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想和熏草楼的朋友告别呢。”我轻轻地说。
“是哪一个?”爷爷边往茶杯里倒入新的热茶,一边问我。
“说了您也不认识啊。”我理所当然地说,我认为爷爷这么多年只记得过一个僮走的名字,那就是我。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说起僮走的事情,我倒有一个想法,想和您说说。”我接过爷爷手里的茶壶,替他将杯子里的茶水倒满。
“哦?”爷爷饶有兴趣地问。
“我一直觉得,僮走的年纪规定在十五岁,有些太严厉了。这样,即使,他们之中有人确实有天赋,实在是很难施展。而且,每天的安排如此满档,学习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对他们来说,有些不公平。”
“你以为呢?”爷爷的表情很平静。
“或许,可以将年纪稍稍放宽一些,延迟到十七岁。这样,僮走的人数也不用两三年就换一批,那些十二三岁的小鬼教养起来,得好几个月,根本没法儿使,熟悉活计的又被换出宫了,这不是很麻烦吗?”
“熙儿……”爷爷意味深长地唤了一声我的名字,“你当真以为,御医殿想在他们之中选拔人手吗?”
我一下子就愣住了,有些不解地问:“可是!僮走之中,不是有人被提拔出来,进入堂子任职吗?”
“不错。”爷爷点点头,“只是,他们即使进了堂子,也是不起眼的小角色,而他们之中也并没有像你所说的那种天赋。”爷爷轻轻笑了一下,“他们多是家境贫寒,进宫避一时之难。抑或为了免于军队征丁,进宫躲一时之急,诸如此类,也说不齐全。真心实意想学医救人的,屈指可数。况且,两三年的光阴就可以习得医术吗?只怕只是一些皮毛罢了。不过,就算他们凭着那一点功夫获得提举司青眼,得以入堂。他们也会明白自己和真正的御医之间的沟渠,不消三年,就会徒然颓败,甘心拘于一角。”
我听得目瞪口呆,有些不满地说:“那为何,要给他们这样一个承诺,让他们……”
我还没说完,爷爷就开口打断我,淡然地说:“没有人说那是承诺,只是他们自己这样认为罢了。究其根本,那不过是一个念想。让他们安分守己不出差错而已。”
我心中生生地顿了一下,脑海里突然出现了文宛黯淡的脸孔。
我知道他对这份被爷爷称为念想的目标有多么渴望,我可以感受到他一日强似一日汹涌起来的决心和努力。
在我还和他如影随形的日子里,他会捧着医书一直到满天星辰都疲惫地闪烁不出光芒,也会在所有人酣睡的早晨,默默地在寝所的院子里借着蒙蒙的天光翻看背记这各类图鉴,一直到东方泛出了鱼肚白。他甚至为了坚守心中的所得,强迫自己去面对那张和自己梦靥里最害怕的回忆中极为相似的脸孔,不过,还好,他对方正御的心态如今总算褪去那些不堪的影响,能够坦然地面对,他甚至还对我说,将来要成为像他一样的御医。
我的心上再一次被重击了一下,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关于同情,只是,我的确在为文宛不平,替所有僮走蔑视这种居高临下自以为是的制度。
一想到自己其实也无力改变什么,只能如此毫无意义地发泄,突然背负起了一种卑微感。
“我明白了。”我泄气地说。
爷爷喝了一口茶,缓缓道:“不过,一个月前,确实有一个僮走被提拔进了堂子,是方玉宣递的名册。这倒是这几年来,头一次。”
“什么?!”
我大喊一声,瞪大了眼睛问。
第三十六章:凯旋之师
殷都的十二月,从回鹘的战场上传来了最为激动人心的消息,大殷的铁骑踏破了回鹘都城的皇宫大门,将回鹘王从金座上绑出了殿堂。
这份捷报从回鹘快马加鞭地传递至殷都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当德宗接到消息的时候,殷都的威武之师应该已经做好班师回朝的准备了。
大批人马从西面的回鹘浩浩荡荡地朝大殷的首都进发,带着胜利的消息,以及败退的俘虏。
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从奉医堂的清远院一口气跑到了被积雪覆盖的园子里,有些艰难地爬上了最为高耸的一座假山。
我朝着洁白无瑕的天空眯起了眼睛,心中的有一份激动在上下骚动,我喘着气,哈出了一口白雾,压低了声音道:“霍骁,你要回来了吗?”
