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拨开树枝,扶住他说:“大叔,秋天我们来捡核桃吧。”
秋天……
十年来沈筠从未在秋天上过山,也从未见过核桃成熟的样子,而二十岁那一年的几颗果子更是还未成
熟便在激战中被扫落,早就化成了泥。
每一年祭日的时候过来,他都看见这树长大了很多,但这一年他毕竟还是低估了树生长的速度,按着
记忆中旧的方位走,自然会碰到。
时间本就是最容易被低估的东西,这十年来悄悄生长的,又岂止是一棵树。
沈筠被少年搀着走了一会儿,身后的核桃树已经远了,而满山遍野的花木却送来一阵潮水似的吟哦,
瞬间把两人包裹住了。
连绵不绝的风声和树声中,沈筠仿佛才想起瀛泽的话,说了声:“好。”
巨大的石门几乎被苔藓和丛生的花草完全遮蔽,瀛泽想去清理,沈筠拉住了他。
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沈筠才想起自己什么都没带,既没有香烛也没有水酒,连剑也没有带来。
寒塘剑被鸢施法偷走放在木头傀儡身上,后来在天火中被烧融,已经没什么用了,沈筠本来是想带来
埋在这里的。但此刻那些似乎已经不太重要了,他放任自己站在门前,好像想起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
没想,直到站累了,才贴着石门缓缓坐下。
瀛泽不在。
上山之后,他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沈筠并没有着急找他,瀛泽不在他甚至有些轻松。这是他和怀霜的地方,不论这扇门后是欣喜还是悲
伤,十年来都从来没有别的人和他一起面对。
但是现在……
风渐渐有些凉了,日光的热力也消退了不少,身后的石壁却依然寒凉。沈筠有些冷,坐着的姿势不知
不觉有些蜷缩,眼睛被风吹得有些酸,他便干脆闭上了。
瀛泽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情景。
“大叔……”他颤抖着道,忽然疯了一样扑上去,“大叔!”
沈筠被他死死抱住,肩膀手臂都被勒得发疼了:“瀛泽?”
“大叔你没有……”瀛泽只觉满身冰凉的血又骤然沸腾起来,眼泪也似冷似热,止不住地往下流,“
大叔我以为你……”
沈筠的手臂被勒得几乎没有知觉,他勉强挣脱出来,抬手给瀛泽擦泪。本来想问怎么了,出口却是一
句:“不会的。”
说出口的刹那他便明白了,自己并不需要问就已知道答案。
这个孩子害怕自己会死……即使知道自己吃了龙蜕,他依然害怕自己会死……
早已长成大人的瀛泽满脸泪水,哭得分外狼狈,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抱着沈筠的手也无论如何都
不肯松开。沈筠又为他抹了把泪水,重复说:“不会的。”
瀛泽听了,哭得更凶了。
沈筠用手轻轻地在他背上摩挲,想要说些安抚的话,却忽然变了脸色:“你身上怎么有血腥气……瀛
泽!”
七十
瀛泽听见,慌得想要放手又没有放,最后松松地抓着沈筠的衣服,把脸别向一边。
沈筠感觉到他的气息从自己面前移开,又怎么问都不说话,连忙抓住他的手,却意外地摸到了一手粘
湿,他急道:“你……”
“只是划了个小口子,”瀛泽抽回手重新抱住沈筠,把头靠在他肩上,轻声说,“大叔……”
沈筠有些不安,但是抱着自己的手臂渐渐不再发抖,他便没再问。继续轻抚着瀛泽的后背,直到耳边
的气息完全平缓下来,他才柔声道:“瀛泽?”
少年把他抱得更紧了些,半晌轻声道:“大叔……”
“嗯。”沈筠应道。
“大叔……”瀛泽又叫了一声,然后有些茫然地说,“他再也回不来了……”
沈筠闭上眼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
“太久了,”瀛泽喃喃道,“我的血也不能……”
“你说什么?”沈筠忽然死死地抓住他的手,“你做了什么?”
瀛泽却不答他的话,从怀里掏出个小酒瓶子说:“我带了酒,我们陪他喝一杯吧。”
说是喝一杯,却没有杯子,沈筠把酒洒了一半在地上,又自己就着瓶子喝了一口。他喝酒的样子依然
很好看,瀛泽在一边看着,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方才在石室中见到的人。
其实他已经不能被称作人了。
但就算只是一具白骨,那样倚在床边的样子居然也分外优雅,若他还活着,拿起酒杯的样子应该会和
大叔一样好看吧。
可是太久了……法术可以让人穿过永久封闭的石门,但生死人或许有希望,而肉白骨毕竟只是个神话
。
“若我能早些……”瀛泽说到一半便停下了,若是早些他可能根本不会遇到大叔,可能一切都不一样
了。他心中其实很是迷惘,就是真的救活怀霜他肯定也不会开心,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大叔,但
是直到刚才,他都是一直想这样做的。
而那边门前,沈筠已经要把剩下的酒喝完了。
看着忽然出现在眼前的酒瓶,瀛泽有些呆,沈筠把瓶子递到他手上说:“还剩几口。”
瀛泽下意识地把酒凑到唇边,正要喝时听见沈筠又道:“你不是说,我们陪他喝杯酒么?”
