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手中的那枚柿子,只不过是个无关痛痒的零嘴而已。只有他自己不觉得轻贱,拿来藏在心中多少
年,用血肉慢慢养成一颗珠子——久了竟以为他当年伸手送给自己的,当真是一颗珍贵的珠子。
差别就在这里了吧?真要是不敢毁伤的掌中珍宝,怎会轻易拿来送人,怎会轻易就翻脸无情,说他是
个婢生的杂种……
“不,他不是我的掌中珍宝,”伽蓝轻快地出言否认,被李闵脸上浮现的困惑逗起一抹浅笑,“再贵
重的珍宝也只是外物,他不是珍宝。他是我的手掌,是我的眼珠,甚至更重要……比我的命重要。”
羯族情侣间最浅白的比喻却令李闵浑身一颤,他像被针刺了一般双眼发红,沙哑追问:“那石韬呢?
”
“就像你十四年来一直看到的,”伽蓝定睛望着李闵,叹息道,“我拼命护着自己每一滴血每一块肉
,可还是被石韬一口口拆吃入腹;到最后我被困在他的血肉里,成了他的手掌他的眼珠……然后他死
了,我也死了。”
他至今都记得自己如何躺在石韬身下,年少无知地面对石韬火烫的瞳仁、火烫的唇舌、火烫的双手…
…少年青涩空茫的原野被残忍地燎起,烧得只剩怒与恨。之后是漫长的荒芜,而灼灼的桃花依旧在他
面前开得如火如荼;年复一年,心中的焦土总是面对着那一树婆娑芳华,龟裂的沟壑中渐渐滑过春水
怎样的脉动,他都记得。
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在他眼前身下,再怎样悸动也还是独立完整的一个人,直到生离死别才知道,自己
已经成了他的手掌他的眼珠。
“所幸无论我与石韬如何盘根错节交缠枝叶,我们的血肉之间,总先隔着一层仇恨;所以我还可以将
自己从他的血肉中抽出来,哪怕痛得少掉半条命。你见过行尸走肉么?就是痛感麻木之后,只剩下一
具期待被血肉重新灌注的空壳子,或者像渴求寄主的一丝游魂,多少带了些自私的邪性……”伽蓝在
晕眩中疲惫地闭上眼,眼前便只有浓雾中一身绯衣的红生,“我需要他,但不是简单地替代或填补,
而是邀他做我的手掌、眼珠,甚至更多……这过程中的每一步都战战兢兢不动声色,我很用心,这样
的用心如果再来一次,我情愿先死。”
是的,差别就在这里,李闵看着伽蓝脸上毅然决然的表情,若有所思地微笑。
是人都无法剥离自己的血肉,但从心里吐出一颗珠子却很简单。对他而言,人心就像深海里的蚌,必
须先拥有最基本的坚固外壳,才能顺便用富余的精血去养育一颗奢侈的珠子;也多亏先修炼了这层坚
硬的外壳,所以即使没了珠子,他还有外壳来保护自己——值得庆幸:“也就是说,你情愿用你的命
,来换他的?”
“对。”伽蓝擦去黏在睫毛上的血,挺直了腰身长跪在李闵面前,“但我不敢死——我答应他不死,
因为我们不想独活。可如果今天大王非要取一人性命,请大王恩恤,拿我的命就好。”
愿同生,不愿共死。不过短短一年、一切根基尚浅,所以他认定——不该同生共死。
“我不会杀你,我早就说过,”李闵挥挥手,冲伽蓝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而且你这二十八个响头,
我也不会让你白磕——既然你认为二十八个叩拜比不上你的性命,又认为那白虏比你的命值钱,自然
这二十八个叩拜是远远不够分量的,这样罢……石虎那二十八个孙子,就用来换这白虏的一条命吧。
”
不——
冲上喉头的叫喊硬生生卡住,忍得浑身筛糠般战栗,伽蓝绷紧了身子,面色在一瞬间煞白。被捉弄的
愤怒、面对血腥惨剧的惊恐,都必须输给自投罗网的无奈,必须输给李闵。这不是两难的选择,伽蓝
在心头不断告诫自己,现在孤注一掷是为了他与绯郎,为了他与绯郎,必须忘记来这里的目的,忘记
所有的目的。
“曾经在我看来价值连城的东西,却被你说得不值一钱,太子,你叫我怎能释怀……”李闵惫懒的双
目倏然一睁,阴森森盯住伽蓝,“所以被我囚在铜雀台里的那帮石氏余孽,你叩一下头我就杀一个!
