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已经一天一夜了,您也该顾惜身体。”他用犹豫的声调小声地说。
我慢慢地走过去,用手扶着桌子,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果然精致可口,一应俱全。
“我不用的话,你就要受罚的吧。”
那男孩畏缩了一下,只是,终究不敢说话。
我在桌边坐下,用手拿起筷子,夹起一团米饭,放进嘴里。我感觉那个男孩偷偷地用余光看了一眼这里,然后像是放心似地收了回去。
片刻之后,我放下筷子,抿了抿嘴,桌上的饭菜已去了些许。
那男孩等了一会儿,轻声开口问道:“公子,可是要小的收了这些?”
我于是便看向他,他的目光一接触我的眼神就好像遭了极大地震动似地撤回去,眼珠子在眼眶里不安地乱动。
“你知道,我为什么忽然要用膳?”
那男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低着头站着,似乎有些害怕。
我笑了一下,压下了声音,悄悄地告诉他:“因为吃饱了,才能跑。”
房中一点声响都没有,开着的窗户迎进了丝丝缕缕的风,沁着凉意,透着一种清醒而萧萧的意味。这一夜里,空气里夏末的味道,忽然就这样消退了,一个瑟瑟的季节悄无声息地来了,真切地来了。
那男孩很惊讶地抬起头,半晌没有言语,忽然,他觉得不适地去触摸自己的脖颈,他的手还未触及上头闪烁着银光的细针便猛地朝一边的地上倒去。我迅速地抓住他的腰背,制止他摔在地上发出声响。
我心中还是有些紧张,出手伤人这种事,果然还是做得有些困难。
“对不起了,昏上两个时辰就能醒了,我虽初次下手,可还是有分寸的。”我将那男孩拖到一边的椅子上,看着他昏迷的样子说道。
紧接着,我仔细地看了一眼门外,庆幸自己没有惊动外面。
等我将那男孩身上的布衣换下自己身上这件血染的紫袍时,我发现自己的心脏都快跳出喉咙了。自己在这里这么久,做什么都还算按部就班,这段时间实在是越来越离经叛道了,难道做坏事也会上瘾的么?哼!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要我乖乖地做囚犯,哪有那么容易,简直是把我当作没胆色没脑子没尊严的笨蛋。
这样一想,心中的不平瞬间就把畏惧给打压下去了。
我将一条毯子盖在那男孩身上,并将他的脸摆向一朝里的一侧。然后,我飞快地将桌上的饭菜收回食盒里,继而转向房门。做了一个深呼吸之后,我不断鼓励自己,有了第一次之后,第二次一定能更上一层楼。只要我的手够快,够准,那两个男人一定能被我的银针刺到周公那里去。就算我不相信自己苦练了十几年的银针功夫,也该相信爷爷细心教给自己的针艺威力无穷。
救人和伤人,甚至是杀人,果然都在人的一念之间啊。
我大步朝门口走去,用力地低下头,犹豫了半晌,将手伸向房门。
抚上门栓,抽开拉拔,拨开锁扣,轻推房门。
我将袖子拉低,将四枚银针顺到了自己的掌心。
房门被推开的那一刹那,我连呼吸都是胆战心惊的。
就是现在!
