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可采莲——公子浅斟

一边摇着头，一边掂量着，接下来的五十宫棍会不会让自己再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下不了床。可是这渊帝，为什么一提到宁扶轩就完全性情大变了呢？

伸手扶起尤跪在地上的宁扶轩，轩帝眉目含笑：“怎么，想起到朕这里来了？”冷若冰霜，轩帝淡淡道。

疏离的语气弥散在四周，叫远远近近的景物都弥漫上了一层寒霜。

“草民惶恐。”如镇泰山，宁扶轩答。

“是吗？！”手心暗自用力，死死剜住宁扶轩的肘关节。

自箭伤后，宁扶轩就一直在用药。死睡过去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相较之间，变得寥寥无几。

箭伤后，每遇时令变化，伤口就火烧般地疼，那种钻心的疼，宁扶轩不愿向任何人提起。

用药越深，身体越孱弱。每日拖着这样一副病躯，不过是在苦熬日子罢了。

只是希望，能再多留念一点，就一点，也好……

他，可能以为自己会越来越好吧？宁扶轩苦笑一记，看不出悲喜，只是顺着他残留在自己衣衫上的温度，被引进内室。

面前这个有着满月之像的男子波澜不兴，看不出一丝波动的神色。

向前靠近半步，轩帝方胤还的气息拂上宁扶轩的脸，浓烈的不满和焦躁情绪在这一瞬间满满扑来。

不卑不亢，尽管方胤还已如狂风暴雨一般而来，宁扶轩还是静守住面皮上的那一份凝定，就是要叫他怎么也看不穿。

挥退内间的下人，不大的房子顿时空旷了几分。

两人都不说话，只是这样相对保持着静默。

——“你到底要我怎样？！”不知何时换成阴文刺绣的黑色袍子一张，方胤还眼角一挑，挑出一抹狠戾，胸中的话像是将要破茧而出的蝴蝶，努力挣扎着想要出来，不过，终究，胎死腹中。

——“我不过是想你好好活着。”宁扶轩了然似的，清清淡淡的眸子对上方胤还，直直望向他心里去。

“哼！”愤然甩袖，抽手离去。带起的风扰乱了周围本来已经凝结的风，被甩在身后的人一个踉跄，几欲站立不稳，身形摇晃不止。

“你还有这样憔悴的时候？”巨大的不满几乎要将整个心脏撑破，“不是看你挺坚持的嘛！事事都要违我！”轩帝在心中默念：“要是你肯听话，也就好了……这是何苦来……”

“皇上……”温润的话语透着丝丝疲倦，宁扶轩在身后默默唤道。

“你！”轩帝转过身，无奈地上前一步，眼神就要透过那厚厚的蚕茧一样的袍子，看透他的心，看透那肩上的伤痛。

“在下不过一介草民……”

难得听到他这样犹豫的声音，轩帝方胤还显然是被勾出了无限兴致，一边兀自欣喜着，一边暗自担心他的伤。

“考虑的怎样？有何良策？”傲慢而不失温度的言语破锦而出，方胤还心中切切——扶轩，你就应了罢！

“草民……”宁扶轩已是站立不住，犹自一个趑趄，向前扑倒在地！

眼前人就这样直挺挺倒下，轩帝心里是喜是悲，是忧是愁，恐怕只有他一个人才知晓。

胸膛里是空荡荡的响声，每一步，都带着万般的情绪。那个人就在眼前，眉目如春，却也苍白如纸。

轩帝静静走到那人跟前，双膝控制不住，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心细细摩挲着那人熟悉的面容……一遍又一遍，远山眉，桃花目，珊瑚似的唇，玉雕一般的鼻子，还有那张苍白的脸……

怀中人传来均匀的呼吸，睫毛闪动，方胤还分不清这究竟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里，一时间紧紧抱住那人，再也不想松手……

雕栏画栋，飞檐黄瓦，宁扶轩睁开眼，正在高塌之上，那个有着狐狸眼一般的人，正含了一双泪眼望向他，眼里是说不出的凄凉。

宁扶轩知命，看房中没有他人，也就打消了起来的念头，只轻声说，“我这又是睡了多久？”

方胤还看他精神好了些，不由得悲喜交加，一把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扶轩，以后不要再离开我了，我怕……”

春风得意的轩帝，此刻懦弱地像个孩子……

“胤还，本来就是苟延残喘，还哪里顾得了那么多？不过是多活一天算一天罢了，你知道的，我怕死。”宁扶轩一脸忱静的容颜像微风拂过湖面，带起点点涟漪。

“就算是一天也好，我也不让你再离开！”方胤还倔强道，霸道之气颇像渊帝。

“胤还，你知道，还有那么多是没有处理好呢，我怎么舍得走？”宁扶轩伸手上去，细细摩挲着方胤还的发，黑白纠缠。

“我娶了苏靡，就该以一死谢罪，何况我死了，很多事情就了解了。”宁扶轩如是说道。

方胤还一怔，浑身也随着这句话僵硬下来，喃喃：“你真的这么决定了？就算我这么求你……”

