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小门,走出了那个房间,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堆出自然的表情,朝方正御平时所处的位置走去。
方正御看见我的时候,十分惊讶,随后,他携带这暖阳似的笑容朝我走来,说道:“有事吗?”
“是,傅正御让我给您送来这个。”我一刻不忘任务地说道,甚至都忘记了应该先和这样一位上司寒暄几句。
“是吗?”方正御略怔,然后换上专业的神色,接过我手里的夹册。
他抽出傅峦的信纸,仔细地看了一遍。
方正御有趣地一笑,道:“难得他有这样的闲情雅致带你去医录馆。我索性也做个顺水人情,帮他担上一天。”
“医录馆?”
“秋日将近,咱们的医选也快开始了。医录馆是记录参加医选人等的场馆,也负责这些人的饮食住宿。九月之前得尽数录齐,与各地报上的名册一一对号。于九月初六参加医选。”方正御接着说道:“这个时候,正是医录馆开门迎接医选人选的时候。总管本要我去那儿视察一二,正愁抽不出空来,没想到傅正御接下了。佑熙你还得替我谢谢他。”
我听得有些兴奋,双眼放光地说:“是吗?咱们的医选要开始了。”
“是啊。”方正御笑着看我。
以往几届的医选我都由于年纪太小的关系,没办法亲眼一见,这下可好了!总算能一睹医选的盛况,想必是一番令人心驰神往的场面。
“方正御,那我先走了。”我迫不及待想要和傅峦去那个医录馆看看了。
“佑熙。”身后的方正御突然脱口叫住我。
我停住脚步,回身问:“方正御?”
方正御脸上也微有后悔的感觉,他用手抚了一把自己的脸,然后用亲切地声音说道:“没事,你去吧。”
我点了点头,跑了出去。
刚要回符安院,就看见傅峦已经站在门口,等着我了。
我连蹦带跳地走到他身边,道:“傅正御,咱们这是去的医录馆?”
“嗯。”傅峦点点头,环着胸朝御医殿大门口的方向走去,临了不忘使唤我一句:“手脚快点,跟紧了。”
我连忙跑到他的身后,虽然不喜欢他生硬的口吻,不过他愿意带我出去见见市面,我还是很感激他的。这人也突然比平时要顺眼的多了。
“傅正御,在医选开始之前我们要做些什么?”我跟在他旁边问,像一个好学的小学生。而事实上,面对有着十年实战经验的傅峦,我的确是个小学生,我听说他十三岁起,就在族内设立的医馆经手病人了,当年的医选第一可不是盖得。
“多着呢。可都不关典御什么事。”傅峦直接明了地回答,看笑话似的盯着我。
“您确定吗?”我不放弃地问。
傅峦凑了过来,很诚恳地说:“可能会有点跑腿的工作,像巡查试场,记录入场什么的。”他笑了起来,白森森的牙齿有点锋利的感觉,“看在你跟我有一段时候,又没被我赶走的份上,我给你考虑点好事吧。”
“什么?”我不放心地问。
“医选结束后,所有正御都会批阅卷宗,你来掌灯吧。”傅峦认真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又是这种累死人不讨好的工作,立在别人边上伺候,在这里绝对可以为你的双脚憋出一宿的酸胀痛来,我不是在开玩笑。
傅峦一个人走在了前头,我挑眉看着他,认命地跟了过去。
我看来得吸取教训,不应该对傅峦这种人有所期待。从今往后,我宁可守着公鸡要他下蛋,也不会对傅峦奢求什么了。
第四十四章:莫名相邀
当一个人觉得自己的生活不断地有麻烦出现,并且使自己焦头烂额的时候,那么,他一定已经接触到了生活的真面目。
而如今,感同身受的那个人就是我。而现在,当我习惯于这样“按住葫芦起了瓢”的生活模式之后,便将这种状态界定为,这就是我的生活。
门内传来断断续续的谈话声。
“对啊,就是因为他爷爷是个厉害角色,所以……呵呵,我就不多说了。”
“哼,咱们苦学这许多年,还不如一个毛孩子,才十五岁就爬进奉医堂了。”
“欸,听说他长得可俊俏了。”
“你见过么?”
