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是……
宝蓝色的夜空中,自积羽城方向腾起阵阵烽烟,细细数来,竟有上几十束之多!
——一束狼烟代表五百敌军,这是早有定制的事情,难道……拓跋弘倾巢而出,围我积羽?谁走露的消息?趁我不在围攻二城?方胤还暗中思虑——希望这不是陷阱,否则,就自己这血肉之躯,怎敌得过敌方数万大军!
怎么办?走,还是不走?
走,一则可以就近了解积羽城状况,二则不会失去最后的砝码,三则,也是最重要的,扶轩心怀天下,若是不回,这种情况也瞒不了几天,若是被扶轩知道了,以他那种性格,也会百般让自己先走罢!可是要是走了,扶轩这边怎么办?
走,怎么不走?!思之再三,方胤还下定决心
——就算是狼巢虎穴,也注定要闯上一闯了!
——扶轩的病还未痊愈,只怕到时候他知道了,兀自忧心,岂不是反而耽误了治疗?不如自己先走,留下他安心养病。好歹这个地方,安全倒是无虞的。再者,若是前方真的凶险万分,而扶轩又要跟着自己一起去,可怎么是好?倒不如,先料理了前方了危乱,在接扶轩过来。方胤还傻笑——每每想起扶轩,总是没来由地,心蓦地柔软……
打定主意,方胤还连行装都没来得及收拾,单单拿了快生了蛛丝的连城,趁着星月夜,骑着莫失加急而去!夜色里,那袭红衫,分外耀眼……
多天的行程,硬生生要缩短,路途艰苦,可想而知!
风驰电掣般朝积羽城方向而去,耳中回荡的是呼啸的风声和转瞬即逝的大漠,至于其他,再也无暇顾及!
扶轩,等我回来,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再同看这塞外江南,哪怕,连城蛛结,也在所不惜……
一声长长的马嘶,莫失前蹄高抬,鼻中冒着热气,经过昼夜兼程的疾驰,终于停了下来,不断在原地打着转儿。
四周是一望无际的沙海,脚下的沙土却是嫣红泛黑,空气里是战场上特有的硝烟味,压抑,却也时时刻刻挑逗着人的神经。
安抚下马,方胤还这才四下打量——满眼满眼都是残肢断臂,几乎没有一个完人!到处都是翻白的碎肉和挂着黑色斑点的兵器!这惨烈的场景一直延伸过去,越是往前,这浓重的血腥味就越发清晰。
“该死的鞑子!”方胤还咬咬牙——这里离积羽城和绍县尚有几十里地,如果没记错,这里原先应该是一个水草丰美之地。有不少牧民在这里牵马放羊,好不自在!可是现在……同是大漠的人,为何这牧野子服和拓跋弘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性子?!
肩上被绍县人刺伤的地方又在隐隐作痛,方胤还肌肤的血管突然无比燥热,就连骨骼,也好像在一瞬间都紧缩了起来,全身有种无比强烈的欲望——杀回去,杀回去!
杀回去,杀的鞑子片甲不留,杀回去,也让这些野兽骨肉分离,杀回去,杀的他们家破人亡,杀回去,杀,杀,杀!
“啪!”一道血痕在跨下的连城身上出现显现,良驹受惊,对天长嘶一声,撒丫子挣开满身的疲惫再一次朝前恶狠狠扑去!
苍白的手指捏着薄薄的一张纸,不觉暗下用劲,那纸发出“擦擦”的声音,已在指尖成了蹁跹的蝴蝶。
渊帝准备和亲,下嫁次女明珠于朔王,以求边方安宁。
“哼,这么早就来了么?”宁扶轩苍白的脸上多了几丝严峻,在黑暗中,一双桃花眼翻覆出不同于暗夜的色彩。
“手握兵权的方胤还,始终还是你的心腹大患,哪怕骨肉亲情,也不及高堂上的那把龙椅来得安稳!”贴近胸膛的剑伤又在隐隐作痛,黑暗中,看不清是不是又有鲜红的血液渗出。
“皇家的感情,竟然至薄如斯!”肺部有大量气泡不断涌出,一阵接一阵直往上顶,强烈的咳嗽欲望压抑的人喘不过气来!
