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躲在一个角落里,将冰凉的两只手交在一起,靠着一根柱子,低着头。
我被霍骁带回来的时候,夜色正浓,身上又是卑下的布衣,加上霍骁并未多言,以及自己有意掩饰,竟是谁也没多看我一眼,自然也没有人认出我。大都以为只是侥幸活下来的宫人而已。
我叹了一口气,整个人疲惫不堪,眼皮重得不像话,只要谁推我一下,我铁定倒头就能趴在地上睡过去。我揉了揉眼睛,提醒自己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自从霍骁看见自己出现在这里,还没有任何的表态,他究竟在想什么,我是一点底儿都没有,这样一想,我就会因为这种不安而褪去一些倦意。
内宫大门忽地开合,所有人都紧张地朝那里望去。
第一个出来的,是威严如松的中年男子,虽已年近半百,身形却比壮年男子还要刚健,也未有霜发。紧跟在他身后的,是身形颀长健硕的年轻男子,他正视前方,俊美的脸上毫无表情,不久前的血衣也换成了战甲,遮住了所有的伤口。
我浑身都紧绷起来,之后再出来的几个人,已是全然都看不见了。原因很简单,全是因为这对父子档,一个让我又敬又怕,一个让我又爱又恼,真是莫名其妙,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看见他们一同出现,我诚惶诚恐的程度就差没祭上猪头,跪下烧香了。
顷刻,站在庭间的朝臣便都涌了过去,一时间称之为人声鼎沸都无不可。
我望向内宫的方向,知道殷容睿就在那里,不知刚才和他们商量出了什么应对的计策。不过,隆恩莫过天子赐,无情最是帝王家。这样的局面,九五之尊是不会出现的。即便这里杀得天昏地暗,他也会安坐龙庭,翻云覆雨的是帝王,披荆斩棘的却是臣子。这在这样的年代里,本就没什么可诟病的,所谓堂上君王殿下臣,有时候是人间最休戚相关而又最疏离漠然的关系。
想罢,我将视线投向人群包围的中心,因为他的个子很高,我可以一眼就看到他。
眉,依旧微颦。唇,依旧泛白。冷静自制的脸上没有展露一丝疲惫或是消极,他时而开口,时而看着他的父亲。漂亮的下颌还有一处伤口,血已凝结,只有在他不经意抬头的时候,才看得见那一抹让人心颤的血痕。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默默地退出了外殿。
正元殿的外围把守重重,已经上升到了一级战备状态,我虽有心想离这里远一点,却终归跑不到哪里去,只能顺着外殿的回廊走了几个来回,然后不得不找了一处隐蔽的转角,盘腿安坐下来。
打了个哈欠,伸手揉去眼眶里翻出来的湿润,然后抬起头,眼前廖然,一际的天穹之上,连日光都不算强烈,弱弱地泛着亮意,仿佛只是一方帷幕上一个淡淡的图案而已。一时间,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不远处就是正元殿的城楼,向下望去,可以看见百步外的敌军堆垛,可以猜到,依旧是亮眼的蓝。
脑海里恍惚晃来楚瑜的模样,夜光里,目光触及自己的那一刻,眼睛里闪过讶然,又透出了然,最后逼出刻意的漠然。只是一瞬的大意,让他的运掌便慢了那么一寸,霍骁一个回身便借着马鞍飞跨上马,手中长剑一冲,震裂了他的抹额,眉心的渗出的血珠宛若朱砂。
我闭上眼睛,将脑袋埋在双臂间。
黑暗里,却没有了睡意,下意识里反复地描摹着一个人的脸庞。
俊容焕然若冰,冷眸亮烈如火。
这样一想,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他了。虽然,刚才,他明明就在自己的面前。
见不着时,想;见得着时,茫。
我总是很容易因他生出这种距离感,小时候因此而羡慕嫉妒,长大了因此而惶恐害怕。只要一遇上这种军国之事,霍骁的眉宇间就会出现让我陌生并且捉摸不透的神色,而陌生的他简直就是冰封的,冷漠无情到了极点,似乎能砌起一道锐利的结界,拒人于千里之外。人都有选择封闭自己的时候,霍骁也是,但他无意的封闭连我都无法破除,便让我有很强的挫败感和失落感。
“嗒,嗒。”
霸气的军靴走近自己,头上瞬间投下一个庞大的人影。
我一动不动,等到一双粗糙的手掌抚上了脸颊,我都一点反应都没有。心想,反正解释什么都是错,不如让你先骂个痛快,连同自己也能好受些。
“你又使性子。”醇厚的声音里比平时更加磁哑。
我不回答,只是微微皱起眉头。
“受苦了?”声线兀地沉柔。
那方人影一动,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单膝蹲了下来,脸随即被一双大手捧起,那片肆意的目光,直直地看进自己眼里。
我摇摇头,心中微动,怀疑地看了看霍骁,觉得受宠若惊。
想了想,我伸手覆上他的左臂,反问道:“身上的伤,挨得住么?”
霍骁凑近了一些,然后颔首。
他用指腹细细地磨着我的脸颊,眼神里的不明越来越浓,我脸上被他揉得有些生疼,便挤出一丝笑意来问他:“生我的气?”
