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从梦中迷迷糊糊地醒来,微弱的光对眼睛都有些刺痛。
这段时间,我敢说自己的心惊胆颤已经被消化得差不多了,除了一日强似一日的沉重,我的生活甚至可以用平静形容。
除了和霍骁少之又少的见面,和少之又少的对话。我实在想不出自己的生活中有什么缺漏的,也许是因为我的生活本来就足够混乱,我已经神经大条得感觉不出其它低调的缺漏了也不一定。
而又一年的元月初一,是霍骁的生辰,也是他及冠的日子。
这如果在我所怀念的现代社会里,我或许应该和他一起度过建立关系以来的第一个生日,然后浪漫烛光晚餐……
可是,作为霍家长子,他的及冠生辰,会在族内的祠堂里举行,霍家宗系的老人和亲众都会出场参礼。其实,这样庄重的场合,我如果还是纯粹的世交林府如今的当家,林佑熙,出席是无可争议的,可是,经历了这么多事……
我突然觉得自己如果去,会是一件很多余并且很尴尬的事情。
霍骁似乎非常忙,我几乎没有时间和他谈这件事,于是,我只能任凭那些纷繁的杂思将自己打败。
所以,在这样的一天里,我就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身上仍旧披着霍骁那天夜里给我的滚貂黑氅,看着从天而降的绒花出神。
只等到天色渐渐暗下来,我发现自己的双腿都有些麻得站不起来了。
正当我要挣扎着一鼓作气站起来的时候,从我身侧突然伸出了一只长长的手臂,在我腰上一带,我心中一颤,连忙抬头望了过去。
高大的身影披着雪白的狐裘,晶莹的眼眸微微上挑,不自觉地闪烁着清辉。乌黑的鸦丝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不像我,因为怕冷而任一半的头发流泻在肩背上,缠绕在脖子两边。
我微微低下头,唤道:“楚瑜。”
“你没去霍家祠堂么。”楚瑜的嗓音不知在什么时候不再流露出狎昵,而是淡淡苍清。
“嗯。”我愣了愣,心上一抖,不想多说,弯腰捏了捏自己的关节,然后拉了拉滚貂黑氅,想转身回房。
“即便如此……还是要和他在一起么。”楚瑜一派清冷地倚在台阶边上的一根栋柱上,淡然地说道:“即便他永远将你藏于人后,也可以么?”
“是我自己不要去的。”我渐渐有些呼吸不顺起来。
“是不愿去,还是不能去。”楚瑜的面庞似乎被风雪雕刻出来一般清冷森森。
我哑口无言地站在原地,半晌,毫无还击之力地说道:“这不关你的事。”
“你不去,他可以亲自来带你去,及冠之礼,也是选亲之日,不是么?”楚瑜微微抬起自己的一只手臂,张开手指去接越来越肆意的雪。
我的指节被自己捏得微微发抖,楚瑜说出了我最害怕也是刻意逃避的事。
“其实今日……也是我的生辰呢……”楚瑜偏过头,看着洋洋洒洒的雪花,终究没有露出惯有的笑容。
“原来你们是同一日的生辰啊。”我压下心上的凉意,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
“嗯,儿时,我爹和霍伯伯还想让我们结拜来着,可惜,我们总也不对盘。”楚瑜看向我,修长的身体离开柱子,朝我慢慢走过来。“而且,如今,为了你,他要杀我呢。”
耳边风声迅疾,耳尖有些冻得生疼。
“今日是你生辰,怎么来了我这儿?”我看了一眼房门,最后还是走到了原来的位置,坐了下来,凉意透着棉厚的衣帛还是传到了身上。
楚瑜缓缓地在我身边坐下,凉薄的嘴唇淡淡地抿着,道:“因为没人记得我的生辰啊。”
“怎么可能,你娘这么宠着你。”我皱起眉头。
“我娘已经死了许多年了。”楚瑜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而修冥宫的宫主,我从不认那个女人。”
风雪重了一些,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可能是因为自己已经过得很混乱了,实在没精力去顾及其它。
“我很想我娘,她去得越久,我便越想。”楚瑜的睫毛微微颤动,黯淡的天色下像风中快要栖落的秋叶。
“分离,是命中的一劫,世人都早已知晓,只是无法释怀罢了。”我淡淡地在冰冷的空气里哈出了一口白雾。
“不错。”楚瑜低头,有些仓皇得笑了。
