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看起来很长,走到尽头竟花了半柱香的时间。高台之上俨然是一个小型的殿堂,地面铺着珍兽的皮毛,巨大得夸张的灯炬桌台等物事的做工虽然粗糙,用的却是稀有的石料,只是这些东西均已布满了尘埃。璞玉制成的供台之上满满地摆着石盘石碗,盛着的却是带着鲜血与筋肉的异兽的内丹,和布满或绿或黄的粘稠汁液的有道行的植物的灵珠。
丹珠上的血液或汁液尚且新鲜,发出阵阵恶鼻,想必是刚供上不久,而璞玉的供台上却布满了斑驳的暗黑色的旧迹,其中夹杂着一些其他的色彩,可见这样的供奉确是年深日久,而且一直持续到了现在。但这供台与大殿如此肮脏不堪,那住在这里的所谓“神明”,究竟又是什么样子?
不等云出岫问出心中疑惑,供台后积满灰尘的破旧的帘布却动了起来。云出岫立即结了印,用防御术保护着全身,而魍罗却丝毫不在意地立于原地,静待帘后的东西出来。
只听得一阵稀稀簌簌的轻微响动向这边移来,伴着粘腻而微妙的水声,帘子一角终于被揭开,然而随之出现在眼前的东西却令云出岫大吃一惊。
二入黄泉,谷中的异物们虽千奇百怪,但好歹还保持着能够辨认的原型,但这个东西的外形却是说不清道不明:身高数丈,通体棕黄,整体看起来与它最接近的生物便是蜘蛛,但这蜘蛛的身体两侧却分别长着十二只带着倒刺与绒毛的长腿,这腿也并非蛛腿,而是如同章鱼的触手一般地柔软灵活,其上带有泥浆般的粘液,尚未出现时的那沾腻而微妙的水声便是自它的二十四条软腿移动时发出的声响。不同于这柔软的长腿,椭圆的身体上竟盖着半透明的薄甲,薄甲之下能隐约看到正在蠕动的各色的内脏,头部看起来像是某种蠕虫,一伸一缩地动着,看样子能像乌龟一样缩到壳里去,尾部却是两条长长的骨鞭,生满了尖利的倒刺。
只是这怪物缓慢地向供台爬去,所过之处留下一道棕黄的粘乎乎的痕迹。随着它的靠近,一股恶鼻钻入鼻孔,如同盛满腐尸的死水,令人作呕。那怪物终于移到了供台前,只见它抬起了最前面的两条触手,将供台上所有的丹珠全部卷起。蠕虫般的头部向前伸出,如同兔嘴的裂口突然张得老大,那肉质的弹性竟让它的口大过了整个头部。触手将丹珠全部送入口中,那怪物口中无牙,便将一大堆丹珠全部吞入腹中,短小的脖子被挤得肿大,收缩了好几次,方才将卡在咽喉之中的丹珠全部吞咽下去。
这样的怪物竟被奉为神明,云出岫冷冷地哼了一声,往旁边瞄了瞄魍罗,却见魍罗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殷红的长枪,刚才杀死冥犬时也是这把武器,但这一路上这么大把的东西又没见他带在身上,又见那枪身中流转着紫黑色的光粒,想来应该是由魍罗的血液幻化而成,并非实体。
“这怪物已有万年道行,看来不是那么容易对付。”
云出岫冷冷地出声提醒他这个事实,实力悬殊太大,他云出岫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
魍罗转过头来,轻蔑地嘲笑着,“看来你是准备逃跑了呢。哦,对了。差点忘了,前几次见你,也每次都在我面前逃跑。云出岫,你还真是个胆小鬼。”
“激将法没用,”云出岫已拿出了瞬移的符纸,“杀了它对我没好处,还会有死掉的风险。而且我凭什么帮你?”
“凭你舍不得我死。”魍罗突然凑了上来,在云出岫面前低下头,几乎要将脸贴到云出岫的脸上。云出岫被他此举吓了一跳,立即后退数步,却看见魍罗脸上戏谑的神色。
俊雅如玉的脸烧得通红,刚想反驳,一股腥臭的气味却突然向他袭来。云出岫立刻将手中的瞬移符纸换成了攻击令,一跃而起,躲过了长长的触手的一击,顺势便将攻击令夹在云蓝色的斗气之中炸断了那怪物偷袭他的那条触手。
“反映挺快的嘛,”魍罗正想讥笑几句,却只听一阵粘湿的水声,二人均是脸色一变——刚刚被炸掉的那条触手的断裂处,竟又长出了一条完好无损的长腿!
