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推脱……看来是商量好了。”
“孩儿同佑熙之事,望爹娘成全。”霍骁既没有俯首也没有撑地,他将目光坦然地投向霍伯伯,仿佛说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
我看见蓉姨慌乱地用手绢捂住了嘴,眼珠一时间颤动起来,身形脚步都有些凌乱。
哪怕是看见了刚才的一幕,此刻的蓉姨,也被霍骁的话,惊得更加无所适从。
“成全……”霍伯伯重复了一遍,严峻的脸孔染上霜意,缓缓而道:“父母的良苦用心,又有谁来成全。”
“孩儿心意已决,万不会更易。爹娘之愿,唯有忤逆,他日天劫来遣,孩儿也心甘情愿。”霍骁的声音像一池深山水,波平如镜,却恒聚不散。
“天劫来遣。”霍伯伯冷笑了一声,锐利尖刻的眼神在霍骁的脸上一顿,冷然森森地说道:“用的仍是我霍家的骨血身体,只怕祖宗不答应。”霍伯伯直直地站起高大的身体,那只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终于缓缓伸直,一条粗长的马鞭被弯曲握在手中,“我养的孽子,不劳天公圣意。”
突然,我的身体被一股力量猛地推到一边,下一刻,皮开肉绽的声音便尖利地回荡在了空荡的花厅里。
霍骁面不改色,只是右臂上的衣裳破开了一条长口,往下便是红肉翻出。
“老爷!”蓉姨惊呼了一声,胆怯地拉住了霍伯伯的手臂。
霍伯伯轻而易举地将蓉姨推到了一边,蓉姨眼中的泪水也被干脆地甩了出来,接着便是接连不断的啜泣声在厅中响起。
“啪——”又是狠狠地一鞭,一条血痕爬上了霍骁的胸膛。他的眉头很难得是舒展着,气息不乱,执着地说:
“望爹成全。”
“啪——”
“望爹成全。”
“啪——”
……
一鞭又一鞭的笞打,晃花了我的眼睛,咫尺之外的地面被一滴滴从他身上流下的血水染红,可他似乎全然不在意身上的伤痕累累,只是简单而坚定地重复着那四个字。
心中抽动,喉间似也有血腥翻出,我突然从地上坐起,直直地扑到霍骁身前。
“啪——”
紧接着的一鞭狠狠地甩在了我的背上,像是被滚油淋了一般的烧滚剧痛,疼得我在喉咙里闷哼了一声。
霍骁立刻扶住我的双臂,眼中寒气翻滚,却只是将我一把带到了自己身后,一言不发地看向霍伯伯,不加掩饰自己的眼神。
“老爷!熙儿是三哥的孩子,打不得。”蓉姨泣不成声地拉住霍伯伯拿着鞭子的手,声音颤抖。
“今日之痛,原是佑熙该受的,佑熙不敢有怨言,求霍伯伯让佑熙同霍骁一起受罚,求您了。”我从霍骁身后移出身子,忍着背上火烧火燎的疼痛,跪在了霍伯伯的脚边,有些情绪激动地拉住他的靴子,声音却不觉有些凄凉:
“佑熙实不敢求霍伯伯能饶恕佑熙的罪过,只盼霍伯伯能大发慈悲,晚辈之行虽荒唐,却实乃出自真心,绝非儿戏,即便今日受了皮肉之苦也是断不会变的。”
我的身体又被一拉,鼻尖的血腥味一浓,再看时,挡在我面前的人,是霍骁。
“爹,佑熙万没有一丝过错,切莫为难与他……”
“啪!”
霍骁的脸颊微微歪向一边,嘴角瞬间滑下一丝鲜血。
霍伯伯一把将血淋淋的鞭子丢到一旁,掌掴的手有一丝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经年威严的脸上闪过许多的震怒和震惊,道:
“逆子,你今日行此不孝不伦之举,目无祖宗礼法,无视天理纲常,如此不肖子孙,他日……他日……”霍伯伯的的身躯有些微的不稳,胸膛不住起伏,他皱眉吼道:
“他日!如何为国尽忠尽义!”
