嶙峋的山石,曲折的回廊,没见过的守卫,与众不同的兵器。
方胤还笑,长长的狐狸眼几乎要闪出几丝星子来,仰声道:“儿子见父亲,还真真是要摆出这般架势!真是可笑!”
“还儿,你就放了她们罢!”苍老的声音自山石后响起,方胤还乍一听,几乎没有听出来这是哪个威武的渊帝的声音——不过两三年,怎么苍老地这么快?
——放了她们?那她怎么不先放了我们?无悲无喜,方胤还平静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丁点儿的悲喜。
“你以为,你们会有结果么?”苍老的声音叫人心生怜悯。
方胤还心下一动,眉间漾起一分旖旎缠绵。
缓缓转身,那个离自己不远的老人已是风烛残年,仿佛一阵风来都抵挡不住似的。不由得方胤还不暗暗心惊。
渊帝的眼里尚存几丝柔情,一双浑浊的老眼痴痴盯着眼前这个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孩子,一时感慨万千。
“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个?”方胤还好笑,心里有几分悲凉——第一句,不是嘘寒问暖,而是求自己放了珍妃和方胤宽。
“还儿,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让朕怎么办?”风吹起渊帝斑白的鬓角,更加显得眼前这个人——早已风烛残年……
“好一句手心手背都是肉!”方胤还道:“让我冲锋陷阵,你们空享荣华富贵!尔虞我诈,不过只是一个帝位,我倒要看看,这个帝位究竟有多神奇,竟叫你们不择手段!”
“还儿,你,还不是一样……”渊帝抬头看天,几只孤单的鸟雀划破长空,呼啸而去。
“是你们先逼我的!”方胤还握住连城的手青筋暴起,渊帝倒退几步,生怕方胤还会一个箭步冲上来。
“怕了?”方胤还道,“周围埋伏那么多人,你还会怕?”四周隐藏的人全处于高度戒备的状态,只听渊帝一声令下,就冲上来拿下方胤还的首级。
渊帝摆摆手,嘴角扯出一丝苦笑:“知子莫若父,你不会对珍妃怎么样,你没有那么狠心。”渊帝斩钉截铁。
“胡说!”方胤还怒:“绍县一百多口,还不是一声令下,说杀就杀了!”方胤还争辩,脸涨得通红。
“绍县一百多口,你没有杀,而是安顿在另一个地方,只是为了维护军心,所以才说杀了那一百多口。想想,你连海公公一行人都没有杀,又怎么会伤害更加无辜的珍妃和宽儿。”
手上的连城开始不稳,方胤还冷汗涔涔:“你怎么知道?”依旧是冰冷的语气,不带有一丝人情味。
“你知道么,每次你的人出来,你右臂上就会有一条红色的绸带,还儿,你太高调了。”渊帝说着,眼却愣愣盯着方胤还,仿佛要从他身上找出当年自己的影子:“还儿,你和我真像……”渊帝眼里是流连,也有不舍。
第73章
“不像!哪里像!”方胤还有些歇斯底里,剑尖直指渊帝,止不住的颤抖。
“其实你清楚,就算传位给宽儿,这朝堂上,还不是你的天下。”渊帝红了眼:“祖宗的基业,在我这一辈算是完了,朝中争斗不休,而你,已经掌握了实权,难道,就不能再等等么?”
“不能!”渊帝说的婉转,方胤还答地坚决:“扶轩,扶轩已经等不了了……”剑尖又送上前几尺,渊帝依旧没动,只站在他面前。
“血浓于水,你斩不断的……”
“若不是扶轩为我挡了那一箭,你以为,我还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吗?好一个骨肉情亲,好一个血浓于水!当初千方百计想要杀我的时候,怎么没有想到?”方胤还瞪着一双血红的眼,恨恨道:“送公主和亲,暗中又和拓跋弘勾结,不就是想要我这颗头么?怎么现在又不敢了?我不是就站在你面前么?!”