怪物吃痛地号叫着,其音如牛,震得洞顶的碎石纷纷往下掉。被激怒的怪物将头转向了云出岫的方向,然后几条触手如长鞭似地同时向他袭来!
云出岫又丢出几个攻击令,乘机躲闪,但他却知道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那怪物的再生能力快得惊人,得伤到它的要害才行。
此时的魍罗却站在一边,叉着手看着好戏,悠闲地说,“看来这位神明大人还没吃饱呢,想必云国师定会是世间美味,何不献上自己,免得神明大人发怒?”
云出岫心中不悦,在攻击怪物的同时也向魍罗的方向丢了几个攻击令,却被轻易化解。魍罗仍在啰嗦地说道,“这怪物已有万年道行,看来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啊。”
听他在那里鹦鹉学舌,云出岫顿时火冒三丈,一个连跳跳到远一点些的位置。那怪物的触手虽然灵活,但由于中间的身体太过臃肿,所以移动的速度非常缓慢,一时间也追不上来,只是狂躁地甩着长长的骨尾,并从口中吐出黄水。黄水能射三丈余,落在地上竟将石头地板也腐出了一个深坑。云出岫注意到它吐出黄水之前喉头异常大弧度地蠕动了半晌,看来这水也不是随便喷的,起码要隔一段时间才能喷一次。
“看来云国师果然美味,神明大人的口水都流这么长了。”
魍罗仍在一边旁观,云出岫却并不搭理。那怪物一心对付他,任何一个破绽都有可能会致命。见云出岫不理他,脸却憋得通红,想来是气得不轻。魍罗竟开心地大笑了几声,若是被那些冥妖们看到自己的王竟像个孩子一样开怀大笑,只怕是要吓死几群吧。
查觉到自己异样的情绪,魍罗一时间也有些许迷惑。他性子本就冷淡,对事物更不可能有所执着。但在那一年,当那个一身月白衣裳的少年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却不由自主地被一个人类所吸引。
见云出岫正忙着结一个复杂的印,魍罗几下跳跃便来到了他的身边。
“怎么不逃了?用瞬移术的话它可追不上呢。”
第四十章:野云万里无城廓
云出岫没有理会魍罗,眼前这个去掉了前几次见面时的冷漠的妖王让他感觉不安。魍罗说话的口气虽然带着嘲笑与揶揄,却亲密得仿佛二人是多年的好友。这不正常,魍罗不正常,自己也跟着他不正常起来了。
而且刚才为什么不跑?明明可以逃掉,像以往那样,离是非之地远远地,不去看,不去听,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可为什么那触手向自己袭来的刹那,竟将瞬移符换成了攻击令呢?
是在怕将这个男人独自留在这里的话,他不能应付这个有万年修为的怪物吗?
云出岫飞快地结着印,一个旋转的淡蓝色图腾从他脚下浮起。魍罗见状立即跳开,云出岫的脚下生出藤蔓一般的半透时的蓝色纱带,带子上满是咒符,如无数的触手般在空中浮动。
那怪物低吼着向云出岫的方向移动,如同长鞭一般的前两只触手猛烈地抽打着地面,震得洞穴几乎要崩塌。见那怪物的触手就快要抽到自己脸上,云出岫拿出一张符纸夹了一根自己的头发丢在图腾之中,符纸幻化为了云出岫的替身,他本人则躲闪到了一边。
怪物已到近前,两条滴着棕黄色粘液的触手紧紧地缠住了云出岫的幻象。想将这个美食送入口中,怪物这才发现竟不能将那个已被抓住的人从地上拔起。此时,那幻象华光大盛,刺得怪物将头缩到了身体的薄壳里。与此同时,那千万条纱带如盛开的花朵,大张着将怪物整个包进了阵中!