“我见过,第一场考试完了之后,在门口见着过,在那清点名册呢。哎哟,那还真不是扯谎,美得跟画上走下来似的。那双眼睛,像是……像是……我也说不好。”
“呵呵,没准就是靠着这副长相,才有的如今,听说御医殿第一煞神就选了他做下首,这小子,手段了得。”
“真想会会他。”
“哈哈……”一阵嬉笑声。
“乱想了不是,我说的是那位煞神,傅峦。”
“哈哈哈哈……”更大的笑声穿了出来。
我重重地扣了扣门,放低嗓音道:“入夜请勿喧哗。”说着,我敲了一下手里的铜钟。“嗡”地一下之后,果然没了声音,逐渐想起了窸窸窣窣爬上床的声音。
我这才从这个房间的门口走开,继而走向下一个房间。
这是医选考试进行的第一天,也是我在医录馆当夜职的第一天,但这样的谈话,从我巡视第一个房间开始,就陆陆续续地听了无数遍。
这只能说,男人的八卦潜能不亚于女人,并且极其没有想象力,说来说去就是这么点事,我作为被控对象都没有兴趣了。
随着铜钟被一次又一次地敲响,整个医录馆都陷入了沉静。
我重重地出了一口气,走回主事的房间,将铜钟放回了屏架上。
“林典御,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吧。过一个时辰,我再叫你。”一个叫庄恒齐的典御坐在椅子上,正准备着明天的事宜。
“嗯,有事叫我。”我点点头,打了个哈欠,慢慢地踏进主事房间边上的卧房。
里面简单地铺设着一张床,还算舒适,其余也没什么了。
我脱去外装,直接躺在了被褥上,不是特别地舒服。我扯了扯领口,思索着该不该从家里带一床褥子来。
思维逐渐涣散,我再也抵抗不了周公的呼唤,坠入了梦乡。
不知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可能还是僮走的时候,我总不能让自己彻底被催眠,会仍旧保持着一点点的意识,以免在紧急情况发生的时候,不必那么惊慌狼狈,虽然我那个时候的紧急情况可能只是深夜里突然让你去洗一大堆的血布……
门外隐约传来了讲话声,可我游离的点点知觉还是不足以听清楚内容。在之后不知道多久,门好像被推开了,有一个人影晃到了我的面前。
我没法睁开自己的眼睛,因为我的确很累,当一点点触感在我嘴唇上蔓延开来的时候,我仍旧无法清醒。这个时候,又一波的睡意袭来,我被拉进了更深的境地。
没准只是一个梦,不要理会了,我这样对自己说。
思绪越发沉沉……
当阳光洒在我的脸上的时候,我惊慌失措地坐了起来。不敢相信地盯着从缝隙里射进来的明亮的日光。
我啪地一下推开门,朝外面喊道:“庄典御,你……嗯……怎么没叫醒我?”
庄典御抬起头来看我,然后他将头侧开一个角度,试探性地看向另一个人。
接着,我就看见傅峦倚在门口,不耐烦地冲我说道:“醒了就跟我回宫里,快点。”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就走远了,我皱起了眉头,背影都让人觉得讨厌。
大清早催命符似地降临人间,除了傅峦还有谁呢?他简直可以去代言闹钟,或是扩音喇叭。
“林典御,你快去梳洗一下吧。”庄典御不放心地说,“傅正御很要紧的样子。”
“嗯。”我正打算往回走。
庄典御笑了笑,说道:“我们药藏堂的正御可不像傅正御这样。”
我也随他扯了扯嘴角:“是啊,绝无仅有的煞神。”
庄典御摇了摇头,继续道:“我的意思是,没有像傅正御这样体贴下属的。不过,也难怪,你是他的下首,他自然要多关照你些。”
“什么?”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天,这个人竟然在夸傅峦,竟然还说他关照我!这人年纪轻轻的,也不像是有白内障或者是老年痴呆的病啊。
“昨晚,都是傅正御帮你当值,还不让我叫醒你。在他以前,还没有一个正御来医录馆守过夜呢。不是关照你是什么?”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于是我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动作,然后冲他点点头说:“呃……我去梳洗一下。”
我胡乱用蘸着青盐的柳条清洗了牙齿,多少年来,每次刷牙,都让我有一种钻研出牙膏的冲动,之后我用毛巾抹了抹脸。再然后,束发对我来说,没有像当初那么困难了,即使徒手,我也能就自己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这得感谢那两年的僮走生活。
我边穿外装,边往外走,对着庄典御说了一句:“我先去宫里了,余下的,有劳了。”
庄典御很随和地点头。
除了医录馆的门,并没有看见傅峦,呈现在眼前的是一辆马车,我看了一眼马夫,便迅速麻利地爬进了车内。
果然看见傅峦在里面四平八稳地坐着,手里是一本叫《宗苑经》的书,是一本我没有读过的书,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抬眼看了我一下,然后定住视线,认真地说道:“我出来的时候,看见轮子边上有一棵小草冒了芽,然后等你出来的时候,它开花了。”
……
我心中一阵寒风呼啸而过。不得不说,傅峦有一份评分为零的幽默感,并且还不合时宜。都入秋了,哪来冒芽的小草?!还会开花?!
“我下次会快点。”我拒绝延续他自以为是的笑话,很直接地给了他要的答案。
“很好。”他满意地点点头。
马车已经开始跑动起来了,经过一夜的睡眠,我的精神还不错,甚至有闲情逸致去看看窗外的风景。
殷都的繁华仍旧无可复加,贸易也很频繁,我甚至能看见有波斯人在街上行走,这对于一个国家的发展来说,具有融会贯通的好处。
“医选之后,呃……有件事。”傅峦就在这个时候开口了。
“什么?”我正过身子,面向傅峦。
“我要回一趟家里。”傅峦的视线仍旧在书上,他的口气也很随意。
“是吗?那符安院的事情呢?”