我数了二十八下,我有没有数错?石虎有二十八个孙子,我有没有数错?!太子,你自轻自贱,就得
付出代价——”
因为他心中的珠子,曾经价值连城。
伽蓝透过泪水看着阴鸷的李闵,忍不住愤怒地颤声道:“其实你心中早有决定,你将大赵国号易去,
就没打算给石氏留任何后路……这样盘弄我有意思么?”
李闵低头一笑,站起身踢了踢靴子:“其实你知道我已经够仁慈了,对不对?”
“对,”伽蓝顿了顿,终究还是伏下身子,喑哑的谢恩声似从地底传来,“谢大王不杀之恩。”
李闵双唇一动,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多年来习惯了刀头舐血,抛弃妨碍果真比想象得要容易,哪怕他曾经将之视如珍宝——幸好他还有一
层坚硬的外壳,幸好还有外壳……
兵卒离去后东宫恢复了安静,气氛不再压抑,却死灰一般地沉寂。红生冰凉的双手拨开珠帘,看着伏
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伽蓝,颤着身子慢慢爬到他身边。
右手迟疑着伸出,刚触上伽蓝的背,就听他闷声低喃了一句:“我没事。”
红生手一僵,顿了一会儿,才又用力推了推伽蓝的背——他一定要与他面对面,在这样的时刻。
伽蓝觉察到了红生的坚持,于是身子动了动,缓缓抬起头与他对视。
殿中灯树被阴风吹灭了大半,只有几点火苗在灯盏里挣扎着,发出少许光亮。伽蓝茶褐色的眼珠在晦
暗的光线中毫无神采,神色木然的脸被斑驳的泪痕血污涂抹着,让红生无端地恨又无奈地怜。他伸手
替伽蓝擦了擦面颊,柔声道:“你去吧。”
伽蓝一怔,少顷又无力地蜷起身子,沙哑的嗓音里拖着心灰意冷的寡淡:“迟了,已经迟了。”
“不管迟没迟,至少去看一看,也许还可以再做些什么,”红生抱膝坐在他身边,苍白的脸上挤出一
丝苦笑,“你说过,这是你欠他的。”
巍峨二十七丈的铜雀台,在暗夜悲风中矗立。楼头巨大的铜雀危出层檐,舒翼若飞,翅下牵出的铜链
缀满了宝铎,在风中玎玲作响。铜雀台上的五层楼阁门户洞开,被半扯下的帘帏在黑森森的堂屋里微
微晃荡。幼子少年凄厉的哭叫仍在绕梁不歇,刚结束的屠杀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与邺宫上空凝结成
团的怨气一样,怎么都无法被寒风稀释。
在刀戟环伺之中,一名僧人正站在二十八具瘦小的尸身跟前,双手合什,闭着眼喃喃念出往生的经诵
。一道身影从庭燎照不见的暗处出现,旁若无人地走进风口浪尖,对着那僧人的背影沉声开口:“你
不是来超度他们的,你是来一偿夙愿的。”
那僧人骤然沉默,半晌后缓缓回头面对来人,嗓音中波澜不兴:“郎君,那么你来又是为何?”