霍骁手中更加用力,他点头道:“嗯。”
我正要抬眼,一股泛着冷意的力量却狂乱地朝自己袭来,微愣间,才发现一个火热的亲吻已经落在了唇上,燥热的呼吸在鼻尖传递。
执拗的亲吻,自己完全没有逃开的空间。
本想抗拒,毕竟光天化日,巡逻守卫的人随时都有可能走到这里。
可是唇上灼灼的高温,让脸上心上都变得异常火辣辣,烧得神智不清,理性全无。
恍惚间,自己似乎也伸出了双手,用力地拥住他。配合他重重地吮吸,不断变化角度地探入对方的口舌间。他每一次用力贴合过来的瞬间,仿佛就要启齿的语言,欲将一种极其灼人滚烫的情感填塞过来一般炽烈。
热烈的吻不知持续了多久,霍骁将额间猛地抵了过来,借此分开了彼此的嘴唇。
温暖紧贴的感觉骤然消失,我不禁有些失神。
他的呼吸仍旧发烫,略微急促,唇边过了许久,才泛出一丝浅浅的笑容。
“在这里,不想让人发现,就藏好。”
我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看向霍骁,等发现他嘴角的笑意时,莫名地心安起来,便无比听话地点头答应。
“别怪肖听雷,他真的很努力地要把我送出城去,是我自己胡来的!”我差点忘了这茬,趁着霍骁心情似乎还好,便立刻为肖听雷解释。
霍骁将手掌绕到我的后脑勺上,用力地按了按,叹息道:“倘若我狠下心来,让他把你抡晕了带走,你便也能少生些是非。”
我听后,连自己都觉得他讲得在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然后低声道:“你千万别罚他。”
“哼。”霍骁面露不屑,他恢复往日的冷言冷语,低沉道:“我要治也治你这罪魁祸首,何苦迁怒旁人。”
我“噗哧”一下,就笑了出来,可一想到如今的形势,便立刻收起表情,复又低下头去。
霍骁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刚才的严厉褪去大半,他的声音放得很轻,道:“莫怕,有我。”
气氛一时间柔软了许多,我和霍骁都没有说话,刻意维持着这份静谧的感觉。
“啪!”“啪!”
突兀的掌声一下又一下地响了起来。
我一下直起身体,离开霍骁的肩膀,看向传来掌声的地方。
回廊的尽头,从阴影里走出一个人,那纯黑的短打劲装,不但将来人修长挺拔的身姿衬托更甚,更制造出他就是从黑暗里幻化而出的错觉。足上的长靴,描满了金色的繁花,但只要细看,就能看见花间骇人的骷髅。
霍骁将我从地上拉起来,定定地看向来人。
楚瑜步步逼近,掌声渐缓,他忽然一笑,勾起的嘴角有若鬼魅般飘忽。
我警惕地看了看周围,胸中升起不安:他怎么可能进来,明明,殿外有五千精锐把关,殿内又有层层御林军看守!
霍骁不露痕迹地挡在我前面,一只手还将我往后面推了推。
“大敌当前,却还有闲情逸致在此你侬我侬。”楚瑜脸上的笑容十分张扬,但是,下一刻,那张笑容就好像被瞬间撕去一般,他脸上露出的冰冷其实更为生动,“霍骁,我到底该说是临危不惧还是……”楚瑜的目光一紧,愤然道:“不知死活!!”话音刚落,一枚六芒星的飞镖便从楚瑜的袖间呼啸而出,犹如蓄满力量的野兽,破空飞来!
霍骁将持剑的手一抬,剑鞘精准地将飞镖刮向一旁。
“噔!”尖锐的镖头半身没入朱红色的栋梁。
霍骁和楚瑜对视了一眼,气氛很奇怪,这种凌然的对峙里,并没有过多的火药味。我看着他们,不禁陷入沉思。
楚瑜眼中并无波澜,似乎早就猜到一样,他将视线穿过霍骁,落在我身上,道:“熙儿,听说,你已经和弊宫里的人打过招呼了?”
我回过神,然后点头,故作轻松道:“不告而别,实在有失礼数,让他们见笑了。”
楚瑜斜斜的剑眉一挑,撩人的锋芒隐隐四射。
“他们此刻正和傅庄主相谈甚欢,恐怕也不会怪罪你的。”
我忍不住朝前走了几步,快要越过霍骁的时候,却被他一把拉了下去,我看了一眼霍骁,继又望向楚瑜:“贵宫之人想必懂得待客之道……”
我还没说完,楚瑜就打断我,笑道:“傅庄主身系独门秘术,干系重大,他们怎敢怠慢。”他将墨黑的眼珠子一转,咧开一个笑容,柔声问道:“不过,那奶娃娃毫无用处,就不知严王待要如何了……”
听到此处,我瞬间就被挑拨出一股心火,腾腾地越烧越旺!
“其实,我更想知道,你要如何?”我强压怒气问道。
楚瑜眉目舒展,说不出的风姿迫人。
“这个么,你得问霍骁了,请我来的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