霍骁将脸偏正,神态平稳冷静得犹如一尊雕塑,全身上下都在散发一种低沉而有力的气息,他明灭的眼睛盛满了决绝。
“孩儿自记事以来,便时时恪守忠义之信,军国大事家族之威,不敢有一丝怠慢。他日君父一声令下,孩儿愿誓死效命。”
“孩儿会为国尽忠,就如同,也会……”霍骁停顿了一下,道:“为他守义。”
从我的角度看见霍骁微微抬起自己的下颌,静静地说:“此生,不转,不移。”
霍骁的脊背挺直,将我笼在他的背影里。
“爹若想罚孩儿,孩儿甘之如饴。爹若不愿玉成,请恕孩儿不孝。”
掷地有声的字句从霍骁口中淡淡地吐出,像一段魔咒一般让霍伯伯错愕地瞪着他。
我的手掌紧了又放,放了又紧。
花厅里突然吹进了夜里的凉风,带动房中的盆景花枝,霎那间淡香浮动,可是,为什么我的眼眶突然酸涩得吓人。
第九十九章:一语成谶
那夜之后的第三个白日,我顶着连夜无眠的衰颜低头走出自家的大门。
所谓爱情,哀哀戚戚。
凡胎想得偿所愿果然还是有些异想天开。
不过,爱情向来都是奢侈的东西,能够拥有便该感恩戴德,即便压得人喘不了气,慌得人方寸大乱,那都是世人争相争取的东西。
背上缠了纱布,唯一的鞭伤都让我龇牙咧嘴了几晚,很难想象霍骁那一身要怎么挨过去。那夜之后,霍骁叮嘱我先行回了家,自己却留了下来。
我不敢在那样一个火药味极重的当口和霍骁多说,以免又引爆霍伯伯的底线,所以,只是点头听从他的话。
我临走的时候,他还将自己的一件滚貂黑氅披在了我的身上,眼神柔软得不像话,要我小心背上的伤。那一刻,我又觉得这一下胜过了千言万语,那些我所担心的传统底线,到底是要引爆了。
三天过去了,我没有和他单独见过面,说过话。
只有在次日朝议的时候,自己站在御座背后的屏风后悬着一颗心等着他的声音,直到终于捕捉到了他的声音,我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又接着悬着一颗心等他的下一句……
周而复始,我觉得我已经被感情判了无期徒刑的心脏劳动改造了。
又是一天的休朝,我却一刻不休地朝正元殿赶去,其实殷容睿的身体真的好到了一个境界,平时连个伤风头疼都没有,实在不需要特别要一个御保留在身边,不过,帝王的宗旨永远都是防范于未然,作为大夫的我对这种做法颇有微辞,只能说是我自己的职业素养没有跟上。
不过,几天前的事情,实在让我没什么力气去维护这种素养……所以,我只能一边暗骂自己太不专业,一边祈求上天让殷容睿灵光一闪施行星期制吧!
