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要。”
“你这属牛的,当真一副牛脾气,”伽蓝佯装无奈地叹气,终于低声道出内里乾坤:“你总躺着不动
,明晚怎么逃走?”
红生闻言脸色一变,慌忙压低声音问道:“逃走?有把握么?”
“没有万全把握,但有机会就得把握。石闵日前率三万骑兵出征石渎,如今邺城空虚,宫内防卫松懈
,正是好机会,”伽蓝扶着红生坐起,循循善诱,“来来来,试着走走看,其实习惯就好。”
红生不再拒绝,却仍旧赧然推拒,不想自己瘸瘸拐拐的窘样被伽蓝看见:“你出去,我自己学着走。
”
“有我扶着你总归好些……”
伽蓝还待磨蹭,却见红生恼羞成怒地举起手杖赶他:“到底是谁把我害成这样!出去!”
待得伽蓝在棍棒下乖乖离开,红生便从床上跌跌撞撞爬起来,拄杖在内室一圈圈地走,直到练熟了才
走出内室给伽蓝看。
翌日红生又在东宫里练了一天,捱到晚间,终于等到了行动的时刻。一位面生的宦官悄悄在三更潜入
东宫与伽蓝碰头,伽蓝正用黑貂皮将红生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了,见时机已到,便背起红生悄悄从东宫
侧门潜出。
红生手里攥着手杖,伏在伽蓝背上纳闷地问:“怎么是你背着我走?”
“你行动总归不方便,我先背你走一段,”伽蓝低声笑了一下,却并不回头,“等到我不能再背你时
,便要靠你自己走了……”
看不见月亮的深夜仿佛吞噬了世间万物,他们在黑暗中快步走着,几乎要靠风声才能确保不撞上墙壁
。红生心中装着邺宫地图,能感觉他们正迂回着往宫门去;他伏在伽蓝宽阔的肩头,听着他稳健的脚
步声,却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紧张,牙齿竟开始微微地打战。
“伽蓝,还记得你第一次背我么?”
“记得,那还是在辽东郡王府吧?玄菟郡王起兵那晚?”
“嗯……”
“绯郎……”
“嗯?”
“其实,那一天我没说完,”伽蓝一边埋头往前走,一边在红生身下闷声道,“我本想对你说,有你
在,我无论怎样都不会做什么太子,我一定要和你一起离开,我要陪你一程一程的画壁画,遍览天下
山水……”
红生在寒夜里抬起头,望着眼前看不透的黑暗轻喘了一口气:“伽蓝,你能这么说真好,如果是从前
,我一定高兴疯了。可是现在……伽蓝,你说你无论怎样都不做太子……如果石韬没死,你也会这样
选择么?你这般避世,说是为了我,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石韬……”
“你说得没错,绯郎,”伽蓝放下红生,转身轻轻帮他整了整衣襟,在黑暗中红生只能看见伽蓝模糊
的轮廓,却直觉地知道他在注视自己,“如果石韬还活着,我恐怕就会在太子位上与他们那班子弟斗
得风生水起,人不活到那份上,也不会明白自己该走哪一步……绯郎,宫门到了,走吧。”
第卌五章 黧·壹
“一起走。”红生在黑暗中扯住伽蓝的手腕。
“绯郎,”伽蓝反手握住红生的手,径自将他拽向宫门,“我现在不是大赵太子,是亡国太子,我走
不掉。”
“死羯狗……”红生在暗中与他较劲,却无论如何都挣不脱,“放开我,你听我说……”
他们在纠缠中一步步靠前,每一步都似乎无可挽回。黢黑的暗夜里闪过几道模糊的人影,悄无声息地
为他们打开偏侧宫门。禁闭的邺宫就这样泄开一线生机,红生瞥了眼门缝外朦胧的亮蓝,却对那鼓胀
着自由的颜色毫无兴趣。
“你让我把话说完,伽蓝!”红生只觉得大腿上的创口传来剧痛,他踉跄了几步,这才甩开伽蓝的手
,“伽蓝,我告诉你——你这羯狗的一笔混账,我不会善罢甘休,但纵有千般计较,到如今也只能先
欠下。现在我什么都不计较,就计较一样——能陪着他死的是你,能陪着你死的,只有我。”
伽蓝顿了顿,下一刻紧紧抱起红生,像制服一个顽劣孩童那样桎梏住他,不由分说地往宫门去:“我
不答应,就算你事后怨我,我也不答应……”
“伽蓝,你这死羯狗……”红生咬牙忍受着牵动伤口的疼痛,在伽蓝怀中剧烈挣扎。他忍不住抬起手
杖狠狠砸向伽蓝,杖上铜鸠的鸟喙不停地啄进伽蓝的肩窝。
“绯郎,你不要意气用事!”