“傻瓜,你以为,符安院只有我一个正御吗?”傅峦笑了起来,他最近笑的频率的确有点多,至少比起从前要多。
“那倒是。”我点点头。
“而且,符安院也不只你一个典御。”傅峦一下子合上了书本,朝我丢了过来。
我连忙接住,定睛一看,那本《宗苑经》的右下角有一个注记——“傅盛”。
“什么意思?”我问。
“意思就是,既然缺你一个也无妨,那么索性陪我走一趟吧。”傅峦很轻松地说,他朝《宗苑经》努了一下嘴,说道:“带你去见见这个人。”
“他是谁?”我小心地问。
傅峦一下子凑到我跟前,悄声细语道:“一个被他老子的名声压得死死的可怜家伙,世人只知道傅家族长傅渊,哪里晓得还有他这么个人兢兢业业这么多年的人。”
我越发不明白了,于是老实地说:“我还是不清楚。”
傅峦的脸又近了几分,俊雅的脸孔近在咫尺,他很认真地说:
“他是我爹。”
他垂了垂自己的睫毛,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他快死了。”
第四十五章:沁桓一行
当时间走到九月中旬的时候,医选的结果,也已经在这一片金色的季节中揭晓了。在选拔出来的三十名年轻人当中,有近半数来自太医署,当然,这也是预料之中的,相比较来自民间的参试者来说,他们毕竟受过系统规范的教育,入选是正常的,只需要他们像前辈方玉宣这样半步不错,那么胜利就在向他们招手。在剩下的十几个人当中,大多是来自名医氏族的后辈,他们瞻仰着傅峦曾经走过的路,来到殷都。至于最后剩余的寥寥数人,完全是靠着自学成才而登堂入室的,但绝对不能因为这样就轻视他们,要知道,御医殿的林总管当年也是这样一个出身,所以,未来仍值得憧憬。
而最值得期待的,仍是前三名的人选。
他们可是能快人一步地获得典御这样的职位,比后面的人少奋斗六年。他们都被三堂之首的奉医堂纳入囊中,只是在主观抉择分院的时候,他们无一例外地选择了清远院,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谁让傅峦“恶名昭着”这么多年呢。
当然,傅峦对这件事毫不在意,他似乎刻意维持着符安院冷清的状态,自他接了上一任正御的班之后,原本正常的三十五个从御和十个典御,被他一下子杀去了大半,虽然平常的事务,都被清远院揽去了大半,但真正忙碌的时候,会令人尤其手忙脚乱。
幸亏,这两个院子不存在竞争关系,不然,我真的觉得傅峦这里应该关门大吉了。
而送走了一批学生的太医署,明年的正月会填入新的学生,他们来自这个殿内职位在典御及以上御医的家庭,进行为期四年的学习。如果我不是因为特别情况捷足先登,那么,我也会是他们之中的一份子。每每联想至此,我总会心力交瘁,又有一帮痛恨我的人出现了,并且都将不好应付。
最要命的是,当我和方正御在某次相遇的时候,听到他无意间借此感慨了一下自己的弟弟,我当场就来了个心律失常,这么久了,我几乎忘了有过这样的一个人。然后,我需要花上很长一段时间来为自己当初的莽撞找回平衡,期间也会想到如今敌友不分的文宛,这真的是一种糟糕的体验。
当然,更糟糕的是我和霍骁。
这也是最让我伤脑筋的,其中的问题关键,尚在考究之中。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霍骁会突然不愿意和我有所交流。这让人疑惑的同时,更加令人气愤。
无论我怎么搭讪,他都冰着一张脸,静静地坐在那里,就算开口,也只是简单地回答我一些“嗯”之类的音节。
在许多次单方面的沟通失败之后,我忍不住冲他吼了一句:
“你就说你想干嘛吧?”
我记得霍骁的眼神忽闪了一下,最终还是暗了下去,他没有看我,身体一动不动,最后,他还是开口说了一句:
“我也想知道。”
说完,他站了起来,继续道:“我也想知道,该怎么做?”
他几乎是悲伤地看了我一眼,最后,迅疾地走了去。
我无奈地站在原地,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不但把耍酷的本事练就极致,还把故弄玄虚的能力推向巅峰。
当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里的时候,我崩溃地发现了另一个棘手的问题,就是那位出落得亭亭玉立却又名花无主的雪儿的最终归宿。这段日子以来,热心过头的奶奶用极其明显的旁敲侧击套着我的话,而爷爷也只是一副静观其变的态度,没有要克制插手奶奶不靠谱的行动的意思。而雪儿那种认命的忧伤更是让我心脏拔凉拔凉,甚至产生了自己是封建恶少的错觉。
当前的生活是如此不堪重负,于是我毅然地踏上了前往傅家的马车,并且十分庆幸,傅峦对我有过这样的邀请,这让我对傅峦好感倍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