一语毕,渊帝也是一惊:“那些,你都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珍妃,不过是一个幌子!”
“不要忘了,是你下令残杀了肖扶轩全家!”渊帝双眼血红,几乎不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当初乖顺的皇儿方胤还。
风乍起,吹起远山似锦。
“还不是你,还不是你!”方胤还剑尖再送上几寸,几乎就要抵在了渊帝的喉头:“要不是虢叔通风报信,那封拜帖会出现在我手里么?”方胤还失态,红衣鼓荡不安,“好一个光明磊落的皇上,私下里,还不是干这些苟且的事!”
“还儿,”渊帝从容向前一步,双眼死死盯着方胤还的瞳,几乎残忍地说道:“你以为,他会原谅你么?”
四周的侍卫一时间草木皆兵——渊帝离方胤还如此之近,现在的状况是,只要方胤还向前送上一剑,渊帝绝无存活的可能!
“你胡说,胡说!”方胤还手一抖,几乎就要握不住手中的连城,歇斯底里。
“难道,我说错了么?”渊帝不说什么,只是含着一双水眸,步步紧逼。
——渊帝每上前一步,方胤还就不自觉地向后退上一步——到底,被渊帝说中了,血浓于水,哪里是说断就断的……
眼中有水花飞溅,方胤还眼前一片迷蒙,连城禁不起主人情绪冲动似的,猛地向前一送,擦破渊帝脖颈,带出一朵猩红的花……
“啊……”方胤还止不住内心的恶心,大叫一声,猛然扔下手中的连城,侧身掩面,任断了线的珠子从指缝间渗出来,渗出来……
——终是……下不去手……
两旁的守卫刀已出鞘,只等渊帝一声令下,就要饿狼扑食般扑上来将方胤还撕成碎片!
“谁说不会原谅他?”清凉的声音响起,方胤还惊喜地抬起头,撞入了一双桃花瞳中。
“扶轩,你……”
“过去的事,早就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虽是这么说,但宁扶轩的身子还是躲不开寒风似的一颤。
“扶轩,你都知道?”睁开一双迷蒙的眼,方胤还半是惊喜半是沮丧道。
——惊喜的是,扶轩竟然陪自己来了这龙潭虎穴,并且……原谅了自己?沮丧的是,原来,扶轩一直就知道是自己下的令,杀了他全家?
“就知道你绕不开这些东西。”宁扶轩一下,掩了丝般的景致,抿嘴一笑。
方胤还下意识一愣——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太久没见扶轩笑,这猛然间的一笑,叫人有些手足无措,生生将方胤还整个人都勾了进去!
这样一来,渊帝倒有些手足无措。
孱弱的方胤还被海公公扶着,慢慢朝这边移来,而两旁的侍卫仿佛看呆了似的,不见得有半个人阻止这慢慢上前的两个人。
看到此处,渊帝突然仰天大笑!
——是了,宁扶轩是何等聪明的人,既然他敢来,就一定是有恃无恐!
——这海公公,恐怕早就在去朔方的时候就被他收买了!
——如今,自己还剩下什么?估计,早就是孑然一身了罢?只有自己一人,还被蒙在鼓里,认为自己依旧是那个翻云覆雨叱咤风云的渊帝!
“还儿,你要的,为父都给你,只求你,在我归去后,放了珍妃她们娘儿俩。”浑浊的眼里蓦然涌出几颗老泪,堂堂一国之君,竟然为一个女子和孩子,哭了……
“还儿,为父现在才知道,原来,最像为父的,竟然是你……”渊帝眯起眼,已然下垂的眼挑起一个上翘的弧度,闪出那么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方胤还进宫后不久,渊帝薨。朝野一片喧哗!众望所归,北晋王方胤还登上帝位,改国号为胤,改帝号为轩!
至此,方胤还终登上奢华龙座,君临天下!