“不意气用事我也不会在这儿——”红生突然煞白了脸不再挣动,双目直直盯着宫门外。
这时一钩新月从云端透出微亮,宫外大批乞活军铁衣泛着寒光,像明晦不定的罗网。
伽蓝一瞬间变了脸色,喃喃道:“不对,军队不是应该守在金明门么……”
此时阵前一骑缓缓出列,月光下令人眼熟的侧影解开了伽蓝的疑惑。石闵——现在已改名叫李闵的人
,在出征时半道折返,领着大军回到了邺城。
“回太子东宫。”伽蓝看着接应自己的宦竖全都奔向乞活军阵营,慌忙退进宫门的阴影里,改将红生
背在自己身上,转身就跑。
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他一气狂奔,不断思索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蛰伏在宫外的天罗地网这时终于收
口,在宫外纷纷躁动,潮水般围紧、聚拢,挤进狭小的宫门又扩散开,目的明确地兵分三路。红生伏
在伽蓝背上不断回头,看着他们身后黑压压扑上来的追兵,在铁甲的喧嚣中对着伽蓝耳边喊道:“取
金华殿东道右转,从显阳殿后面走。”
伽蓝匆忙中不疑有他,按着红生的指示又穿过几条冷僻的宫道,渐渐就将追兵暂时甩开。他背着红生
钻进御花园,咯吱咯吱踩着积雪,在扶疏的腊梅枝中横冲直撞;枝头弹落的细雪溅入他衣领中,却被
红生呵出的暖气融化,既湿凉又暖烫。
此时天上新月如钩,四周腊梅琉璃般缀满枝头,伽蓝在醉人的寒香中气喘如牛,煞透了风景:“绯郎
,你怎么对邺宫那么熟?”
“我有图,”红生翘首四顾,颇为自得,“骆觇国送的……继续往东北,已经能看见东宫了。”
伽蓝遥望着太子东宫翘立的鸱吻,叹了口气:“才逃离狼爪,又落回虎穴。”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种就别抱怨。”红生紧靠在伽蓝背上,眯着眼躲避袭人的花枝。
伽蓝脚下不停,嘴里笑道:“好好好,我抱怨,我没种。”
“招惹我时,不是挺有种的么。”红生垂下眼帘,低声嘟囔了一句,将脸闷进伽蓝颈后的大毛翻领中
。
伽蓝低下头,借月色看着红生交握在自己胸前的双手——手背肿胀指节苍白,早不复当日握画笔时的
风流,心便揪得生疼。他眼中一热,低喃道:“对不起……早知道今日,我绝不招惹你……”
“……你情愿不招惹我,也不会放弃来赵国,是不是?”冷冰冰的话令伽蓝错愕地顿住脚步,红生挣
扎着跳下他的背,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你不愿与我同生共死,倒情愿收拾石韬的烂摊子,伽蓝,你
这羯狗情深义重,好得很啊!”
手杖早在奔逃途中丢失,红生不管不顾,硬是咬着牙挺直了脊梁往东宫走,没几步伤腿上的肌肉就抽
搐起来,黏热的血液顺着大腿汩汩地往下淌。
“绯……慕容绯!”伽蓝回过神,冲上前一把拽住红生,终于忍无可忍地厉声道,“你说得没错,我
不愿与你同生共死!我与石韬之间一笔烂账,而你是无辜的!所以假使一切能够重来,我一定避开你
,碰也不要碰,见也不要见……我——”
伽蓝看着红生抬起头,发现他眼中满是泪水,立刻怔怔住了口。
红生疼得满头冷汗,双唇哆嗦着嗫嚅:“我这是疼的……”
“是伤口、伤口裂了么?”伽蓝也慌了,赶紧将红生打横抱起,大喘气地往太子宫赶。
一路奔进宫将红生放在床上,伽蓝从逃跑携带的包袱里翻出伤药帛带,就要帮红生褪裤子。
“不要不要,”红生叠声叫道,“帛带松了、血也凝了,你要撕我肉么?”
伽蓝一愣,只得改用匕首将红生贴身的绫袴割开。
“你留点神,小心别割着我,”红生盯着伽蓝发颤的手,心惊肉跳地嚷嚷,又疼得边嘘边骂,“刚刚
你说的我都听见了——随你怎么胡扯,如今说后悔也晚了。死羯狗你听着,要是这次我们都活不成,
那就万事俱休一了百了,什么都一笔勾销;如果活下来,账另算!”
伽蓝心中一阵悸动,手颤得更烈,停住刀不满道:“你到底要我留神还是分神?”