只是,正要步入正元殿的那一刻,我突然看见了一个许久未见的人。
严王。
他似乎也看见了我,持重地站在那里,紫色的蟒袍很耀眼。
我突然觉得自己不是很喜欢这个人,柳之辰说自己是他的门客,不知是真的,还是他自己潜进来假意骗我的。如果是真的,当朝王爷和修冥宫有所牵连,这实在会有一个让我这个不擅国事的人想象不出的危险后果。
不喜欢归不喜欢,清规戒律还是要身体力行的。
我疾步走过去,朝他颔首摆手作揖,道:“严王爷金安。”
“不必多礼。”严王淡然地看着我。
“王爷近来身体可安好,小臣不恤,唯有时常记挂。”我真是越来越能扯了。
“安好。”严王嘴角轻轻勾起,闲闲地说道:“林御保可知,皇上近来对养花很是上心。”
“是,小臣知晓。”听说那片雪美人已经结苞了,大约下个月就能开花了,看着殷容睿如此细心照料,说实话,连我都想一睹花开的盛景。“听闻,此花还是严王奉上的,果真是送到皇上心坎上了。”照例拍马……
“哈哈……皇上如此喜欢,着实是难得。”严王望了望有些灰蒙蒙的天空,道:“算算日子,快下雪了……花期也越发近了……”
“花期在冬日……着实少见……”这句倒是真心话。
“林御保是否有心事。”严王不理会我的话,突然这样问道。
我微愣,然后笑道:“并没有。”
心里暗想,从来自己这副身体就有一种异能,就是倦意不上脸,看来真是这几天事情实在太伤神了!或许该好好补补了,不然再被别人看出来,总归不是什么好事,人言可畏不是。
“呵呵,年轻人总是嘴硬。”这一刻的严王看起来,竟然有些清眸熠熠,“不过,终究年轻,难免大意。”
我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他的话在我听来,简直有点毫无线索可寻。
我将眼神四下一扫,然后看了看他身后的正元殿,然后屈身行礼,道:“借王爷吉言,小臣还有事在身,先行告退。”
“嗯,林御保也顾惜自己的身体,这一场雪,怕是要下许久呢。”严王意味深长地朝自己舒展眉眼。
“多谢王爷。”我悄悄抬眼瞟了严王一眼,然后将行了一半的告礼做完,匆匆地踏上了通往正元殿的白玉石阶。
因为打定了主意不多和严王这样的人深交,所以,我勒令自己不要多琢磨他有些莫名其妙的话。
踏入里殿的时候,正看见殷容睿一袭月色衣裳坐在软塌上看书,发鬓轻挽,并未束冠,姿态很是随意,恍惚间少了些许威仪,竟有了些微浊世偏偏佳君子的风采。
他没有抬眼,却清清楚楚地说道:“林佑熙,你来。”
原本是低着头进殿的,应着殷容睿的吩咐进前的时候,才发现,那软塌的边上还有另一张的塌床,坐得正是两位美人。
一位玉冠华服,目光柔和的自然是皇后。还有一位盛装美眸,肤色深蜜的,则是有孕在身的淼妃。
“小臣见过皇上,皇上万岁,皇后千岁,淼妃娘娘千岁。”
我立刻跪下行礼问安。心里捏了把汗,还好只来了两位,不然其它的十七个也一起上,我非说道口干舌燥不可?!这真是旧社会的悲哀啊。
殷容睿淡淡地扫了我一眼,道:“跪得到勤快啊,把朕的话都当耳旁风了。”
我记起殷容睿若有若无地曾经对自己说过不跪的话,不过自己哪里敢当真,更何况是当着两位后宫人士的面,我觉得还是谨言慎行的好,免得有所差池。
“林御保快些起来吧。”倒是皇后善解人意,开口免礼了。
我顺着殷容睿渐渐温和的目光小心翼翼的站起来,然后笔直地站在原地,垂下眼睛。
“这便是林御保。”开口的淼妃说得中原话已经很好了,若非独有的肤色,不然真以为就是一个中原人呢,只是,她似乎保留了番邦的随性,道:“这样年轻的少年郎,当真能看病吗?我们那里,大夫胡子越多才越好。呵呵。”
“妹妹说笑了,倘若不是医术高明,皇上又如何会将他留在身边,时时问诊呢?”皇后轻掩嘴角,姿态比之前见到的时候更加雍容了些。看她似乎对淼妃关爱有加的样子,还真是让人觉得有心胸,有凤仪。
“果真如此么?皇上?”淼妃一手扶着肚子,有些娇嗔地问殷容睿。