我猛地抬眼,可是也就是那一瞬间,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连心跳都暂停了。那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瞪着眼睛,嘴角淌着血液,倒在地上。连手中的刀剑都好好地握在掌中,分明是毫无防范之时被袭击,可见出手之人的攻势有多快。
手中的食盒“咚”地一下摔在地上。应声而落的瞬间,我觉得头顶之上的气流一转,抬头看时,只见一个身影已经犹如闪电一般朝自己扑来。
眼见掌风就要扫上自己的额际,却忽然猛地一滞,飞快地收了回去。
我朝后退了一步,再定睛看眼前的人,发现自己已经手脚冰凉,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肖听雷眉头深锁,表情在褪去严肃惊异之后,升起一种无奈无辜并且痛心疾首的倒霉模样。
“快走吧!”肖听雷到底顾忌眼前的形势,没有过多地停留,只是飞速地说了这样一句之后,就带着我出了房门。我更是没脸再说什么,来不及多想便任他带着跑了出去。
月满楼的格局九曲十八弯,十分精巧。且不说出去,我都怀疑肖听雷是怎么进来的?!可是,我的疑问总是生得不是时候,所以很多时候,我都得不到答案。肖听雷快速地带着我左拐右绕,竟然真的既躲过了眼线,又逃出了月满楼的内院。当他抓着我的胳膊从一处外台借力跳到几丈远的一颗大树上的时候,我差点丢脸地叫出来!作为一个见识过云霄飞车,天旋地转,激流勇进……的前现代人,我的表现实在太对不起我在另外一个时空的父老乡亲了。
肖听雷的神色紧绷得仿佛刚出冰柜,他和我在庞大的树冠里大约待了一炷香之后,终于找到了下去的时机。不过,最好的时机里,仍然需要有两个巡逻的倒霉蛋倒在地上作为点缀。
肖听雷看了看四围,然后拉着我跑向了立在暗处的两匹马。
我和他双双骑上马背上之后,便用力地跺着马镫,暗示马匹快跑。
夜色里的月满楼仍旧上着华灯,美妙绝伦,我不敢再望,收回自己的视线,顶着迎面而来的夜风,眯起了眼睛。
跑了一会儿之后,我忽然就拉住了马缰,生生地刹住马蹄,停了下来。
肖听雷也立刻调转马首,停下马来。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毫不犹豫地问。
肖听雷一副快要崩溃的模样,他一定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第一麻烦的人,如果不是霍骁的嘱咐,他一定会选择一辈子和我老死不相往来。不过,他很理智选择了回答而不是回避:“我找了林御保一夜,仍是毫无头绪。就在今日午时,傅庄主找到了我。”
“他果然还在殷都。”
“是,傅庄主告诉我林御保的下落,让我集结府上的弟兄跟他来月满楼。来之前,傅庄主主张由他去见掳去林御保的人,拖延时候。我等照着傅庄主给的地图,暗中潜入楼中救出林御保。”肖听雷拧眉说道。
“那其它人呢?”
“一些兄弟乔装随行在傅庄主身边,一些兄弟方才在暗中开路。眼下该是要收拾尸身,以防行迹败露。”
傅峦果然不是听命于人之辈,要他就这样交出沁桓秘经,是柳之辰想得太简单了。我握了握缰绳,看向一脸警惕的肖听雷,半晌,说道:“对不住了。”
肖听雷脸上更加防范,以为我又要玩什么花招,他口气严肃地说道:“林御保,这个节骨眼儿上,请您千万别出闪失了!”
“肖听雷,我们一起进宫吧。”
肖听雷一副不如归去的表情,一时间连回话都不会了。
“我和霍骁……”我停了一下,接着说道:“你是知道的,我不能不去。”
月朗星稀,夜色又缠绕上了这座城池。黑暗里,其实看不清对错。很多时候,不是老天安排了你我,而是你我冲破了桎梏。一步步地罪过,一步步地沦陷。时至今日,我的心已然分不清是非,只知道一意孤行而已。
肖听雷一瞬间收回刚才的神色,渐渐换上一副平静的模样,只是他仍旧没有回答我。
“我知道会连累你,可我还是要去。”难得我能把这么不要脸的话,说得这么信誓旦旦理直气壮。
“罢了。”肖听雷用极其平和的声音回答我,他一直绷着的脸轻轻地柔软了一些,“将军原是告诉我,御保若有不妥,便要我项上人头。不过,确实是我不济,终究出了岔子,日后将军也是会怪罪的。既然如此,便索性豁出去了。大不了,脱了这身官衣,回去帮我爹铸刀去!”
