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的兴衰。叠琅合一,天下的气数也就尽了……你猜,那时会发生什么事?”
“天灾或者人祸,”公子眸色冷冷,“你到底要做什么?”
“牵系天下的力量是恒定的,一年有一年的气数,退回一年,相应的未来就减少一年。”郢眼色澄澈
,里面的波澜毫不掩饰地投射到公子眼里,“没想到碧和紫这么快就合体了,我本想把这世界推回到
十五年前……这样看来,这看似光鲜其实早已朽烂的末世繁华本来也就只剩十五年了呢。”
公子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今天之前,我没打算干涉你。”
微风拂过,后园里所有的花木在同一时刻低吟起来,各色花朵簌簌而下,热气蒸腾的棣华池上漂着无
数散碎落英,随着水波荡来荡去。郢吸了一口湿润的花香,后退了几步:“动手吧。”
“我不是你的对手。”公子自嘲地笑笑。
“打不过和不打是两回事。你今日根本就是在等我,对吧?不然也没必要急着把裴雅支开,”郢双手
低垂,隐然蓄力,“不愧是公子,只可惜我们都不是轻易放手的人……来吧,我让你三招。”
“不必。”公子看了他一会儿,淡淡道,“出去吧,在这里会碰坏花草。”
三十二
杨大夫数落完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
他捋捋胡子,灌下一碗茶水后又给床上的人把了把脉。沈筠倚在枕上听得正昏昏欲睡,被他一指头戳
醒了。
看着他略带迷蒙的表情,杨大夫胡子一动,笑了。
“先生……在笑什么?”沈筠不解。
“很久没看到你这样的表情了,自从怀霜……”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了。
沈筠怔了一下,平静道:“先生,不碍的。”
“我怕你……算了,说说是怎么回事吧。”杨大夫皱眉道,“哪里弄得这一身伤,我都看不出是什么
兵器。还有,那个孩子呢?”
沈筠低头看了看被层层纱布缠裹却还透出血色的右臂:“不是兵器……”
略停了停,他继续道:“若说起来,先生恐怕很难相信吧……”
听完所有关于瀛泽的事,杨大夫没有惊讶,也没有追问。他捋着胡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
细细打量着沈筠。
半晌,他突然道:“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先生?”沈筠微微蹙眉。
“怀霜的病,他自己其实很清楚。”杨大夫缓缓道。
“先生怎么突然……”沈筠道,“我当然知道他……”
“不,”杨大夫摇头,“我的意思是,他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先生……究竟是什么意思?”沈筠眼神微动,“怀霜的病虽重,但若不是凤楼那些人觊觎秘笈,趁
我不在的时候围攻苍炎山,他的身体也不会迅速恶化……”
“你已经为他报仇了。”杨大夫道。
“是,”沈筠深吸一口气,“十年前一战,我与那领头之人元气大伤,各自隐匿,直到今年怀霜的祭
日……我才终于杀了他。”
“但你不知道的是,当年被凤楼围攻的时候,”杨大夫顿了顿,继续道,“怀霜本来有求救的机会。
”
“你说什么?”沈筠胸口如受重击,他忍着疼痛欠起身来,眼中神色剧烈变幻。
杨大夫看着他叹了口气:“那天,是我给他施针的日子。”
沈筠直直地看着他,咬住嘴唇没出声,呼吸却急促了起来。
“发现异动的时候,他指引了一条小路,让我下山先走,”杨大夫再次叹气,“却不让我告诉任何人
。”
“我当时就在周围不远的地方……”沈筠的唇已经被他咬出血来,“若是早一点知道,若是……”
“他不让我告诉别人,”杨大夫将目光移向别处,低声道,“我答应了。”
“为什么……”血从沈筠的唇边一直流淌下来。
“他说,希望你活着……”杨大夫一字一句轻声道。
被重新按回床上的沈筠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唇上的伤口被他咬得更深了。
怀霜的病是绝症,既然一定会死,他选择了死前一战。
那样看似云淡风轻却极其骄傲不服输的人,是不愿意终于病榻的,更重要的是,他要沈筠活着。
他知道他会活着为自己报仇。
虽然危险,虽然辛苦,但活着总是件好事。
“凤楼楼主隐藏许久,近年才重现江湖,一方面是因为同你一战时身受重伤,一方面是毒……”
“他后来请我看过。那毒是怀霜下的,不致命却无解,只能以凤楼独特的心法慢慢逼出,以那楼主的
修为……恰恰需要十年。”
杨大夫的话犹在耳边,沈筠闭上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十年……任何人过了十年,想死的心思都会淡了吧,怀霜他真是聪明。可是他算不到的是,就算过了
十个十年,他也无法忘记他。
报仇之后,了无生趣。
但最后,他真的还活着。
“支持你活下去的东西已经变了,你发现了么?”
