泥泞,每走一步都是辛苦。
风吹雨打时间一长,人便冷静下来,渐渐地就有些后悔。
我是不是太冲动了——以致杯弓蛇影?红生扪心自问道——不过就是一句梦话,能作什么数呢?或许
他想的并不是那回事,又或者那就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再说……他钟情得又不是自己,何必草木皆兵
?
只因那夜,自己实在痛得太狠了,从此对这类人又恨又怕,避之唯恐不及。所以才会在发现仆人异样
时,这样惊慌失措落荒而逃——他与他不是同类人,断断不能共处!
红生抬起头,望着前方凄迷夜色,总看不透眼前那团浓黑;脚下的山路越来越崎岖,似乎很快就要断
掉,正踟蹰时他一脚踩滑,整个人倒头栽进一处洼地。
灯火瞬时熄灭,浓浓黑夜包覆住红生,浑身散架似的疼。他蜷起身子,颤抖得摸索灯笼,一时没摸到
,只得收手抚着痛处。这一摔真是摔得狠了,红生半天爬不起来,脑中闷闷——那一夜的感觉又来了
……
那一夜,他被叔父慕容评从傍晚折磨到四更,换来苟且一命,趁夜色最浓时系好衣冠逃走。出府时他
没有叫上自家马车,只蹒跚着沿小路回府。一路上干冻的积雪高低起伏,走起来极硌脚。他疼得直不
起腰,血顺着裤管一直淌到鞋跟,背上火辣辣一片,被髡去发髻的顶心空落落的,头却又疼又胀——
然而最折磨他的是压在心口的耻辱,每一想到都叫他战栗,止步不前。
若是就这样回府,会不会被人窥破?被窥破后,他在龙城怎么立足?慕容儁那帮人会怎样羞辱他,卑
贱的下人们怎样在背后指戳——不,断断不能被人窥破!昏沉沉闻着自己满身酒气,红生拿定主意,
咬牙跳进路边水沟。
父王建立龙城时,大兴土木,城中排水沟挖得又深又宽——真是帮了他!此时正值隆冬,沟底积雪很
深,只有原先水多的地方,冰下还有薄薄一层泥浆。红生摔得骨头都快散架,但好歹已是够狼狈——
是的,是他醉得太狠,忘了叫亲随马车,夜里雪大辨不清方向,这才酒后失足跌进水沟,摔得遍体鳞
伤。
红生忍着泪蜷在冰碴泥泞里,颤着手将自己外袍撕破。他歇了好半天才缓过气,颤巍巍从沟底爬上大
路,却不忘扶正摔歪的步摇冠,将落在肩头的碎发尽数掖进发冠中,这才弓着腰跌跌撞撞摸黑回府。
回辽东郡王府的路经过独孤将军府,当暗夜里红生拐过一条巷口时,却见眼前乍然一明,一列下聘礼
队竟公然违背宵禁,风雪中挑着明晃晃的灯笼往独孤家送彩礼。红生彻底蒙住——独孤家只得独孤如
兰一个女儿,而且早在五年前就由父王做主,许给他了。
然而护送彩礼的将官他认得,正是慕容儁麾下!
何时发生这样的事?!这几日与如兰书信往来,未见只字异样,难道她也被瞒了,却在此刻被自己撞
破?
红生气得浑身哆嗦——如今新王即位,玄菟辽东二王势力土崩瓦解,这帮猢狲,散得未免太快,太快
!
他想到如兰,正是又急又气,却听独孤府内一声清喝,惊得红生脑中乱如水沸。
“快拿回去!谁叫你们送这些!”
这声音正是独孤如兰。
接话的是独孤将军,声音沙哑慌乱:“快进去,你来这里干什么?”
“来看你女儿我值多少钱呀,”独孤如兰冷笑,声音怒中含悲,语带哽咽,“如兰本已有夫,而今另
配他人,足见我寡廉鲜耻,此身残花败柳而已——不能闻见于亲朋,是非聘;夜半纳彩,是非礼,送
这些,真辱没了明媒正娶四字。要我说,悄没声将我送进宫去就完了,还是父亲你贪图,定要拿女儿
换几张貂皮?女儿答应进宫,是拿一己贱命换阖府苟安,还算舍义取孝;倘若收下这些东西,便是无
耻,父亲这才叫断女儿活路!”
“你……你……女儿家抛头露面不成体统,快回去!”