瀛泽猛地抬头,直直地盯着眼前之人,沈筠似是能感觉到他的视线,略略转过身,走了一步又停下。
那时已近黄昏,夕阳在他脸上镀上了一层淡金色,失去焦距的眼中也似乎有了些神采。之后的很多年
,瀛泽一直都记得他这个夕阳下的侧脸,和当时他说过的话。
他说:“我说过,过了今天我给你答案。”
那天晚上瀛泽做了很多事,比如将瓶中的酒一口饮尽,学故事里的人无比豪气地拍拍石门,说怀霜以
后我们都来陪你喝酒,我们不醉不归。比如下山的时候捡了个青核桃,趁沈筠不注意塞到他嘴里,又
马上后悔让他赶紧吐掉。比如在月色下和大叔一起不快不慢地走在安静无人的街道上,然后在月上中
天的时候推开了家门。
比如进门之后,本来一直沉默的沈筠轻声说了一句“傻孩子”,比如他眼睛一热,终于忍不住把大叔
按到墙上,小心翼翼地吻了下去。
尾声
沈筠的眼睛复明之后,食店又重新开了起来,小店人气依旧,一日里得闲的工夫很少。酒足饭饱的熟
客常常会问瀛泽去哪儿了,还有那个一起喝过酒的“瀛泽的哥哥”怎么也不来了,沈筠都只是笑笑,
并不答话。
那天从苍炎山下来,嘉泽就已经等在院子里了。他依旧白衫黑发神色淡淡,身量似乎长了一点,但瀛
泽他们正忙着,还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他。他交给沈筠一瓶药,说是把瀛泽留下的龙蜕用天帝的丹
炉炼了,可以治眼睛。然后他冷着脸忽略了瀛泽关于“我记得天帝那里好像没有丹炉”的疑惑,把人
直接拎走了。
到现在已经三年。
“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沈筠一边擦桌子,一边自言自语。话音未落,他就被人从后面
抱住了。
“瀛泽?”他喜道,“你回来了?”
他想看看这孩子的模样有没有变,但身后的人抱得很紧,让他根本没法转过身子,只能感觉到热乎乎
的气息触得耳朵痒痒的,然后便是一声熟悉的称呼:
“大叔……”
瀛泽赶得急,着实有些累了。下午盘着凳子在后院睡了一大觉,到晚饭的时候却蹿起来说要包饺子给
大叔吃,要了材料却把沈筠推出门外。
沈筠笑笑,由他去了。
正是盛夏,就算是夕照也暖洋洋的,沈筠把井水里的西瓜提上来切好,又拿出了两副碗筷。店提早关
了,小院子里只有厨房那边剁肉的声音,街坊四邻煮饭的香气隐隐传过来,让人觉得分外安稳。
沈筠自己坐了一会儿,听见有人敲门。
打开门后,青梅的微酸和着晚风一块吹进院中,杨沫站在门外,举着两坛酒冲他笑。
“我说过要回来请你喝酒的。”他去了易容,一张文雅的脸上笑意温暖,沈筠看着,只觉依稀回到了
少年时。
“该我请你。”他笑笑,将人让进去,又加了一副碗筷。
“请我什么?”杨沫微笑,“喜酒么?”