伽蓝不作答,只是径自走到横陈的尸身前,蹲下身一具一具的察看。
“郎君……”祖道重看着伽蓝的一举一动,到底是叹了一口气。
“道重,石氏王孙幼时得养在宫寺里,跟着大和尚学佛,这是从我祖父做天王时就定下的规矩;所以
可以说,这些孩子是被你看着长大的,就跟我一样。”伽蓝抬起头,冷漠地凝视着道重。
“是的。”祖道重沉吟了片刻,终是承认。
伽蓝扯起一抹冷笑,望着一脸漠然的道重,眼中渐渐浮起一层泪光:“那么现在,你开心么?祖道重
?”
第卌七章 黧·叁
伽蓝回到太子东宫时,红生已换过药和衣服,正静静躺在床中等他。室内火盆烧得正旺,炉中香料竟
换了石虎时御用的集合名香,一室暖香带着浓烈回忆扑面而来,现时爱人的双眼在氤氲的暖雾后黑洞
洞地晃……不,是他自己在晃。
伽蓝倏地一下跪在地上,虚脱后的眩晕使他胸闷欲呕,忍耐的结果是冷汗一层层地往下沥。红生身子
探出床屏,看着伽蓝满袖的血污,双目也黯淡无光:“见到了么?”
“没有……”伽蓝抬头望着红生,嗓音不受控制地哀惶发颤,“我看见二十八具尸体,但是,没有,
没有石韬的儿子……”
红生叹了一口气,疲惫的双眼闭起再睁开,缓缓问道:“你确定没有,那么,你确定石韬的儿子一定
在宫里么?”
伽蓝浑身一震,冷汗潸潸直下,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喃喃道:“骆先生说那孩子进宫了……他的消息难
道是错的?”
“不会,骆觇国的消息不会错,”红生倒回床中锦褥上,叹了口气,“可是,宫中又是什么安全的地
方?你说过石韬的生母被废入了冷宫,那么在石虎死后,谁又能保得住那个孩子呢?也许根本没等到
你赶来,他就已经在邺宫的势力更迭中被人……”
伽蓝倒抽一口冷气,心灰意冷地承认道:“你说的没错,绯郎……我真傻。”
“不,不到最后一步,谁又能知道该做什么,”红生两眼直直地盯着帐顶金莲,像要在那层叠的花瓣
中找寻什么似的,缓缓道,“显阳殿后有灵风台九华殿,乃是妃嫔所居。也许,你可以去找找冷宫里
的杜皇后。”
“绯郎?”伽蓝因红生淡然的态度而惴惴不安,疲惫地挪到他身边,望着他道,“我有找过杜皇后,
但是没打听到什么……绯郎,你怎么了?”
红生侧过脸,泪滴就顺着眼角滑出来,但仍是一脸平静:“没什么,我累了,伽蓝,你要不要也歇一
歇?”
“好。”伽蓝探了探红生的额头,正待再说什么,却听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打门声。
稍后一个小宫女跑进来通禀道:“殿下,宫外有一个内侍求见您,说是您在秦王府的旧识。”
伽蓝一怔,嗓音不自禁就有些发颤:“快请他进来。”
小宫女轻巧地退下,少顷就见一个瘦弱苍白如鬼的宦官冲进内室,闷头猛扑在地上哭泣:“郎君——
不,太子殿下,您还记得小人么?”
“郝内侍!”伽蓝震惊地看着来人,激动地双唇微微哆嗦,“你何时进宫的?”
“小人是陪着小郎君进宫的,”郝稚抬起头,忽然瞥见躺在床中的红生,身子就像被人扎了一刀般蹦
了起来,“秦公!”