第74章
人未老,发先斑。
犹记得刚登上帝位时……
天下大赦,百姓大幸,满满堂堂的街道,水泄不通!
这天,公子宁扶轩的心情好像特别好,精神也恢复了一大半,在没有方胤还的陪伴下,叫长生取来了那身白衫,说要自己一个人出去走走——这久违的帝都,终是归来了!
临近夏日,又是方胤还登基,自是无比热闹。人群熙熙攘攘,将宁扶轩左拥右挤,竟挤到了一间青楼。
雕花细作的朱栏有几分眼熟,仿佛依旧是故乡的模样,宁扶轩捂了嘴笑笑,忍不住四处多看了两眼。
——长生那孩子,早就被人群和自己挤散了,现下,正不知在哪里牟足了劲儿寻自己呢!想想就觉得好笑,宁扶轩顿觉春风拂面。
抹抹额上的汗珠,扬起一抹浅淡的笑,道:“来杯茶可好?”
半晌无人应答,宁扶轩才想道,原来人都去看热闹了,哪里还会有人来招呼自己?
沉吟间,一女子施施然下楼,斟上一杯茶,巧笑着送上来。行动间,腰间那块玉佩越发玲珑,越发温润。宁扶轩的一双眼,全然被吸引了过去,再也无暇其它。
这枚玉佩,不正好是自己当初送与苏靡的那一只么?
“姑娘,我赎了你可好?”宁扶轩抬起一双眼,清清浅浅的眼里混杂了多种情绪,一时间,叫自己都不晓得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绿纱裙,不算出众的容貌。那姑娘定定看了宁扶轩许久,才行过一礼,扣着宁扶轩的手,走出了翠微楼。
方胤还登基的第一天,就封了闻景嫣为一国之后,而她肚子里的孩子,则为太子,自此往后,方家王朝名存实亡,因为继位的方蝉,实则是该叫苏蝉。
忙于国事的方胤还每天焦头烂额,宁扶轩被安排在北晋王府里静养,只要一有空,方胤还必定不辞辛劳从宫中出来,直奔晋王府中的采莲居。
——宁扶轩说死了也不搬到皇宫,说那里闷的慌,叫自己喘不过气,轩帝方胤还念着他的病,也不勉强,只好每天来回跑。一来二去,倒是耽误在路上的时辰更多些。每每打趣,方胤还就忍不住恶作剧一番,次次都要好好促狭地好好嬉笑宁扶轩孱弱的身子一番。
不知是出于歉意还是什么,北晋王府重新整修了一番,按照原来宁府的样子,完完全全保留了下来。一时兴起,轩帝还命工匠早了一座园子,种上上好的桃花,然后按照扶轩的要求,添上了“非园”二字。
方胤还满以为宁扶轩会搬过去,可没想到宁扶轩耍上赖来也不是一般,不仅不让方胤还碰采莲居里的东西外,还就赖在这里不出去了!
“你是留恋了么?嗯?”方胤还一扬眉,上去掀起宁扶轩下颌,薄唇一挑,问。
“你说呢?”宁扶轩从不正面回答,只留下一个明艳艳的笑容。每当这个时候,方胤还就想上前一步,狠狠将他揉进怀里,但又生怕碰到宁扶轩的伤口,害得他抓耳挠腮,不知该如何是好。
直到后来,方胤还才深知“非园”二字。
——非,物是人非。
都说世事多变,转瞬又是另一方不明的天。
胤朝,天朝内室。
“皇上,宁公子求见。”尖细的声音响起,金碧辉煌但异常冷清的大厅反反复复回荡着这样一句话。
不动声色,轩帝方胤还依旧静坐弄墨。
一张涂满胭脂的脸上满满都是皱纹,随着节奏的起伏,白茫茫的脂粉扑簌簌往下掉落,将脚下大理石铺就的地板漫上薄薄的一层。
阴冷的宫殿中的每个人都噤若寒蝉,只有那个慵懒地卧在绸缎上的华服男子一边微笑着,一边执笔写着什么,蜿蜿蜒蜒的墨渍顺着纤细的指尖倾泻而下,优雅,却不失大气。半掩的胸襟开开合合,光洁的半只脚微微翘起,在明黄的袍子下若隐若现。那漠视一切的神色隐隐有着几分阴翳和睥睨天下的霸气。
混合了金粉的墨渍依旧在蔓延着,像在思虑着什么,自笔下流淌而出。
方胤还不紧不慢地凝视着笔端的倾城,又是一个翻卷,衣袖带起一阵华丽的檀香。拢拢发,眉头一挑,狭长的眸子中有精光一闪而出,随即又恢复平静,淡淡一下,眼角眯成一条缝,就像是畏惧阳光似的一缩。全然让人想不到这就是堂堂胤朝的帝王!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画了半天,还是逃不脱!