当时间进入又一度的年份,大雪有了减缓,稀薄的云层上,竟然露出了一颗灼热的太阳,一如全城百姓的心。
就在二月的第一天,殷都的城门大开,当第一声的马蹄踏入,夹道欢迎的百姓就发出了排山倒海的欢呼,每一声都有如波涛激荡。
他们高举手臂不断地朝这他们的英雄致意,口中的呼喊一声高过一声,这样的欢呼,曾在十三年的北蛮之征大胜之时出现过,在那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如同今天一样心潮澎湃过。而平静的大殷在这样的一天,在历时两年后的这一天,再一次被一场难能可贵的胜利激活了,他们释放着全部热烈的情绪,像是要捧出一颗心来一样地不顾一切。
我和爷爷奶奶在蓉姨的邀请下,一大早就赶到了霍家,一同陪伴她迎接丈夫儿子的回归,也为霍林两家的情谊加深了作证。
霍驰的两只眼睛都亮晶晶的,尽管他还是个小孩子,却仿佛比谁都清楚今天的意义,他像一个满载而归的胜利者,流露出一种无可匹敌的自豪。
当不远处的大街上传来震天动地的欢呼,他有些不敢相信地拉住我的衣袖,用幼小的眼睛问我:“是爹和大哥回来了?!”
“当然!”我笑着回答他。
话音刚落,我就被那一阵又一阵的动人心魄的欢腾吸引住了,我忽然觉得,自己仅仅只是站在这里,似乎是个足够愚蠢的主意。为什么我不能像所有站在大街两旁的民众一样,投身于这场疯狂之中,为大殷的英雄,为我的朋友,热烈欢呼呢?
这样想着,我竟然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双腿了,我朝爷爷奶奶,以及蓉姨喊道:“我去大街上迎霍伯伯和霍骁!”
接着,我几乎是无视他们的答复,就拔腿了冲了出去,当然我还是听到了霍驰也想追出来却被什么阻挡住的步伐以及不爽的闹腾。我突然对自己的长大特别有优越感。
我尤其喜欢自己随着年纪的增长而越发修长的双腿,特别是这种需要奔跑的时刻,我的11路永远都没有让我失望过。
我飞快地从一条小巷子穿了出去,以现代计时10分钟的优良成绩顺利的抵达此刻最为热闹的大街,也是大殷最为宽阔的大道,它的功能基本就为了军队的出发和回归而设置的。
我看见无数的赤色深沉的旌旗在攒动的人头上方飘扬,以及耳边萦绕着的震耳欲聋的军号和鼓声,它们和百姓的欢呼,制造出一种空前的声音,每一个音节都结实地砸进耳朵的最深处。
我皱着眉头,捂住了耳朵,可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置身于这样的环境里,我根本没法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就越发笑得放肆。
我和所有人一样垫着脚尖,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声音跟着已经不成音节的呼声一同大喊:
“殷军无敌——”
“将军威武——”
我被人群挤来挤去,根本身不由己,自然也没有被挤到最前面的运气,只能在不上不下的地方看着英姿飒爽的军人从眼前走过,我不知道霍骁已经走过去了还是仍在后面,遗憾的是,我一直没有找到他。
当军队过后,还有一大队回鹘的俘虏被将士押解着踉踉跄跄地走这,他们之中大多是回鹘的皇亲贵族,每个人都拥有深邃的欧系五官,和中原人种很是不同,这自然引起了民众无限的兴趣,原先的欢呼也转变为议论纷纷,最后演变成无休止的嬉笑和讽刺。