“你一定很爱你娘,时至今日仍旧惦念不忘。”我也学着楚瑜的样子,去用手拖住飘扬而下的雪点,想在冷麻的肌肤上找回一丝触觉。
楚瑜也伸出了手,舒张的手掌稳稳地接住许多白雪,他低哑地说道:
“娘死的那一日,我以为自己的心也死了。死了的心,便再也住不进任何东西,一个心里空荡荡的人,徒然活着,只能是一世寂寞。”
那只苍劲有力的大手慢慢一边移动,冰雪渐渐消融,渗进肌理。
“这样的人世,很可怕。”
“这样的人世……”我苦笑着重复了一遍。空无一物的心和满是牵挂的心,无论哪一种,在这样的人世,都是要被折磨受苦的。
“我确然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他的声音浸润在一片迷离里。
附着淡淡的霜意的手掌,携带着冰冷的触感,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楚瑜……我的心里……”
“我知道。”楚瑜清冷地打断我,他的眼睛带有天生的邪肆,却因为此刻的认真,而演变成一种执着,他嗫嚅的嘴唇似乎想说很多话,可是,他却在张口的那一瞬,有些凄凉地在嘴边荡漾开一个淡淡的笑容,只是道:
“我……知道。”
我在他的目光里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缓缓地低下头,可手上的力道却让我挣脱不开,我在风雪里,连一丝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了。
楚瑜慢慢地将我的手紧握着放进了自己的狐裘里,温热的气息瞬间包裹住了冻僵的手,一丝丝分解那些冷意,等我的手终于恢复应有的知觉,发现它正被摁在一方胸膛上,在右边的位置,静静感受那沉稳有力的跃动。
“佑熙,既是你救了它。”楚瑜仰着头,轻而缓,淡而稳地说道:“它便是你的。”
我怔住,想抽回自己的手,却根本连动也动不了。
“楚瑜,我心里的人,只有霍骁。”
手下的心跳猛地一滞,然后是犹如鼓点一般地狂跳。
半晌,他道:“他是官路上的人,上有国之大义,下有族之人情,这样的男人,要担的人和事,不胜枚举,如今他视你若珍,难保日后不会有更珍奇的人事,可我……”楚瑜再次看向我的眼睛竟瞬间充斥着血丝和莹润,道:“我可以,只有你。”
“楚瑜,我知晓他的心里注定要装下太多的家国之事。”我突然轻笑了起来,接着道:“其实我也一样,你也一样,世人也一样,没有人能如此纯粹地一心一意。”我偏过头看着漫天的雪一点点的洒在自己的衣角和靴子上,哑哑地说:“可是,至少我是这样的,哪怕心里装着许多,却因为独独也有了他,才会愿意去承担世上的人和事,倘若有一日,心里没了这样的一个人,再多的纷扰,只怕也入不得心。”
天光混杂的雪意,投入楚瑜湖泊般的瞳仁里。
我侧过脸,看着他,道:“这样的人世,心里没有了他的人世,对我,才是可怕的。”
楚瑜凝视着我,握住我的手有了一丝颤抖。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该送你一样礼物的。”我借此抽出自己的手,然后将手腕上的麝香珠串褪了下来,道:“这是当年我要进宫做典御的时候,奶奶亲手给我带上的,保佑我万事平安,是在玉华寺里开过光的吉祥之物,给我,本就有些大,给你应该正好。”
楚瑜看着那串麝香珠串,任由我给他带在了手腕上。
“果然正好呢。”我淡笑了一下,对他说:“生辰如意。”我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对他说:“你等等,这串珠子还有一束玉坠子的,我嫌麻烦,给摘下来了,我去房里给你也拿来。”说着,我麻利快速地站了起来,转身朝身后的房间走去。
在推开房门的那一刻,我悄悄地回头看了看坐在原地保持刚才姿势的楚瑜,心里的歉疚加重了许多。
等我翻箱倒柜地拿出那束玉坠子推门出来的时候,空荡荡的石阶上已经没有一个人了,白得亮眼的雪轻柔地扫过刚才楚瑜的位置,缓缓积淀下来。
“他走了。”雪地里的一个男人沉哑地开口。
我在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将那束坠子收进了自己的袖子里,抬眼看向他,问:“你来了多久了?”