纱带如触手般要将怪物拖进阵内,怪物察觉到不对,便要挣脱那些缠住它的纱带。只是它越挣,那些其实并非实体的纱带便缠得越紧。不过它太过庞大,虽一时挣脱不了,却也无法被拖入阵内。僵持之下,怪物的二十四条触手寻到了纱带中的缝隙,粘滑的触手从缝隙中挣了出来,盲目地朝周围一阵抽打。
一阵阵雷电凭空落下,将那二十四条触手统统烧成了焦炭,只是怪物那可怕的再生能力又一次将它们修复,比起切断的裂口,烧焦的地方重生的速度要慢上一些。魍罗收起长枪,向站在对面一棵石笋上的云出岫道,“你这个封印阵法看来不起作用呢,再怎么说它也是接近神体的存在,再多一小会儿,它就要出来了。”
伤它的触手根本就无关紧要,反正马上又能长出新的。而那包裹身体的薄壳看起来虽透明,其实却坚不可摧。方才魍罗的雷电中有几道也是冲着那些壳而去,击中之后竟完好无损,尾部的骨鞭看起来也与壳同样坚固。那么就只有一个突破点——怪物的头。
只是那头缩进体内之时,头部的那个小洞处又有几片壳会在瞬间自动合拢。那怪物的头又短又小,缩进去时的速度极快,要以那里为突破口的话必需近身攻击。远程的法术或箭的话,到达头部时,那怪物早已将头缩了进去。必需近身之后,以极快的速度在近距离给予致命的伤害,才能将之击毙。
说得倒简单,要近那怪物的身又谈何容易。只怕还离那怪物甚远之时,就被那长而灵活的触手给卷住,一旦手不能动,也再无法使用法术攻击了。
正思量间,只听怪物一声嘶鸣,淡蓝色的阵法因再也支持不住怪物的反抗而破裂。重获自由的怪物重新将头伸了出来,愤怒地寻找着那个胆敢戏弄自己的人。
云出岫刚欲结印,却只见一道黑色的影子从高处窜下,飞快地奔向了那怪物。魍罗手持长枪,以极快的速度跑到怪物近身,数条触手顿时如巨鞭般抽下,魍罗边跳跃着与那些触手缠斗,边用法术向那怪物的头部袭去。
原来他和自己的想法是一样的。只是自己还在犹豫着不敢近身之时,他却已经开始行动。云出岫也跳了下去,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向那怪物发出一波接一波的冰剑攻击,使那怪物应接不暇。
对云出岫的支援行为,魍罗只是笑了一下,便开始向怪物的头部靠近。虽说怪物的注意力倒是被云出岫那边吸引过去一部分,但现在却得小心着不被云出岫的冰刃误伤,魍罗却也没有落得轻松。
就在快要接近怪物身体之时,只听云出岫喊了一声:“小心!它要喷毒了!”
魍罗立即侧身闪避,跳起的同时,毒汁已侵蚀了方才所站的那块地面。地上被蚀出了一个大洞,洞中还盛着剧毒的黄水,慢慢地往更深的地底蚀去。魍罗在空中连跃几下,跳到那怪物的正上方。正要找地方下脚,环视了怪物周围,竟不见了云出岫的踪影!
妖王的呼吸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但却也没有多余的时间给他用来寻找云出岫。他看准了怪物的背部落下,高举起长枪,随着咒文出口,枪身上缠满了荆棘般的雷电。怪物感到有人落到了自己背上,仰起头张口大吼。一瞬间,长枪入口,竟全部没入了口中。魍罗瞬移到了远处的一棵石笋上,催动咒语,已刺入怪物体内的长枪化为一道巨雷,在怪物的胸腹之中闷声炸开。半透明的壳下,五颜六色的内脏顿时被绞作了一团,那怪物抽搐了几下,原本高高扬起的尾巴无力地掉在了地上。只是那二十四条触腿依然在不停地抽动,隐约能看到皮下还泛着细小的红色闪电。
见那怪物死了,魍罗大声地在洞穴中喊着,“云出岫!你在哪儿?!”