这些回鹘的俘虏虽然不明白人群之中的语言,不过也猜得出来大致的意图,一颗颗碧绿色的眼珠子都烧出了如野狼般的愤恨。
男人的那一队过后,又走来了一队女人,她们身上的衣服都破破烂烂的,几乎和褴褛差不多,在天寒地冻的时节,一个个都冻得瑟瑟发抖,漂亮的脸庞都没了颜色。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少女,容貌最为美丽,她的身边始终簇拥这三个类似侍女一样的女孩子,我断定她的身份与众不同,而且她的破烂的裙装上还围了一件旧得看不出颜色的大衣,不过比起其它人来说,已经算待遇优厚了。她的表情哀戚而倔强,让人忍不住为这位亡国少女的命运担忧。
当全部的人马过后,又是一队接着一队的装着金银珠宝,奇珍异器的箱子,在队伍的末尾,竟然还运送着几大车的牛羊,咩咩哞哞地叫个不停。
最后,我被三只装饰华美的大象给彻底雷到了,我实在想不通,回鹘还产大象的么?不过,后来听到人群里说,貌似是回鹘王生前从天竺运送来的宠物,原来养在深宫里的,如今又被带回了殷都,路上还死了七只。
人群基本是跟着队伍挪动的,我身边的人随着那三只大象的身影,乌泱泱地朝皇城的方向涌了过去,我站在原地。定定地看这前方,嘴角的笑容还是很丰满,我向来推崇点到为止的准则,所以,也不准备继续凑热闹,拍了拍身上的褶皱,决定朝霍家的方向走去。
突然,我看见原本已经空无一人的这段路上的对面竟然站着一个人,他戴着一只昆仑山鬼的面具,环胸而立,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透着金色的图案。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的面具有些眼熟,低头想了想,觉得他的着装有些与众不同。不过我还是很识趣地转过了身。说不定是暂住殷都的异乡人,今天来凑凑热闹的。
“哒——”
我的肩膀上突然一疼,一颗石子从我身上弹到了地上。
我皱起眉头,不悦地转过了身,果然看见那个戴着山鬼面具的家伙,手里上下扔着一枚石子,似乎有些挑衅地朝我这里看。
“你干什么?”我朝他喊了一声。
面具人一言不发,手指夹住那颗石子,动作迅速地朝我扔了过来。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颗石子已经击中了我的膝盖,我疼得一下子蹲了下来。只是小石头,竟然能制造这样的疼痛,真让人匪夷所思。
当我准备气急败坏地痛骂那个无故攻击的白痴的时候,我一抬头,惊奇地发现,他竟然已经站在我的面前了。
我脱口而出的话也被吓得咽了回去。
面具人也蹲了下来,沉默地看着我。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斗胆问了一句。
那个面具人抬手解开了自己后脑勺系这绳结,就在我能看见他的脸的时候,他用一种闪电般的速度将那个解下来的面具反扣在了我的脸上,向后一推。
我重重地朝后倒了下去,屁股生疼,等我胡乱地拿开脸上的面具,定睛看向前方的时候,却只能看见一条空荡荡的大街,哪还有什么人影?
我惊愕地半天说不出话,这个人会飞吗?他是怎么办到这么快离开的?
我看了看手中他遗留下来的昆仑山鬼的面具,那张张牙舞爪的模样虎视眈眈地看着我,让人越发摸不着头脑?