红生脸色倏然惨白,却纹丝不动一言不发,只静静看着跪在地上的陌生宦官,看着他激动地浑身发颤
手舞足蹈,直到伽蓝挡住自己的视线。
“郝内侍,他不是……”伽蓝尴尬不安地用身子挡住红生,对郝稚摇头道,“他不是秦公。”
“是,是小人认错了,”郝稚回过神,慌忙收敛了失态,冲伽蓝一拜,“殿下,小人是为小郎君来找
您的。”
伽蓝已隐约猜到他来意,屏息哑声道:“你说……”
“殿下,小郎君一直被杜皇后藏在九华殿冷宫中。今夜乞活军忽然闯进九华殿,见了嫔妃宫女就抢,
连冷宫都没放过,皇后恐怕留不住小郎君,命小人带了小郎君逃出来找您。”郝稚边说边抹泪,瘦削
的尖脸苍白发青,“出来的时候九华殿乱成一团,也不知道现在皇后怎样了……”
伽蓝却是越听面色越冷,待郝稚说完,他缓缓起身走到郝稚跟前,一把将他推了个趔趄:“你们现在
才来找我?为什么……为什么我去找你们的时候,你们什么也不说?!”
“殿下!”郝稚从地上爬起来抱住伽蓝的双腿,涕泗横流,“殿下,不是小人,是皇后她不相信您!
毕竟您当年,当年是……您不知道我们的日子有多难过,整日担惊受怕,石遵当年最恨石宣和秦公,
他入宫登基得了势,小人生怕他翻起旧账来,便抱着小郎君去找杜皇后。杜皇后将我们藏在冷宫里—
—殿下,您知道冷宫里一向供给菲薄,何况藏两个人在宫里又不能声张,杜皇后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粮
食要养活我们两个人,小人根本连顿饱饭都吃不上。谁知道越往后日子越艰难,宫里动乱一场接一场
,我们都怕了。您来找我们,小人固然欢喜,但皇后她说您父亲被先帝杀死,您又曾经被秦公……霸
占,她说您一定是来报仇的,所以才对您隐瞒。如今乞活军是见一个石氏子孙就杀一个,存心斩草除
根,今夜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我们才来找您。”
“当初你们对我隐瞒,如今就别来找我!”伽蓝眼中闪动着愤怒的泪光,咬牙恨道,“你们误我多少
事……”
“殿下——”郝稚伏身哀泣道,“求您念在,念在……”
话到口边却说不下去——能念什么情分?这许多年,不记仇已是万幸。
看着郝稚满脸泪水却欲言又止,伽蓝颓然摇头,拂袖叹息道:“那孩子如今在哪里?你没带他来?”
“为求稳妥,小人将小郎君藏在铜爵园石濑那里了。”郝稚吸吸鼻子,心已安稳大半。
伽蓝点点头,回过身握住红生的手,迟疑着向他开口:“绯郎,我去一趟,等我好吗?”
“你去吧。”红生靠在床中,双眼注视着伽蓝,只是轻轻笑了笑。
伽蓝神色一动,却也不说什么,惶惶又低喃了一句:“我很快回来。”
说罢命郝稚引路,二人匆匆离开太子东宫,只留下红生一人守在内室。待室外脚步声消失,红生垂下
眼深吸一口气,嘴角微微挑了挑。
终于找到那孩子了,一切都将各得其所,真好……真好。
他抬起手,在灯下细看自己十指——这双手曾经纤洁如玉,只爱握麈尾画笔,到后来心甘情愿被刀箭
缰绳磨粗,却什么也没握住。该怪谁呢?其实只能怪他自己,从没在正确的时间做过正确的事,正所
谓生不逢时。红生想着想着觉得好笑,便又笑了一下,之后就安安静静地等。
夜阑人静,天刚将蒙蒙亮时,伽蓝与郝内侍悄然归来。正在假寐的红生听见动静,刚撑起身子待看个
究竟,就见伽蓝抱着一团貂皮大氅匆匆来到他跟前,将乌黑的貂皮一揭。
红生只觉得眼前一亮,一团雪嫩小脸便撞入他的眼帘——玉光皎皎,映着几点灯火就能满月般发亮,
竟至于夺目如斯。随着一声哈欠,五岁大的孩子缓缓睁开惺忪睡眼,黑眼珠里含着星辰璀璨,右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