想起杨大夫临出门前说的话,沈筠心中纷乱,无数种情绪纠缠在一起,根本无从分辨。
唇边血迹未干,仿佛一道新鲜的伤口,直直切割到人心里。
番外:旧雨江湖远
杨沫第一次见到沈筠是十二年前,也是他隐姓埋名的第一年。
但无论他怎样换住处换装扮,怀霜总是有办法找到他,短短三月之内,送到他手里的棋子已有两枚。
“我总共才输你三局,答应为你做三件事,”他无奈道,“这才多长时间就被你用了大半,你也不怕
浪费。”
青袍玉带风度翩翩的公子听了,只是微微一笑,继续毫不客气地喝着这位久负盛名的神医私酿的好酒
。直到小酒缸见底,他才抬眼道:“我要你去救一个人。”
救什么人,杨沫很快就知道了。
那个同西北狼主大战两天三夜,人人都说他必然活不下来的年轻少侠,此刻正倚在深山石室里怀霜那
张从来不让别人碰的大床上,苍白的脸上绽出一丝淡笑:
“麻烦先生了。”
被连续骚扰了三个月最后还被强制拖来爬山,外加损失了两坛半好酒的杨沫,几乎是立刻就喜欢上了
这个温润的年轻人。
为了治伤,他留在了苍炎山上。
十八岁的沈筠眼神干净,性格温和却韧性十足,杨沫对他总是没什么抵抗力,还曾经心软干过帮他隐
瞒伤势的事,结果被生气的怀霜又讹去两坛美酒。
从那之后,杨沫更加确定了初见时心中隐隐的猜测。一个矫矫如云际孤鸿,一个亭亭如阶前玉树,那
两人俱是年少飞扬,只并肩立在一起就让人觉得分外美好。
如果他不是个医者,如果他不清楚怀霜的病,这美好应该会更完满吧。
“帮我起针。”怀霜倚在窗边,放下看了一半的书。
他看书很快,几乎过目不忘,往日施针总是能看完一本,还写上满满的批注,这次却停了。
杨沫不答,继续自己手下的动作。
“先生,”怀霜几乎没有血色的手指搭上杨沫的手,“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你知不知道现在停下会怎样?”杨沫的额上因为专注生出了一层薄汗,他看也不看他又一针下去,
“这次和往日不同,是为你续命的针!”
怀霜似乎有些不以为然,但还是由他去了。结束之后他摸出一枚墨玉棋子,放在了杨沫手上。
“最后答应我一件事吧,先生。”
他将脸转向窗外,看不出神色如何。
正在此时,细碎的铃音响起,来犯的敌人已经触动了石室的第一层机关。
杨沫后来浪迹于市井之间,居无定所,偶尔也会酿酒,但大多都在离开旧住处的时候丢下了。
世人只知他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医,却不知他酿酒的功夫比医术更好,连怀霜独门秘制的青梅酒,
他只喝过一次,便依样酿了出来。但会蹭他酒喝也每次都能蹭成功的,毕竟只有怀霜一个。
沈筠还在,却不能喝酒。
怀霜去世后他于苍炎山上苦战数日神思耗竭,身体已经留下了隐患。年少飞扬的剑客在江湖上销声匿
迹,开始用他的剑劈柴做饭。
杨沫也在他附近住了下来,偶尔去他那里吃饭。
十次有八次吃的是饺子,没办法,沈筠的身边那个孩子爱吃。
不知道为什么,几乎每次杨沫见到沈筠,他都有伤。
也几乎每次疗伤的时候,他都静静地闭着眼,身体轻颤,却一声不吭。
他只见他哭过一次。
因为十年前的一句话和迟到十年的真相,那其中无限深情,却终是阴阳相隔,无法挽回。
世间最无法回避的,便是生与死与离别,但总会有个人,成为医治伤痛的良药。
怀霜和那个孩子都希望沈筠活着,虽然相隔十年,但他们的选择却是一样的。
无论如何,只要活下来,就是好事。
杨沫一个人在院中静立了半晌,对着打上来的一桶水取下了粘在脸上的胡子。
连怀霜在内,这一辈子他对很多人的病痛无能为力,但让他永生难忘的人,始终只有一个。
那一年他在自己怀中死去,那一年自己开始四处漂泊,那一年怀霜送了一枚棋子过来。
他说:“我要你去救一个人。”
但无论如何,只要活下来,就是好事。
三十三(含公子和嘉泽插图)
那几天晚上沈筠都以为自己会做梦,但总是一觉睡到天亮。
杨大夫给他吃的药里有很重的安神成分,刚开始他精神短浅,无暇分辨,后来能闻出来,却还是喝了
下去。只是偶尔会在天亮后看着微微发白的窗纸,想怀霜如果出现在自己梦里,那该是什么样子。
他闭上眼在脑中描绘着记忆中那人的脸,睁开眼之后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心中掠过一丝搀着酸楚的温
柔。
为了让自己活下来,怀霜花了那么多心思……不知道为什么瀛泽的脸也在眼前晃,他看见自己吐血的
时候,哭得小脸都花了……
那么,为什么还要死呢……
杨大夫煮的粥比药好吃不了多少,所以沈筠在床上躺了几天,身体稍好一些就下地了。卧床的时候被