长生在外间,怎么也不能让他听见!
拿被角死死堵住自己的嘴,宁扶轩顾不得剑伤是否崩裂开来,整个身体快要曲成一团!
低哑的声音不时飘出被角,鬼魅一般回荡在空气中。
隔间传来长生均匀的呼吸声,宁扶轩暗自舒口气,方这才感到手心有温热的感觉。下意识苦笑一声——果然,和自己的料想不差啊!
大概,这边陲重地又要风云四起了吧?!
窗外是暗月疏星,和着自己的的叹息,统统被这淋漓的夜吞下去……
不过一会儿功夫,廊间传来浮躁不安的脚步声。听样子,应该是方胤还无异——黑暗中,宁扶轩浅笑——这个傻子,还以为自己睡着了。
那声音在门外停住了,迟疑半晌,还是没有进来——大概是怕惊扰了长生。这两天,因为病重,方胤还特地安排了长生睡到宁扶轩房间的外间,也好夜间有个照应。
半晌无音,之后,那脚步声终于匆忙而去,脚步由近及远,踏着慌乱。
不久,青石板的街道上久传来“得得”的马蹄声,在这清亮的夜里分外清晰。
远山眉一挑,脑中迅速思考着——积羽城那边出事了?马蹄声声震青石,方胤还走的这么急,说明那边危在旦夕。难道,渊帝的动作这么快?!
宁扶轩一声苦笑——你是料想不错,可我宁扶轩又岂是那种贪生怕死之人?就算是刀山火海,我宁某也要和你一起了!何况,我这身子……本就……
桃花眼在黑暗中闪出不一样的光芒——是了,就算是死,也要成就你的天下霸业,千秋功名……
积羽城告急,说明拓跋弘已经知道主帅出城,那么肯定会在绍县布下天罗地网,等待着方胤还上钩!
不好!
宁扶轩只暗呼一声,来不及作进一步的分析,只是瞬间觉得天旋地转,刚探起身,那晕天倒地的感觉就像是黑幕一样死死朝自己压过来!
大吸几口气,额上的汗珠已经顺着苍白的脸颊簌簌而下——现在的自己尚且要别人照顾,何谈照顾别人?苦笑再次浮上血色全无的颊,宁扶轩单臂撑着床沿,站起身来。
在黑暗中摸索着方向,尽量不发出声响。冰凉的指尖触到温暖的衣服,不由一震,原来,自己的指尖是这般冰凉……平静下来,沿着衣服的纹路,一一穿好。
已顾不得是不是足够整齐,只要能穿好,就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待最外层的那白衫套好时,里面的亵衣早就已经被汗水湿透,只有那冰凉的夜风,还不时带来丝丝的暖意。
蹑手蹑脚起身下床,肩膀上的剑伤早已麻木,只是偶尔还会被汗水浸地阵阵刺痛。
摸到桌边,宁扶轩记得自己的扇子是放在那里的。山水纵横的扇面看似平凡,可中间却蕴藏着极大的玄机。
天上虽有几颗疏星,但只能模模糊糊照个大概,并不能看清楚事物的本来面目。何况这两天自己病了,都是长生一个人在收拾,至于东西究竟被放到哪里去了,却是还是个未知数!
一样的错误,犯一次就够了!
要是下回再遇到这样紧急的情况,是不是还要忙里忙外找东西?宁扶轩暗暗责备自己。
指尖受阻,一个冰凉的东西让宁扶轩顿时冷下心来——是那管墨色的竹笛!
“罢了!要是我不能活着回去,就当真要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了,当初的话,就当是戏言罢!”心下一疼,黑暗蓦地退去,眼前是大片大片的桃花在飞扬。那片坠落的桃红之中,那身青衫,远远近近,模糊不清……
将竹笛收进怀中,宁扶轩才又仔细摸索起来。
出门的时候,长生还沉浸在梦想,嘴角挂着浅浅的笑和一丝涎水,像是梦中得到了什么好东西一般,模样娇俏可爱。
宁扶轩动了动手,抚上长生的头,下一刻,人已经闪出了门外!