很多话一时间哽咽在喉,我最终只能这样诚心地道一句:“谢谢。”
肖听雷平静地望着我,良久,他叹了一口气,说:“将军果然没看错人。”
夜色正浓,马背上的人影忽地策马,决绝地朝着一方明灭未定的城中奔去。
皇城更深,生死难决,唯有人心,炽若良辰。
第一百四十二章:血饮狂刀
在赶去皇城的路上,即便颠簸,我仍然让肖听雷将一些事情大致地同我解释了一番。
我确然急着想见霍骁,可还是不想给他添麻烦,如果能清楚一些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想,自己行事也能妥帖一些。
更何况,此去皇城,要紧的事,不止一桩。
一想到这,我不禁愁绪满腹,便愈加催促肖听雷说话。
关于霍骁为何会急急暗中赶回殷都,委实是接到密报,称严王已经秘密返都,意欲一举逼宫。而霍骁调查之下,确实追查到严王一路北上的行踪,更加意想不到的是,那保驾护航之人竟然是裴语恒!
倘若裴语恒已经倒戈,那么裴语恒手下的东张营,便也成了敌方所有。而殷都上下的所有精锐兵力,除了霍骁手中的南辽营,也只有裴语恒手中的东张营称得。如今割去大半,所余的北顾营和西关营无论是编制规模还是战斗力都算不上很好,且长年守在国中,不曾真刀真枪地打斗过,兵力已然锐减,巡城治安尚且使得,硬碰血拼是万万指望不上的。另外的一些能用的人马都拨给地方平乱,一时更是调不回来。
加上南下正是恶战,难免死伤,别说人了,连马都精贵得不行,军士平日连骑都舍不得骑。霍骁的南辽营无论如何也不能抽出人马,真正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霍骁本是坐镇的战将,思索再三,便决定也秘密带着心腹潜回殷都。同霍伯伯商量起用霍家上下训练多年的一万霍家军,以抗严王。
我听后,浑身一震,想起当日在城门外遇见裴语恒,无意间瞥见他马车里的人,竟然真的就是严王!原本只是以为自己看错了,现在比对一下时机,真的不差半点。后来在宫中看见裴语恒和霍骁走在一起,想来裴语恒当时是不知道身旁的人就是霍骁的。
裴语恒是霍骁的师兄,师承杨怀起大师,亦是十一年前的竞武头筹,如今官拜右将军。论声名,论权势,哪一件不与霍骁相当。大殷朝廷简直没亏待他半点,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合同严王叛乱呢?之前同他不多的相处里,只觉得他一身正气,实在不像是奸佞之流啊?!
我忙问肖听雷:“东张营有多少人马?”
肖听雷回答:“与南辽营相当,不过碍于风声,只来了一半。”
我提着嗓子眼问:“一半是?”
肖听雷皱眉道:“四万。”
我就差没两腿一蹬,直接在马上厥过去。一万家将对四万精兵,开什么玩笑?!我不是对霍骁没有信心,只是严王和楚瑜这样的组合已经太强悍了,现在又加上一个裴语恒,敌军的阵容会不会太华丽了一点,怎么什么厉害角色都聚到那边去了?!一枝独秀对决百花齐放,怎么不让人忧心呢?!