红生缩在墙根的积雪堆里,只听得心中冰凉——她已经答应了,她已经答应了……
“是不该抛头露面,我已是见不得人的,该懂得藏污纳垢……你以为他这般偷偷摸摸,是为了掩人耳
目么?不过是,不过是为了将来戏弄七郎罢了……我都知道……”独孤如兰悲从中来,声音越发忿怒
,“你们全给我回去,叫他尽快来接我进宫!我已等不得了,再晚一步,我都要羞死了!”
“唉……你们回去吧,回去吧……”独孤将军语中尽是无奈,只得逐客。
送彩礼的队伍只好打道回府,好一阵人喧马嘶后,独孤府闭门灭烛,悄无声息。
泪水在冬夜酷寒中结成薄冰,红生直坐到雪花满头,这才慢慢扶着墙站起,一步一拐走到独孤府前。
他盯着独孤府朱门看了半天,弯腰从雪地里抠起一块黄土,轻轻在黄铜门钉间写下两行字:
我在十重楼,卿在九重阁。
吾非黄鹞子,哪得云中雀?
这是如兰曾唱来嘲笑慕容儁有非分之想的《慕容家自鲁企由谷》歌:郎在十重楼,女在九重阁。郎非
黄鹞子,哪得云中雀?
而今……
认输吧,认输吧,他真的已经一败涂地了……
红生身子虚晃一下,扔掉手中土块,转身离开。
从不知独孤府原来离辽东郡王府这样远,以往轻车快马、扬鞭即到;而今竟走了这许久,久得仿佛花
了一辈子时间……
前来应门的是家中新买的仆人伽蓝,红生一身狼狈的倒进他怀里。
“爷?……我去叫人。”
“不……”
风雪中红生睁开眼睛,眸子比黎明前的夜色更黝黯。他木然伸手,扯下步摇冠上的金叶明珠,顾不得
又泄在肩头的碎发,只是将满把珠宝塞进伽蓝手里:“带我走,就这样走,谁也别惊动……”
第九章 藏蓝·巴陵夜雨叁
红生在雨中摸到灯笼,从怀里掏出火石,笨拙的打火,一下又一下。平日四体不勤,此刻当然怎么也
打不着,林间只嗒嗒、嗒嗒……不停响着,最后红生一把抛去湿透的灯笼,伏在地上哭起来……
没了仆人跟从打点,他就是一个废人!
自己早就没剩下什么了,亲人、爵位、尊严……什么都没有,生死有命,他还在乎什么呢?!
红生咬牙止泪,吸着鼻子爬起来,擎着伞低头站了有一刻钟,跟着转身一瘸一拐往回走……
……月下石韬枕在伽蓝身上,慵懒的挑开凤眼。
纱帘微动,是内侍郝稚送了石榴郁金酒来。他是石韬心腹,知道主人今日得偿夙愿,低着头余光瞄见
帐内旖旎交缠的二人,唇角偷笑得暧昧。
“还送酒来?我都已经醉得够深了,”石韬散着头发,一脸餍足得笑着,推推伽蓝,“佛奴,我口渴
,要喝柘浆,你去替我取来。”
“为什么要我去,”伽蓝身子倦懒,不想动,“郝内侍去吧。”
“今天就是要你去,”石韬清冽的嗓子没了往日杀伐决断的狠劲,竟似在撒娇,“我身子动不了,你
知道。”
伽蓝不耐烦的翻了个身,原本不想理他,可想了想还是从榻上坐起。郝稚赶紧替他披上一件锦袍,伽
蓝身材颀长,起身时肌肉均匀起伏,在月下泛着麦色的微光——再傲气倔强,也不过是个男宠罢了,
他这样想着,任锦袍半掩,径自走出佛堂。
斋厨中自有小沙弥现榨甘蔗汁,伽蓝倚在门口看着,内侍郝稚陪在一边。暗处一位僧人轻轻走上前,
对伽蓝施礼:“郎君。”
伽蓝回过头,看见那眉清目秀的僧人,微笑道:“道重法师,大和尚近来身子可好?”
郝内侍在一旁与那僧人请了安,照规矩退下。
“师尊身体还是老样子,不过他也不以为念,”道重望望伽蓝神色,忽然笑道,“郎君想通了?”
“嗯,想通了,”伽蓝头靠着门,有气无力的承认,“我又不可能对他狠心,这样僵持下去,没意思
。”
道重轻轻上前替伽蓝系紧衣带,掩好襟口:“郎君,若真想通了,怎么笑得这般自暴自弃?”
伽蓝一哂:“能不自暴自弃么?我算他的男宠,你只能叫我郎君……可我的名字呢?道重,如果一切
都没改变,现在你该叫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