“得得得得”,清脆的马蹄声急急切切,像在追逐着什么,发誓此生要同离去。
梦中,长生手舞足蹈:“方公子,你就说吧,长生不会笑话你的……”涎水拉得老长,晶亮亮一大片……
第49章
莫失在马厩里焦躁不已,不时前前后后摩擦着身上的缰绳,像是要脱缰而去。此时见到主人来了,不禁长嘶一声,高抬玉颈,眼里早已燃烧了一大片。
宁扶轩拍拍马头,示意自己明白了它的意思——翻身上马,趁着夜色,匆匆而去……
自己的莫离不能和方胤还的莫失相比,因此,尽管只是晚了一小会儿,方胤还的身影还是已经消失在了苍茫的夜色中。
越往西南方走,越觉得触目惊心。
那个山中小屋没了,成了一片废墟,那个晶莹剔透的梅林也没了,遒劲的梅树枝干上有新砍伐的痕迹,一道一道还在往外渗着青绿的汁液。
“这就是……大渊的统治……”宁扶轩心口一阵沉闷,一口鲜血又破口而出,在清冷的空气中划出一个完美的曲线。
身下的马似乎感觉到背上人心思的涌动,逐渐收住了马蹄——连夜赶路,没吃没喝没休息,纵然是神驹,也会受用不住!
各色的画面如同再现一般在眼前急急拉过,只一瞬,所有的东西都在眼前重生,拉着这样那样的感情不断侵袭而来!
绯色的长衫傲炬若神,缓缓伸开玉一般的手掌对自己说,我回来了,我回来了……眼是狭长的狐狸眼,桀骜不驯中却带着丝丝暖意,叫人意乱神迷……
青色的小衫恍然如梦,带着眉间的那一粒朱砂,俏生生地笑着对自己说,扶轩哥哥快点回来呀,小靡就在这里等着你呢……粉红色的桃花雨下,那人笑靥如花……
而后再是入夜闯进宁府的人,拿着各种兵器朝肖家百十来口人身上挥去,挥去……
惨叫声不绝于耳,眼前是放大的血色,漫天盖地,汹涌而来……
残破的肢体横陈在眼前,紫黑色的血,翻白的腐肉,蛆虫钻进钻出……
翻白的腐肉……
翻白的腐肉……
“轰!”一声,脑中像有什么炸开来——苍白的面庞,死死地瞪着失了光泽的眼,僵硬的四肢,没了温度的皮肤,仿佛再一次和自己擦肩而过,冤死的亡灵在无声地呐喊……
啊!宁扶轩一头栽下马来!
身下坐骑一惊,长嘶一声,高高抬起前蹄!
手里绣针的没来由一抖,一粒樱桃似的血珠挤破凝脂一般的皮肤,争先恐后逃遁出来。洁白的丝绢上,纷飞的乱红中平白多出鲜红的一点,晕染着向四周散去,若是不仔细看,在这瓣瓣桃片中,倒也不太分明。
心一颤,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苏靡立刻坐立不安!
站起身来,在徒有四面空壁的房间里乱了脚步——怎么回事?难道是小蝶?不,不会的……小蝶应该早就不在那里面了……那会是谁呢?
越想心里越是不安,整颗心脏就像要从嘴里蹦出来一般,全然没了往日的平静。
——从苏府出来已经有些日子了,石尽徊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恍惚也已经有了一点眉目,若不是想着要全部查清楚,自己却是断然不会在留在这这家的了!苏靡咬碎一口银牙,恨恨地思索着——只是,每次在自己困难的时候,暗中帮助自己的,除了哥哥苏简之外,另一个人,会是谁呢?
叹口气,转头新绿的纱窗外——那个曾经繁华的巷陌,满街的柳絮正浓……
积羽城红光闪烁,城门紧闭。众多鞑子将通往积羽城的路团团围住,切断了积羽城和绍县的联系。城门下是深深的壕沟,当初围魏救赵时用的水路早已干涸,现在变成了鞑子围城所用的坑道,好不方便!
