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音缠绵。
“扶轩,听说这花灯,可以流向遥远的天国,而每一盏花灯上的名字,都是被祝福的。”方胤还望着放走的花灯轻声叹息,少年浮躁的气息暂时被隐住。
“天堂?要真有那纯白的天堂,还要这浊恶的人世干什么?!”有些气结,眼前顿时又是一片惨白的光影——到处都是尸体,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身体就已经变得冰凉。只一瞬,宁扶轩的脸变得苍白,修长的身子颤了几颤。意识道自己的失态,宁扶轩转身,背对满目兴奋的人群。
——一想到整个家族被屠杀殆尽,心里就觉得血气翻涌,止不住地想要发泄出来。
眼角淡淡沾染上一层光晕,淡淡的,有些氤氲的味道。
河面上的花灯相互拥挤着,熙熙攘攘一如人间。
“扶轩,你是想要这天下么?”如风般飘渺,宁扶轩一怔,待转过身来,只有方胤还一张笑嘻嘻的脸,那轰然如同雷霆的声音,早已不知飘散到了哪里。
人群还在喧嚣吵闹,河面上的花灯亦是走了一批又来一批,仿佛没有尽头。两人的花灯也混在这大批的花灯中,不知去向。
远处传来热闹的声音,身边的人立即被吸引了大半,汗渍的味道顿时淡了下去。
“去看看?”方胤还跃跃欲试,一把拉住宁扶轩的手,做了一个跑的姿势,就要顺着人潮而去。
“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些障眼法,逗了百姓的乐子罢了!”宁扶轩一边淡淡说道,一边抽出手,遥遥望向深沉的河面。
“扶轩你,真是……”方胤还一时落寞起来,才刚刚被调动起来的兴致立马下去大半,只好随着宁扶轩的目光望向越来越远的花灯。
第8章
身后是浮华三千,面前是清浅无限。
才想起几十口家人横死的惨状,这一刻,又怎么能高兴地起来?
方胤还灼灼的目光落在宁扶轩身上,狭长的狐狸眼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走,去那边!”宁扶轩自知理亏——本来答应陪方胤还出来看花灯的,谁知竟会这样败兴?
“扶轩?”方胤还微一怔,随即释然,棱角分明的脸上漾起笑,狐狸眼更是眯成一条缝,分外迷人。
——“水覆空翠色,花开冷红颜。路人一何幸,相逢在此间。蒙君赠莲藕,藕心千丝繁。”一衣带水,月白色的衫子打着几块补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正腼腆地站在人群中,泼墨挥毫,一支纤长的笔在手里舞得风生水起。那书生好像并未经过什么大场面,被四周的人这么一围,略显瘦削苍白的脸窘得通红,只是紧紧捏住了手中的那支笔,控制着眼神不向四处胡乱张望。
古诗在这书生的笔下渐渐显现,颇有些远古余韵的味道,仿佛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生生劈开一角,成了古时漾着清波的荷塘。
两人相顾无言,唯有一篷泛着清香的荷花在浅浅传达着爱慕之情。潋滟的波光边,是谁失了神?十里红尘软帐中,你又只对哪一瓢甘之如饴?
“若说是来看这字画,倒不如说众人是来看这书生。”后面不断有人往前挤插进来,方胤还牢牢捉住宁扶轩的手,只一会儿,就被挤出圈子之外。还在啧啧赞叹之时,宁扶轩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脸上依旧是云清风淡的神情。
“额?”方胤还一时没反应过来,吱唔一句。
——怎会?那凭一手的好字,左看右看,也算是可以镇得住场子的。
“若是卖字为生,有怎会生得如此腼腆?”宁扶轩展开水墨铺就的扇子,转腕一折,扇面上的山水就在眼前铺陈开来。
“说不定是第一次出来呢?”方胤还瞪着一双好看的眼,笑嘻嘻望向宁扶轩,大有不依不饶的气势——谁叫你把本王的兴致挑上来了?