我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四处张望了一下,瞄准了不远处的一家药铺。我决定还是先将眼下生生作痛的部位,做一个处理,免得小洞不补大洞吃苦。
当我一瘸一拐地慢慢走进那家药铺,正庆幸店铺里还有人,那个伙计没等我开口,就迅速地跑到我的跟前,献上了一瓶跌倒药酒,然后像是很紧张似的,匆匆忙忙地躲进了门帘后面。
我百思不得其解地看了看这瓶药酒,又看了看那个躲着伙计的后堂,然后又走出药铺的大门,朝四周仔细地搜寻了一番,难道是那个家伙良心发现吗?可结果仍是一无所得。
我晃晃脑袋,决定不去理会这种无聊的恶作剧。我很安分地走回店铺,坐在一张待客用的椅子上,圈起裤腿,细细用药酒揉按一片红肿的膝盖。
我低咒了一句,然后加大了力道。接着,又倒了一些在掌心,探进衣服,揉捏起同病相怜的肩膀。
奇怪的是,在我在这个店铺里歇脚的半个时辰里,那个伙计再也没有出来过。最后,我站起身子,活动了一下,觉得情况有所好转,不禁点点头,忍不住称赞这瓶跌倒药酒的效果。
我在柜台上放了药钱,然后踱出了药铺。
我知道所有人都在应该已经聚集在皇城的周围,观摩皇帝亲自迎接军队的仪式,顺便一睹天颜,小老百姓不就是那么点乐趣么。
我一步一步地朝霍家的方向走去,行动仍是有些缓慢,我就这样一边走一边坐着休息,走走停停地跺了回去,想起自己几个时辰前还健步如飞的样子,对那个王八蛋的愤恨又加深了一些。接着,我发现自己腰间竟然还别着那副山鬼面具,简直是怒不可遏地,我将它扯了下来,朝一边的街道用力扔了过去,扔完之后,又有些后悔,我怎么就没有再踩几脚泄愤呢?
等我终于回到了霍家,天色都暗了下来。
我依着门口的那只石狮子,弯腰用手揉压着膝盖,爷爷奶奶看到我这个样子肯定会担心,至于母性之神蓉姨就更别说了,她本来欢天喜地地等着丈夫和儿子回家的,让她注意我这点小伤,损了心情,还是不大好。所以我决定等膝盖上再好一些,才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皎洁的月光开始洒向大地。
我站在石狮子旁边,也感觉到了夜里加重的冷意,不禁打了个寒战。
我看见顺到霍家门口的大街拐角闪现出了灯火,然后是相继而来的咯噔咯噔的马蹄子声。接着,我看见一个霍家的小厮,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没进大门就扯着嗓子大喊道:
“老爷少爷回来了!老爷少爷回来了!老爷少爷回来了!”
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涌向门口,霍家门灯火辉煌。蓉姨和霍驰被所有人簇拥这站在最前面,脸上是住不住的迫不及待和喜上眉梢。
第三十七章:荣归之子
当我像一个傻子一样,站在石狮子后面停止动作的时候,我终于看见了阔别已久的霍骁。
他用利落的动作从马上跳了下来,神色不明,跟着霍伯伯走向等待已久的母亲和弟弟。
我原本跳跃的情绪,就这样被一种讶异和惊奇填补的满满的,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受爬上了心房,萦绕出些许不可名状的情绪。
他的变化让人无法忽视,两年的时间仿佛赋予了他全新的气质,那种犹如被冰雪包裹出来的漠然和淡定,呈现出决绝亮烈的坚毅。
那张犹如鬼斧神工雕塑出的面容,宛如中世纪的战神,冷峻着挑拨出一片锋芒,直逼每一个直视他的人,在他们的心中刻下痕迹。那双深深嵌在两侧的眼眸,仿佛汹涌着午夜的海洋,幽静而黑暗,隐藏着数以万计的漩涡,汹涌出锐利的吸引力,强烈地似乎能够扣住稍纵即逝的细微变化。
他变得更加的挺拔高大,也褪去了原本的瘦削,结实的身躯蓄满了力量,不知何时练就出一副饱满的体格,我能想象那一身的铠甲之下,必定拥有能让所有男人嫉妒的线条。
我不安地退回几步,这真让人难以接受。
他竟然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变成了一个让人极度陌生的男人,并且还是如此充满杀伤力。我原本所认知的他,尽管冷漠,却仍是能够确实感受到他的喜怒哀乐,对我来说,他没有像现在这样不真实。
再一次见面,我以为自己一定会欣喜而热烈地冲上去,给他一个拥抱,像以前一样,告诉他,兄弟,我很想念你。我几乎可以猜到,他必定会勾起一抹不露痕迹的笑容,却板起脸孔推开我。
可是现在,我的确没有这个勇气。他就像冰极的修罗,全身上下都弥漫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防备,尤其是那双深不可测的瞳孔,是埋藏于暗中的匕首,似乎会闪出危险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