屋外酒香醉人,屋里的瀛泽却对着一盆肉馅,脸皱成了个包子。让他发愁的事有两件,一是实在不知
该放多少盐,重新失去味觉已经很久,自从他自己把最后一片逆鳞拔掉,就已经这样了。
就像过去用公子的茶延缓生长一样,这是强行逆自然而行后,为了维持平衡付出的代价。遗憾倒没有
多少,他只是想告诉大叔很多事,比如知道他偷偷拔掉逆鳞后,哥哥用剑鞘狠狠揍了自己一顿;比如
公子把那片逆鳞顺走,给裴老板镶菜刀去了;比如靠自己的能力成为赤龙神后取得的战绩和闹过的笑
话;比如听说天帝最讨厌丹药的味道,每次见老君都掩着鼻子躲得远远的,还有除此之外三界六道的
见闻和五花八门的趣事。
可是尽管这三年里他懂得了这么多,还是没人告诉他一盆肉馅该放多少盐。盐粒又不能像茶叶一样,
一点点数出来。再有,就是这龙蜕也太难剁烂了……
大叔吃过拿这玩意炼的药,似乎没什么反应,不知道直接剁进饺子馅儿里吃又会怎样……瀛泽摸摸怀
里的一本小册子,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阿长姑娘嫁人去了,临走把压箱底的一本画册给了他,他只看过一次,心里就像揣了一窝小猫再加一
窝小兔子,又是痒痒的又是砰砰跳得厉害……至于鸢说的话,不管是不是真的他想起来心里都紧张得
很,紧张到剁馅儿的动作……不免更狠了些。
没用多久,龙蜕就被剁进肉馅里分不出来了。
而门外,沈筠已经打好了煮饺子的水。
——正文完——
番外:醉余(含黑白插图)
瀛泽这一晚的心情可以说是大起大落,端着饺子出来的时候心简直提到嗓子眼,杨沫吃了一口被咸的
猛灌酒时,他心中一松,却又暗自有些低落,但后来三个人的酒越喝越多,他又高兴得觉得自己要飘
了起来。
这样随意地喝酒,想醉就醉,想睡就睡,他从未见过大叔如此纵情,也从未和大叔一起如此纵情。
所以他会情不自禁地吮去大叔唇上的残留的酒液,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进屋之后瀛泽借着酒劲做得有些粗鲁,某些事情居然真的变成现实,他其实很紧张也很尴尬,索性任
酒气冲上脑子,迷糊中也就不觉得害羞了。而沈筠喝得没有他多,已经有些清醒了。
他一直看着瀛泽。
身体并没有做出太多的抗拒,少年的体温很高,探进来的指尖却有些凉。沈筠疼得一颤,几乎是同一
刻,瀛泽将他模糊的痛吟吞入了口中。口唇之外,身上所有的伤痕几乎都被他一一咬过,不太痛却感
觉异样鲜明。
烫热的呼吸从肌肤上掠过,瀛泽好像一只小兽,正露出尖尖的小牙,在喜欢的东西上印上自己的痕迹
。
沈筠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状况,从来没有。
但他并没有拒绝。
身体被有些急切却还算温柔地打开,很痛,却莫名地有种解开束缚的轻松。好像看不见的伤口和衣裳
粘连在一起,正被温柔而坚定地撕扯开,然后一点点吮去血迹。支撑着皮肉的每一根骨头都在痛着将
陈年的寒凉吐出,沈筠自己就像一柄无鞘的剑,冷冰冰的剑身被一点点染上温度。
但少年冲进去的时候,他还是哭了。
瀛泽忽然停了下来,口鼻还带着浓重的酒气,一双黑眼睛却无比清澈地看着他,然后他皱皱眉,很认
真地说:“不许哭。”
话音刚落他就剧烈地动作起来,沈筠被骤然而来的疼痛和铺天盖地的热潮激得蜷缩起来,无意识地搂
住了瀛泽,恍惚间他听见瀛泽用有些强硬地口气再一次重复道:“不许哭。”
“不许哭”这三个字,那天晚上瀛泽说了很多遍。
沈筠如无鞘之剑,他却好像一柄新出鞘的利剑,这三个字说到后来已经和动作一样,强硬到有些霸道
了。沈筠脸上的泪痕却始终未干,他并不是软弱女子,这一生哭过的次数实在太少,在瀛泽面前也只
有两次。
第一次是十多年前,他满身血腥地抱着身体软软的孩子,咬着牙决定活下来。那时他从未想过那个举
起小手为自己擦泪的孩子,和自己会有今天。
而这一次,他从这个已经长大的孩子身上汲取的温度,是一样的。
半生冰冷,半生伤痛迷惘犹疑都被泪水化去了。
死并不是一件好事,不死……也的确不是坏事。
杨沫带来的酒不多却着实厉害,那天晚上瀛泽他们三个人一起喝得大醉,饺子却是被晾在一边没怎么
动。
瀛泽拌的饺子馅儿里放多了盐,后来沈筠下厨做了几个小菜,入夜的时候也早就吃完,三个人对着刚
升起的月亮有一句每一句地胡乱闲聊着。后来的事杨沫就不知道了,他醒来的时候发现院子里只有自
己一个人,他把酒坛子倒过来喝尽了最后几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起身笑道:“果然是喜酒啊……
”
然后他捋了捋早已不存在的山羊胡子,一路晃悠着推门出去了。
那天的月亮真的很大很圆,半点都不暗淡,和沈筠二十岁的时候大不相同,和杨沫二十岁的时候……
似乎也很遥远。
它真的很美。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