“……我在这……”
喊了几声之后,才听见石缝中传来了云出岫低微的声音。寻着声音找去,云出岫正倒在一堆碎石中,头上身上满是尘埃,还沾着那怪物触手上的棕黄粘液。原来刚才云出岫出声提醒魍罗之时,自己却被那触手狠狠地抽了一鞭。身体被抛出,正好砸在了这堆碎石上,一时间竟晕了过去。现在只觉全身的骨头都碎了,也无力从石缝中出来。
魍罗见状,立即将他抱了出来。粗鲁的动作刚好扯到云出岫的伤处,疼得他倒抽了一口冷气。魍罗皱了皱眉,道,“你忍着点。”然后便单手抱着云出岫跳到了死掉的怪物旁边。
云出岫还当他要做甚,只见他抬起空出的那只手,掌心红光大盛,那道光照在怪物的尸体上,不一会儿,一个洁白的珠子便从怪物尸体中浮出,被他收入掌中。
有万年修为的怪物单从体质上来说,已是接近神体的存在。它的内丹自然也有着接近神级的品质。修道之人若吃了它,不论原本修为如何,立即便能羽化飞升。若魍罗用它来治被神器所伤的创口更是轻而易举,要是能将其中的力量完全化为己有,冥妖之王也能成为冥神一般的存在。
原来他是冲着万年内丹来的。想到这里,云出岫不知为何,一时间感到万分疲倦,昏沉中便彻底地昏了过去。
将怪物的内丹收好,魍罗抱着昏迷的云出岫出了洞穴,召来火麒麟便离开了已是一片险境的夜晚的黄泉。云出岫需要治疗,只是冥妖却是不懂得治疗之术的。他们的伤从来都任其自然愈合,或者找来有高强法力的妖物或灵兽的丹珠,吞服之后吸其精华,以修复自身。
不过这两种已被魍罗所习惯的治伤方法,对于身为人类的云出岫来说都不管用。术士虽然也能使用丹珠提高法力,却只是用别的途径吸收法力,并不能直接吞服。
魍罗看了看怀中的云出岫,残月的光辉照在他脸上更增了几分苍白。他突然不想看到这样的云出岫了,却也理不清自己心中的千头万绪从何而来,烦躁之中,竟恼怒地将云出岫丢了下去。此时火麒麟正飞在半空之中,将重伤之人就这样丢下去,那是不死也残。在脱手的一瞬间,魍罗却又是一惊,繁乱的心思中竟是一片空白,想也没想便架着火麒麟一个俯冲,又将落了一半的云出岫接住,小心地抱在了怀里。
全然不知自己刚才经历了一番生死劫,只怕是伤得太重,云出岫竟未从昏迷中醒来。看着他俊雅的睡颜因不适而皱起,魍罗皱起了眉头,便架了火麒麟,向最近的人类的城镇而去。
深夜中砸开了这个简陋的小镇里唯一一间客栈的门,打着哈欠的小二骂骂咧咧地跑出来,一见门口来者,却被吓了个半死。只见自家大门已被砸了个稀烂,一个高大英俊的黑衣男子抱着个脏兮兮的人——还不知这人是死是活,那男子所穿的衣物是他从未见过的上等料子,一看便是非富即贵。虽说来了贵客,若是平日里,小二定是巴结着笑脸将他迎进去,只是这男子脸上的表情却太过骇人,一身杀气地闯进来,又正值月黑风高的后半夜,莫非是索命的阎罗?
魍罗见这小二呆立在一边,吓得双腿打颤,面然腊黄,不爽地哼了一声。谁知这小二竟扑通一声跪趴下,抖若筛糠,口中结结巴巴地胡乱叫着:“阎王爷饶命啊~”
换了平时,魍罗定会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秒杀了事。只是眼下手头有个或许快要死了的云出岫,于是便从怀里摸出绽金子丢到小二面前,冷声道,“上房,烧水,大夫。”
突然看见眼前掉了块大金子,小二眼睛都直了,又听了一串莫明其妙的话,便呆呆地抬起头来望着魍罗。魍罗冷着脸道,“还不快去!”他这才了悟过来,阎王爷的意思是说要一间上房,烧热水,再去请大夫。
小二虽被吓傻了,但平时服侍人的经验还在,便哆嗦着爬起来,将魍罗带到小客栈最好的一间客房。侍魍罗关上门后,他这才连滚带爬地去通知东家来了贵客。于是这间偏僻城镇的小客栈头一次在半夜三更中忙碌起来,烧水的烧水,做菜的做菜,东家还亲自跑去将好梦正酣的镇里唯一的大夫从床上拽了起来,连拖带拉地给贵客弄了来。
魍罗将云出岫的衣服全脱了,放到床上查看伤势。只见在云出岫光洁如玉的身子上,一道狰狞可怖的红痕从右肩开始,斜划过整个背部,从左腰侧绕到前面的左下腹及大腿上。虽无外伤,但肋骨断了好几根,从唇边吐出的血看,怕是已经伤到了内脏。沿着那红痕摸了摸,竟连胯骨与大腿骨也已断裂,想到刚才自己还从半空中将他丢了下去,魍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直想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