“淼妃,你这是怀疑朕平素用人,可要罚的。”殷容睿低头翻了一页书,淡淡地说。
淼妃一扁嘴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微隆的腹部,似乎不以为意地朝殷容睿扬了扬下巴,笑着又转头跟皇后说起了话。
我心算了这屋子里的男男女女没有一个人是过了二十岁的,却彼此谈着这样老气横秋的话,实在是令人无限感慨。
“林佑熙,你怎么还不过来。”殷容睿的话不冷不热地穿了过来。
皇后和淼妃都立刻停下了话,看了看殷容睿,又看了看我。
我这才想起殷容睿在我进殿的时候就说的话,连忙提起下摆,恭敬地走到殷容睿所坐的软塌边上,几乎不用告知就将手放在了殷容睿的肩膀上,揉按起来。
“嗯……”殷容睿满意地吐出一个字,然后继续看着书。
接下来的氛围有些怪异,皇后和淼妃几乎没能和殷容睿搭上一句话,只是讪讪地坐在边上。连我都觉得殷容睿实在有些过分了,招了妃子来,却又把人家晾那儿,这算哪门子道理。还以为他长大了,性情改了一些,可是,就今天看来,还真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变化莫测的恐怖个性简直有增无减。
“哈……”突然,殷容睿将手拢在嘴边打了个哈欠,竟然就直直地躺在了软塌上,闭上了眼睛,我的手霎那间无所适从的僵在那里。
当然僵住的显然不只有我的手,还有边上的两位美女。
“怎么停了……”殷容睿闭着眼睛抱怨了一句。
“是!”我立刻将手覆上他一侧的肩膀,继续按揉起来。
“原是皇上累了……”皇后温柔地一笑,然后拉着淼妃站了起来,裙摆纱裙稀稀疏疏的响动,道:“那臣妾们便告退了。”
而她身边的淼妃就没有皇后这么有觉悟了,她有些不乐意地抓着自己的裙摆,道:“才坐了一会儿……”
“妹妹,皇上乏了。”皇后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深深地朝殷容睿看了一眼,便小心地拉着淼妃俯身告安。
两个明艳的身姿就这样缓缓地走出里殿,而榻上的殷容睿也缓缓地睁开自己的眼睛,微微转动眼珠,然后呢喃道:“走了?”
“是。”而且貌似还是被你逼走的。
殷容睿微微翻了一下身体,变成了平躺,然后看着悬顶勾起嘴角,道:“她们在的话,这里会变得很空,空得难受。”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觉得走了不是更空么?
手部沿着他的肩膀深深浅浅地按拿推压,空荡荡的里殿突然让我也有了一丝压抑。
“林佑熙。”殷容睿的声音滑出一丝懒懒的声调,道:“雪美人快开了。”
“是。”我答道。
“雪中雪,必是盛景。”
“是。”我轻轻地回应,想着这个冬日,恐怕不比从前,我和霍骁的事是长辈生活里的一场雪,不知道能不能挨过去。
……这一场雪,怕是要下许久呢。……
严王淡漠而有意的声音在脑海里淙淙流过,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殷容睿的目光猛地一锐,刹那间从榻上坐了起来,一把抓住我的领口拉了过来,道:“林佑熙,除了‘是’,你不会别的了么?!”
我心脏瞬间被吓得有点抽风倾向,眼神毫无预兆地对上了他有些阴鹜的视线。
“小臣知罪……”
“这些话,朕都听过了,还需要你说么?!”殷容睿将我一把扯向自己,口吻里有了一丝咬牙切齿:
“为何朕离你越近,反倒将你逼得越远呢?”
近在咫尺的那张愠怒的脸孔似乎已经褪去了很多青涩,我很难再将这样的他看作一个正在发脾气的小鬼。
所以,我心中咚咚作响的动静是颤抖么?!
第一百章:浮生若梦
殷都的雪季终于来了,绒花漫天,一片一片。
雪景里天光很强烈,似乎执意拼凑一种不同于现实的平静和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