城门不能打开,否则鞑子就能长驱直入。但如果城门不打开,自己又怎么进去?
腐肉味混着这烤羊肉的膻味令人不觉想吐,肩上病怏怏的白鸽到了这里又是一副灵动的样子,展翅欲飞。
经过战火洗礼的白鸽羽翅沧桑,病病歪歪,但可能是回家的缘故,此时倒也精神炯炯。
方胤还望着白鸽,若有所思。
何不……
周身的热血在沸腾,几欲要冲破血脉。
方胤还手执连城,趁着夜色偷偷靠近绍县。
绍县尚有不少士兵,扶轩的三千精锐也在其间。若是自己单身闯积羽,肯定是凶多吉少,可在这紧急的关头,敌人尚不知我绍县的真正实力,应该会比积羽城好突破一点!
肩上的白鸽“咕咕咕咕”叫个不停,方胤还捧住白鸽的双羽,向上一扬,只见白鸽冲天而起,如同一道闪电,斜斜插入夜空之中!
子时三刻,开门迎我!
嘴角浮起一抹笑,拍拍身下的坐骑,千金之躯方胤还随便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胡塞几口干粮,就着深沉的夜色,浅浅阖目微憩……
四面边声连角起。
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
淋漓的夜色如同黏稠的墨一般,浓得化也化不开……
“嗖……”睡梦中,一只利箭划破长空,如同一张黑色的巨网,朝那哧啦啦拍着翅膀的白鸽飞扑而去!
身形剽悍的拓跋弘左手搂着一个娇艳的女人,右手不断捋着络腮的胡子,听身旁的人念着丝帛上的八个字,笑意盈盈。
寒凉的风带起阵阵彻骨的寒意侵袭而来,早间还有一丝一毫的绿色,现在却都成了凝滞不动的色彩。
黄沙滚滚,不时掀起的风贴着地面,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掀起方胤还的白衣,鼓荡着白色的袍子猎猎作响!
远处浓厚墨色的天已经被冲天而起的大火湮没,仿佛能够吞噬一切的狂魔,正张开黑洞洞的胸膛,要将一切全部都是撕扯进去,不留一丝痕迹!
擦着耳边的是忽远忽近的马蹄声,当宁扶轩的意识开始恢复时,就听见不远处惨烈的厮杀声和兵器相接的摩擦声。
马儿还在身旁不安地踏着四蹄,仿佛是感应到了远方空气中的血腥味,溅起一阵阵扬尘。细碎的灰尘飘散在空中,血腥味反而更浓,这沙土之中,不知道浸入了多少人的鲜血!
宁扶轩侧侧身,眼中弥散着的未知,星星点点的火光蔓延不止,应和着身旁仅有的一点温度,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拽缰绳,借着那一股上升的力道,整个人翻身上马!
肩膀上的疼被寒风冻住了一般,在这时竟然没有撕裂的疼痛,宁扶轩催动马鞭,莫离一声响鼻,迈着步子向前冲去!
“驾!”寒冽的气息在茫无人烟的四周陡然暴涨,吓得身下的坐骑一个激灵,撒开四蹄,“得得”不止地向前方奔腾而去!
第50章
“杀杀杀”,被蛮子包围着的方胤还此时已经杀红了眼,根本不看四周,就知道盲目地挥动着手中的连城四下砍杀!
冰冷的剑锋带着冰冷的夜气,旋风一般带起一只胳膊,只一瞬,那胳膊还未掉地,又是一只手握长矛的残肢被削断,鲜血像呼啸而来的水,早就将红衫浸透,只是那马背上的人还在左右挥着宝剑,瞪着一双血红的眼,在泛着寒光的兵器阵中左冲右撞!
绍县城外的守兵怎么会这么多?一波散去一波又至,好像怎么都杀不完!
坐骑的四蹄踩在一批批杀倒的人的身上,混合着冲杀声,越来越觉得整个场面血腥诡异!
虎口被不断的砍杀震的失去了疼痛感,黏稠的血浆铺满全身,沾着连城,拔都拔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