抽身而去，方胤还在房间里踱着步。香烟缭绕，距离远了。就看不清彼此的容颜，就像远隔云端，

“胤还，以一残缺之身，换得一世安宁，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第75章

胤朝二年，朝廷大乱。

先是丞相苏家与闻家两家迅速倒戈，结成一气。

自公子宁扶轩私娶苏家女儿闻景嫣后，苏家如临大敌。须知，四品以上官员婚姻大事须由皇帝做主，否则形同欺君罔上。这么大个罩子谁敢戴在头上？况且自宁扶轩成亲后，渊帝的预言就成了真——方胤还身上不愧是流着渊帝的血，连阴狠的程度都一模一样！

闻家自恃无恐，又秘密得知闻景嫣几年惨淡的日子——现今号称国母的闻景嫣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过是苏家大儿子苏简的骨血，当今圣上又有断袖之癖，一个宁扶轩就把他搞得神魂颠倒，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私下串通了丞相苏家就要起义，只等闻景嫣肚里的孩子生出来，就强迫方胤还让位，另立新君。

闻家和苏家打的好算盘——新君年小不堪，苏闻两家仗着身份特殊，自成辅国公，总揽朝廷大权！

苏闻两家有如此打算并不是空穴来风——文职握在丞相苏家手上，兵权掌在闻家府上，而轩帝方胤还的精兵远在朔方，一时也是鞭长莫及。

二是轩帝改昔日北晋王府为桃园，供宁扶轩养病之用。大兴土木，在桃园中建一非园，采全国各地精致的桃花，集聚其中，供宁扶轩一人赏玩。

轩帝对公子扶轩的恩宠非一般，自是惹得帝都流言蜚起，街角巷尾均传说新登基的轩帝是个有断袖之癖的怪物，刚刚建立起来的名声眼看就要毁于一旦！

三是作为私臣的宁扶轩，自返回帝都，没有上过一次朝，自是引得群臣不满，处处传说公子扶轩心气太高，藐视满朝文武。

登基不久，新建立的政权风雨飘扬。往日意气风发的轩帝愈来愈阴狠，只要是听到和宁扶轩有关的消息就会发狂一般摔砸东西，直至力竭……

他说：

——既然是我先想要的，就让我来解决。

——你知道，我爱这江山，所以，你要好好护它周全。

——你知道，我命不久矣，所以，舍我一命，救得大胤，也是不冤。

——你欠闻景嫣的，你知道怎么偿还。

——不要难为苏靡，就算是，我求你……

——胤还，好好，活下去……

宁扶轩冰冷的指尖拂过方胤还的脸，一寸一寸，仿佛要永远刻下他的痕迹，仿佛要将他的温度永远留在自己指尖……

犹记得，那一刻，我们十指交缠，周围是热热闹闹的人群，我们就这样站在最接近阳光的地方，感受彼此的温度……

笑了，宁扶轩抚着方胤还的脸，然后终于绽开一朵此生最明研的笑靥……

可是，扶轩，你可知，没了你，我又要这江山，干什么……

一滴清泪，划过眼下的泪痣，带出岁月的痕迹……

——不过就是记载么？怎的如此刻骨铭心……

续：

宁扶轩私娶苏家次女苏靡，欺君罔上；私入妓院，败坏官员作风，欺君藐上，罪无可恕。但念其征战有功，特赐宁扶轩全尸！

丞相苏彧知法犯法，纵其子女私结婚姻，酿成大错，故贬其为庶人，永远不得录用！

——多么可笑，下一代新君，就是苏家的骨血，又哪里叫做永不录用了？！横看竖看，不过是，世事弄人……

墨迹在金色的绢帛上流淌，一直未曾干涸，宁扶轩那张苍白的脸，仿佛还是触手可及。

宁扶轩被处以死刑。但行刑后，由监刑官验明正身的尸体，突然不知去向。掩人耳目的青坟，也不过是个衣冠冢。这个随着轩帝打江山，坐江山，却在其后的一个多月时间内丢了性命的奇人，惹得后世猜测万分。

然而，宁扶轩死去不几年，轩帝方胤还便舍下一片大好江山，随了宁扶轩而去，也终是，没有遂了公子扶轩的愿……

扶轩，你知道，我始终还是舍不下你的……

正当盛年，斑白的发，萦萦绕绕散了轩帝大半个灵柩……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