拿走的寒塘剑好好地躺在灶台上,剑锋如水,依稀可以映出自己的面容。他抚剑沉默了很久很久,然
后开始和以前一样,烧火做饭。
杨大夫倚在门边看着他,静静地笑了。
这样又过了一个月,沈筠的伤好了大半,杨大夫打包了一打肉包子,易容成另外一个样子,走了。他
没有说自己的去处,只说一定会回来,到时候请沈筠喝酒。
沈筠应了。
那一日喝过公子带来的酒,他的内伤不只没有发作,反而渐渐好了。想来这些日子有惊险有艰难,但
也不算全无所得。至少,酒是能沾些了。
杨大夫再来的时候,应该能陪他喝上一杯吧。
那之后食店重新开张,日子平淡如水地流过去,老主顾们有时会感叹一句沈老板的身子太单薄,该好
好补补才是。沈筠大多微笑以对,但当被问及瀛泽的去处时,却沉默了下来。
龙蜕依然好好地放在怀里,曾经有过一次梦到龙蜕被抢走,醒来的时候出了一身汗,从那以后,沈筠
走到哪里都带着它了。
但是再没有觊觎龙蜕的人出现了,不知因为什么,莫说是如那日一般诡异强大的敌人,就算是小喽啰
也不见踪迹。小镇上好像从来没有那些奇怪的神鬼妖物来过,沈筠夜里睡觉时一手握剑一手护着龙蜕
的动作,也只是成了习惯。
虽然枕戈待旦却不必时时如同绷紧的弓弦,心情也就自然而然平静了许多。
直到有一天,沈筠从厨房端了盘饺子出来时,好像才突然发现,这几个月,他都会多做出一个人的饭
来。
与其说是十年来养成的习惯,不如说是……他在等他。
不再有人来抢,于是守护龙蜕这个理由在不知不觉中淡去了,剩下的,只是单纯的等待。
先是为怀霜报仇的念头,然后是瀛泽是龙蜕,他是靠这些活下来的,但这些天却已经不知不觉中不再
需要支持着活下去的东西了。
是不是能完全放下怀霜,是不是能接受少年的心思,他不知道也没想过,只是在想起那个孩子的时候
,心中会隐隐生出些期待。
算不上和情爱有关,只是渐渐脱去十年来一身伤痛,将自己从生死间那锋利刃上挪下来,发现自己并
不是一无所有。
那么期待也是很自然的吧。
不论那个孩子还会不会回来。
春天来了又走,不知不觉间已三月过去。院门口的李子树挂上了青色的果实,满墙的金银花也都开到
了极致,一朵蓓蕾也没剩下来。阿长姑娘每次来吃饭的时候都会念叨着可惜没有花骨朵泡水喝了,食
店里也开始卖井水冰好的桂花酸梅汤。盛夏热热闹闹地到来,但盛夏的清晨,毕竟还是安静的。
在这样安静的早晨,敲门声十分明显,沈筠只听了一声,就醒了。
门外居然不是早起的食客。
身量挺拔的青年微笑着平视着他,面容俊秀神采飞扬,还带着些少年时的清朗。他长得这么高了,但
眼神柔软干净,几乎没有变过。
见门打开,他后退一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叫了声:“沈大侠。”
沈筠开门的手颤了一颤,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三十四
见沈筠没有说话,瀛泽又略带疑惑地重复了一遍:“沈大侠?”
沈筠的手指死死地扣住门板,指节因为用力有些发白。他深吸一口气,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平静地开
口:“请问你是……”
瀛泽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一样,他咬住嘴唇,睁大眼睛看着沈筠,这样一来倒显出孩子气,
越发像以前的他了。
“沈大侠……”他咬了咬唇,犹豫着低声道。
沈筠心中骤然一痛,刻意保持着平静的眼色不自觉地起了波澜,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觉得心中一片
空白。
这样的重逢,他从来没有想过。
嘴里泛出一丝淡淡的苦涩味道,唇边牵出个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笑容,沈筠定定地看了瀛泽一眼:“你
……”
那笑容虽淡,却看起来分外刺眼。
瀛泽顿时像被针扎了似的,嘴角立刻耷拉了下来。
“大叔……”他小心翼翼地开口,“你不认得我了么?”
沈筠仿佛没听见一样,继续看着他,沉默着。脸上勉强装出来的淡笑渐渐消去,一双水样的眼睛平静
下来,然后,他很轻很轻地松了一口气。
“瀛泽,”他说完这两个字停了停,好像要确认什么似的,过了半晌才继续道,“你……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