他带着那一身浓重的寒雪霜意,静静地站在雪中,冷眸添起了柔情。
“只比他晚一步罢了。”
我无力地勾了勾嘴角,道:“这么说,方才这么久,是在听墙根。”
“我若莽撞出来,你又该恼我了。”雪花斜斜地落在他的宽阔的肩膀上,斜飞的剑眉上,浓黑的发丝上,华典的紫金束冠上……
“及冠之礼,该有夜宴的,怎么到这儿来了。”我站在原地,握紧了拳头问。
“方才行至亲礼,我取了姻亲信物,也当众宣了钟意人物,依礼……”霍骁顶着风雪突然笑了,道:“不是该将信物交给你了么。”
“当众宣了……”我嗓子突然哑了,吸了口气,道:“霍骁,你还好意思经常说我任性。”
“这辈子,这一次,该我的。”霍骁的眼睛里缓缓升起令人沉醉的温度。
我张了张嘴,结果发现鼻子有些泛酸,终究说不出话来了。
霍骁踏出了一步,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一路朝我靠近。
冷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我抬头看向这个总是轻而易举操控我情绪的男人,特别想给他一拳,却最后被他拉进了怀里。
一块带着体温的东西配在了脖子上,我离开霍骁一点,低头捏起这块拙朴古雅的和田玉,只见它犹如水滴一般上大下小,一面镌刻着霍家的族徽,一面是一只盘旋的凤凰。
接着,霍骁从自己的衣领里拿出另外一块,缓缓地接到了玉身的一边。
两块古玉相接,竟拼成一个标准的阴阳八卦圆。
晶莹润泽的玉面上,一只凤凰一只苍龙,首尾相连,相生相依,一世遨游。
“啪嗒。”
一颗硕大的水珠击打在了相接的古玉上。
霍骁低头柔笑,吻上了我湿润的眼睛。
一世界的风雨霜雪,总有那么多的人心不受控制地迷醉沉沦……
第一百零一章:子夜之礼
正月十五,元宵日。
雪意渐渐地淡了,但寒风却仍旧肆无忌惮地包裹着这座古老而繁华的中原都城。
大街小巷里的熙熙攘攘昭示着节庆的喜悦,这是一个属于狂欢和庆贺的夜晚,作为殷朝的子民,人们显然拥有安枕无忧的权力。
而说起安枕无忧,那是对我来说比较遥远的词语,或者与我今生无缘都有可能。
关于我和霍骁的事情在霍氏一族中已成为数十年来最具冲击性的新闻,但是素来以严守持重为信条的霍门长老,又怎么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呢?!所以,他们在想方设法规劝霍骁回头是岸的同时,也对我很有敌意,恨不得能软禁押解起来才好。只是,我还没有胆怯到对无关紧要的人望而却步,我想的最多的,仍是如何让霍伯伯和蓉姨原谅自己的所作所为。
毕竟,一直以来,他们对林家的照顾让我心存感激,对我的关怀更是让我无以为报。时至今日发生的一切,让我在深感抱歉的同时也无能为力。
每每我为了这样的事情而黯然神伤的时候,只要见到霍骁,哪怕一眼,我就又开始无可救药了。
难得华彩的霍左将军府中上了许多流光熠熠的灯盏。
“去年元月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我捏着筷子慢慢地念着这句诗,为了配合气氛,我的音色可以说饱含深情。
霍骁一身墨蓝,帮我盛了一碗元宵,轻轻地放在我的面前,然后顿了片刻,微微诧异道:“你作的?”
“不是。”因为我已经剽窃太多医药上的东西,所以,在诗词上,实在不敢放肆了。
“究竟是何人,有如此才情。”霍骁淡淡地问,眼中果然有些许赞赏。
“欧阳修。”我老实地说,反正他也不知道是谁。
“我不记得你认识的人里,有这个人。”霍骁沉思了一会儿,盯着我说。
“我知道他的诗,难道就一定要认识他的人么?”我用调羹盛起一颗元宵不满地放进嘴里,绵软的口感和淡淡的甜味在口中展开,咽下去后,我不乐意且不相信地说道:“再说,我认识的人,你怎么会都知道。”
霍骁睨了我一眼,也盛起一颗元宵放进了嘴里。
“你这样不解释,会让我误以为你成竹在胸的……”我转了转眼珠,道:“而且,会让我想考考你……”我自顾自地想了想,紧接着奸笑了一会儿,然后故作神秘地看着他,庄严地问道:“你知道李小龙么?”
我看到霍骁还真的定神去想了想,便立刻有些把持不住,将头偏到一边笑了出来。
霍骁又用调羹优雅地盛起一颗元宵,只是,这回,放的不是他自己的嘴里,而是我的。态度说明一切,霍大同志开始嫌我聒噪了。
“霍骁!你知道我是什么星座的么?”我一时间好奇心大发,很起劲地问。
“什么心做的?”霍骁很坦然地问。
“……”
“霍骁!你知道我最喜欢的动物是什么?”
“你养什么死什么,积点德吧……”
“……”
“霍骁!你知道我最怕你哪一招么?”
“你……确定要我说。”
“……”
意识这样的对话对自己很不利,我非常理智地开始转战我比较擅长的部分。于是,在我给他猜了十几个脑经急转弯,讲了十几个冷笑话之后,霍骁原本淡定的脸庞在节日里已经臭得很不像话了。
不过,难得和霍骁一起过节,我却总是说些嘻嘻哈哈不着调的话,事后自己想想也有些后悔。华灯初上的佳节,星沉月朗的夜晚,我不是应该握着爱人的手,说些掏心掏肺的甜言蜜语,营造出一室久违的罗曼蒂克么?亏我一直都说霍骁是一个没有情怀的人,可见我也实在不怎么样,不过,是被他传染的也不一定……
“老爷……”霍骁府上的管家俯身走进了我们正在用餐的正堂。
霍骁微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侧目问:“何事?”
“林府来人了,似乎有要事……”管家抬眼扫了我一眼。
我看了看霍骁,放下手里的筷子,站起了身来,对霍骁说:“我去去就回。”
不等霍骁发话,我便急急地走出了正堂,临走时可惜地看了一眼碗中霍骁为我盛的元宵,还有大半因为只顾和霍骁说笑而没有动呢。
沿着正堂前的石板路,刚出院子的园顶门,就看见小冬瓜双手兜在袖子里,站在寒风定定地看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