“你留神,我分神——”
红生还待说什么,却听殿外一阵喧哗,两人面色俱是一白。伽蓝冷着脸放下刀,将药和帛带推到红生
面前:“你自己来,我得出去。”
红生哪还记挂伤口,白着脸喘着气盯住伽蓝,只怕下一刻就是生离死别:“伽蓝,你记着我的话。”
“我记得。”伽蓝握了握红生的手,起身走出内室。
红生将床屏阖起,侧耳细听室外动静,心跳快得简直堵住他呼吸;发颤的双手得找点事做,他拿起帛
带胡乱往腿上缠着,忽然就听见殿上传来器物碎裂声,惊得他浑身一震。
殿上是勃然大怒的李闵。
“你说这信是你写的?嗯?”李闵面色铁青,盯着跪在地上的伽蓝,将帛书掷在他面前。
伽蓝看也不看,只木然应道:“是。是我趁你出征石渎,派人送密信给滏口的张抚军。”
李闵冷笑:“你知不知道,你跟那宦竖招得一模一样?你被石鉴卖了,你知不知道——”
伽蓝低着头不应声。
“你知不知道石鉴出卖过多少人?之前石遵做皇帝时想杀我,一念之差没对我下手,他便把石遵卖了
;于是我扶他做了皇帝,他却派乐平王石苞夜袭我住的琨华殿,见事情不成就杀了乐平王灭口;之后
孙龙骧奏请讨伐我,石鉴准了,我率军捣毁金明门闯进宫里,他倒反诬孙龙骧谋反……我知道他是个
什么东西,一直将他囚在御龙观,派尚书、少府几千人把守着,连饮食都是每天用绳子吊上去给他。
你倒好,放着现成皇帝不做,自己送上门去……找死!”李闵说到恨处,一气将坐榻上的屏风尽数推
到,连接屏风的金蟠龙托座正砸在伽蓝的手背上,疼得他浑身一颤。
李闵眼睁睁看着伽蓝手背鲜血淋漓,怔了怔,总算喘着气冷静下来:“你不松口也没关系,我已经派
人去御龙观了,不但石鉴,还有襄国新兴王石祗那条线,我也替你掐了。”
伽蓝面如死灰,终于闭上双眼伏下身去,向李闵卑微乞怜:“石某罪该万死,愿领责罚,此番受石鉴
指使实为蝼蚁偷生,不敢妄言大义,但求大王恩恤。”
李闵嘴角一动,轻声讥诮:“你倒好有骨气啊……”
伽蓝闻言浑身又是一颤,却不起身,反倒额头用力碰地,对李闵叩首:“求大王开恩。”
“好啊,你倒是继续叩,我数着,什么时候我满意了,就饶你不死,”李闵脸上浮起古怪笑意,当真
踞坐在地上,看着伽蓝一次一次起身长跪又伏地叩首,慢悠悠地开口,“你知道么,从前我一直认为
你很有骨气,就好像我一样,为了报仇雪恨忍辱负重;可你竟然爱上他了?爱一个杀你血亲、篡取你
家国、褫夺你尊严的人,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很贱?嗯?”
伽蓝垂着眼不说话,只是叩首的动作忽然变得猛烈,由乞怜转为泄恨似的,一下比一下磕得狠。鲜血
自他额头不断流下,渐渐染红了身前一小片谷城山石砖。
红生藏在殿后锦帘之中,蜷紧身子闷头发抖——先前他按捺不住,悄悄挪出内室靠近前殿,此刻听着
殿中的声音,却恨不得自己方才失血昏倒才好。
绝望地无力感再度袭来……他懂得伽蓝的苦心,所以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不能冲出去,此刻
这样一张脸出现在李闵面前,只怕伽蓝所有的努力便功亏一篑;所以他只能在这里听着他受侮辱受折
磨,听着叩首声一下一下撞在自己心上,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够了,够了!
他输了,他什么都做不到;石韬有千军万马杀伐决断,能从天王老子手里抢人,而他除了所谓的顾全
大局,什么都做不到……
够了,够了……只要能让这一切停下,我什么都不计较!红生在心里疯喊着,眼泪湿透了膝上绫袴。
曾经他以为,只要吃得苦受得累捱得痛舍得命,便什么都能做到,自己不会输——为此不但恨天时恨
地利恨人和,还一度恨伽蓝心偏——原来他错了。他没有力量,没有力量可以保护起一个人,也就等
于要不起他;所以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第卌六章 黧·贰
“好了,”殿中李闵止住伽蓝,望着他低叹道,“姓石的没一个好东西。”
“是,请大王宽恕。”连续跪叩带来的疼痛眩晕使伽蓝放弃思考,只希望逆来顺受可以换取苟安。只
是他没想到一身太子衣冠竟使久违的屈辱感席卷全身,他应该早就习惯的——这没什么不同,没什么
不同,伽蓝自嘲地想,只有无知的犬马才会在乎一层外皮。
鲜血顺着眉心滑进眼窝,又爬了一脸,令伽蓝直视李闵的眼神更显炽烈,简直是咄咄逼人。李闵神色
一动,竟是险些被他压下气焰,连忙定神冷笑道:“二十八下,我应该没数错。太子殿下,你认为你
磕一个响头能值多少钱?”
“不值一钱。”伽蓝闭上眼讥嘲一笑,转念发觉不对,慌忙又睁开眼盯住李闵,“大王……”
“好了,”李闵按住伽蓝不安地挣动,“我也不戏弄你,你不用急。实话实说,原本在我眼里,你一
个叩拜价值连城,甚至能比你的命还要值钱;现在看来虽值不了那么多,却也抵得上那帮杂胡一条人
命。我不会杀你,但我要你一句实话,今夜你是不是想跟那个鲜卑白虏一起逃走?”
伽蓝摇头:“我没打算走,你不会放过我;而他是无辜的,我跟着他,只会拖累两个人。”
“这样看来,你还真拿他当掌中珍宝。”李闵嗤笑一声,终于面对现实——在这一刻黯然回想,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