看纸上的形状渐渐成型,隐隐约约可以看出那个一身白衣的男子静立于一尾乌篷船上,而四周,则是盛开的莲,妖娆万分。
铜雀更漏的壶嘴滴滴答答,一丝不苟地运行着自己的节拍。
时间自指尖缓缓划过,想要伸手抓住,它却一个转身一闪而过,连裙角都不曾给世人留下一丝一毫。
方胤还脸上的笑意愈加浓郁,终于将手中的笔放下媚眼一抬,眼光直直飘进海公公的心里去。
“这个世界上怎么还有这样妖媚的男子?若是女子见了,定要恨自己为什么没有生得如他这般俏丽的模样吧!”海公公自己暗自嘀咕。
“皇上……”海公公犹犹豫豫地禀告道。
“怎么?”惜字如金。
“呃……”见他的媚眼如丝,海公公打了一个寒战,余光扫向他半扣的衣襟,不觉舌头已经打结。
“哼!”虽是轻哼,但在海公公听来无疑已是晴天炸雷一般。
“奴才知错,奴才知错!”额上有汗珠细细密密地渗出,顺着如同橘皮一般的脸滑下,带出一条条沟壑——虽是这么说,但海公公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何方,只是顺着阴晴不定的轩帝往下走,以求获得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宁公子已在门外多时了……皇上您看?”征询都显得这样底气不足,轩帝的事,谁敢说将什么?
“哦,是么?”眉尾一扬,也顾不得理顺凌乱的衣衫,轩帝悠然走向殿外。
——既然你要痛,朕就叫你多痛一阵!眉头皱得能拧出水来,方胤还的脸看不清明。
“哎哟哟,朕只当这是谁呢,原来是宁公子来了啊?”热辣的话语中是无限的讽刺。“怎么来了也不让奴才通报一声?反而在这里跪了这么久?啊?你说是也不是?”依旧含笑的眼神瞟向海公公。
方胤还低下身,一双手按住宁扶轩,作势要拉他起来。
方胤还这么一拉,就见宁扶轩额上渗出几丝汗珠,忍不住眉头微皱。
见状,方胤还心下一痛,不由得手上的力道更重了几分,似乎要宁扶轩将这份痛记到骨髓里去!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忙不迭地叩着头,海公公不顾几下,头上便已鲜血淋漓。
——轩帝的性格绝不同于渊帝。海公公一边冷汗涔涔,一边念想着。
本想着已逃离了渊帝,那知迎来这个更不好打理的主儿!
渊帝的脾性儿自己还可以琢磨几分,只是这轩帝,一会儿阴一会儿晴,完全叫人摸不着头脑!
前儿个还和疼宁扶轩疼得跟什么似的,怎么向下,反倒是脾性大变,好似仇人相见?
兀自觉得有些好笑,看着磕头如捣蒜的阉人海大富,宁扶轩心头飘过一丝凌烈。
“是,是,多谢皇上恩典……”听见轩帝赦降,海大富这才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