我不敢再问,生怕再打听出一星半点不利霍骁的消息,虽然我已经想不出还有比眼下更不堪的局面。
我和肖听雷的马匹很快就来到了皇城的南边,朱雀门。
守城的守卫果然已经不见半个,我正想着他们会被严王关到了哪里,可走近了才发现,城楼底下全是覆着扬尘的尸体,发着恶臭。比夜色更深的地方便是血流的印记。
我揪心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严王杀进宫中的那一刻,他们便是死得第一批人,而且,已经死了一天一夜了。
肖听雷看着我,出言道:“林御保……”
“咱们进去吧。”
我知道肖听雷一定琢磨着我没见过这样的这样的场面,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不过,我既然打算去霍骁的身边,便要一并接受这些事物:接受死亡,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所以,我并不想让任何一个人触碰到我的软弱。
我率先拉着缰绳,喝着马匹,朝朱雀门内跑去。而肖听雷随后跟着我,我可以用余光看见,他已经默默地将佩剑抽出了剑鞘,握在了手里。
胯下的马匹奋力地奔跑着,耳边风声飕飕,马背上的我,泛着酸痛的眼睛里,不断拉近倒后的景色都渐渐模糊,看到的却是很多年前。
那时我还不会骑马,从来只有坐在霍骁后面被带着的份儿,对于那时的我说,霍骁是自己最珍贵的朋友,真正的有福同享,只要他有的,他都会给我。后来,我学会了骑马,尽管不是霍骁亲自教的,而是在我和霍骁基本形同陌路的日子里,自己默默习得,每一个蹬步,横跨,牵缰,都是自己细细回忆霍骁的每一个动作练习的,对于那时的我来说,霍骁仍旧是自己最重视的人,哪怕咫尺天涯。
之前,自己曾经想过,不爱霍骁的假设。不过此时此刻,心中却忽然明白起来。
如何能不爱,每一段回忆里,每一片记忆中,都是他,满心对自己好的他。即便他所用的方式并不一定都让我喜欢,可是,都不能否定,他最初的用心。他就是我心中的一个巨大的茧,不知不觉已经附着在了整片心上,随心而生,随心而动。
他是自己最难名状的情节,一刻缠绕,便是一世纠葛。
爱上就是爱上了,没有如果,没有假设,只有我和他。
马背上的自己忽然勾起了嘴角。
原来原来,我只是要去见自己爱的人而已。
“驾!”
喝马的声音格外的豪爽洒脱,我将腰背压下了一些,越发用力地驱马。
穿越过宫门内长长的甬道,被越发浓烈的血腥味冲得胃中不适,等再跑进一些的时候,发现通往内宫正殿的宽广宫道上无不是血流成河,箭簇遍布,刀剑戈横,成堆的尸体血肉模糊地趴倒在地上,一时间竟然找不出一个活着的事物,在夜下的光景里越发可怖。我坐在马上,环顾四周,被满眼的触目惊心拉扯得心头大震。
“……这起反贼!”肖听雷咬牙切齿地握紧了佩剑。
“霍骁会在哪里?”我将声音放得尤为低沉,不想让他察觉出其中的颤抖。
肖听雷道:“林御保莫急,我先发讯,召来在皇城外守着弟兄后,再一同杀进去找将军!”
说着,肖听雷从袖中掏出一卷明的东西,用火折子点燃后,被他用力地掷在了地上,霎那间火星乱跳,不多会儿,一簇亮蓝的流烟便伴随着火电飞也似地冲上了漆黑的夜幕,只听得“唰!”的一声,流烟刹那红光熠熠,四散开去,照亮了半边的天空。
“霍骁也看得见么?他认得这个么?”我忙问。
肖听雷颔首,他说:“这本是我和将军约定的流讯,若见此讯,便是差事已妥,正召人赶来的意思。”他叹了口气,喃喃道:“将军见了,必定心安欢喜,只不知,过后见到林御保,当是如何呢?”他的神色黯淡下去。
“一切都是我的主意,霍骁肯定猜得到。”我安慰他。
肖听雷没有回答,只是下了马,将目光投向死寂的城门口,一片深沉的血地里。
我也不再说话,只是死死地用眼睛盯住内宫的方向,皇城乃是城中之城,庞大而复杂,已经一天一夜了,想必什么先礼后兵都过了,说不定,早已杀得天昏地暗了也未可知。可是,即便如此,屠戮正盛也好,生死一线也好,在这里的我,仍旧什么都感觉不到,只能远观而已。
严王果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架势,自古逼宫,哪个不是杀进去之后便安排高手把守宫门关口,谨防出逃求援,唯恐援兵后至。可是现在,偌大的宫门口,除了死人,没见到半个人影,竟然毫无防范至此,可见其气焰嚣张之至。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我一会望内宫深深,一会望宫门沉沉,心里很不是滋味。
“咻——”“砰——”
我兀地心中一跳,继而浑身一抖,随即精神一振,飞快地看向天际。只见正元殿的天空上冒出了数道流烟星火,耀眼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