“你看他手,哪里像是受过苦的模样?”宁扶轩被他的样子都笑了,忍不住“噗”一声笑将出来。
握笔的手皮肤白皙,指甲饱满,除了微微显得瘦削外,还真是看不出有任何老茧。就连长期握笔的指节上,都不见任何一丝凸起,显然是长期护理的结果。试问,一个穷到要靠卖字维生的人,怎么会不留下一丝一毫苦难的痕迹?
“扶轩你真是!”方胤还一时找不到词来形容宁扶轩,只得眯着眼又凑上去,一脸讨好的笑。
“你干嘛?”宁扶轩好笑地打开方胤还越来越近的脸,眼里浮起了笑意,带着一丝戏谑,深深浅浅全部都渗进了方胤还的心里。
宁扶轩这一笑,完全打乱了方胤还的思绪,只知道随着那笑浮浮沉沉,大有自此迷失的征兆。
——远山眉舒展开来,桃花眼闪着温润的光,珊瑚色的唇微微上扬,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方胤还的冰冷是任何人都敬而远之的。就连晋王府,都像是一座监狱,上上下下的监控,使渊帝牢牢掌握了晋王方胤还的一举一动。
大婚过后,因为有了闻家这个靠山,老皇帝倒是收敛不少,多多少少也算是给了晋王些许自由活动的空间。还不过,要让方胤还露出笑,还是有一定难度的。
宁扶轩的到来就是一个奇迹,冷如冰霜的晋王一见到宁扶轩,就发不出脾气来,凡事都小心翼翼的,就像是讨好父母要糖果的小孩子一般,完全没了皇族该有的气势。
“扶轩说什么笑话!”回过神来的方胤还狡黠一笑,未等宁扶轩反应过来,接着说道:“我家扶轩比他好看多了,那些人怎么不来看?”
“我又不要什么功名,做什么要哗众取宠?”
“不要名利?”方胤还眼一眨,蹦出星星墨色的光:“那扶轩要什么?”凑上去,似乎都能感到他轻微的呼吸声。
“我要什么?”宁扶轩一时怔住,明显是没想到方胤还会这样问,随口到:“我要的东西,你给不了。”
“你没说?怎知我给不了?”方胤还蹭上一步,险些就要挂在宁扶轩身上,促狭地问。
“我要这天下,你给么?”桃花眼里有点点的期望,但盈盈的笑意还弥散在里面,叫人看不真切。
方胤还脸一僵,笑容凝结在脸上,身子也在一瞬间石化!
“哈哈,我就说你给不了!”宁扶轩见石化了的方胤还,心情大好,撇下他一个人,顺着哗哗流淌的河面一路向下。
你要……这天下?
昔日的一句戏言,怎知会被你当真?!纵然是有了这天下又如何?还不只是镜花水月,雾里云烟?
若是这喧闹的尘世没了你,我该多寂寞……
一辈子,不过短短几十年,若在这几十年里得一心心相映的佳人,该是何等的逍遥快活……
哪怕是用我残破的一生,再换与你朝夕相处的一日,我都甘之如饴,此生无悔……
宁扶轩,方胤还。这两个人的名字,必定将要长留人间!
“丞相苏府……”宁扶轩打断两人之间的沉静,漫不经心地问道。
“苏丞相啊?”略一挑眉,方胤还应道:“早年苏丞相一府还没有今天这般显赫,后来不知怎的,深得父皇器重,这才一步步踏上丞相的位子。原说苏丞相是位居高官,本该无欲无求了,可这后来朝廷里权党倾轧严重,苏丞相又手握重权,父皇这才和闻家联姻,企图使得朝廷里权势不致失衡。”
“哦,还挺复杂。”低着的眼里一片漆黑,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好像,丞相家的香火不是很足吧?”
“扶轩对苏彧很有兴趣啊!”方胤还抬脚踢飞一粒石子,只听“噗通”,那石子就全部没入水中,没了踪影。
“苏家有一儿一女,儿子苏简,女儿唤作苏靡,据说苏靡也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儿。”嘿嘿一笑,方胤还接着说道:“听传闻,苏丞相想把女儿许配给当今太子,可老头子迟迟没有下诏立谁为太子,于是这苏靡的婚事也是一再耽误。至于这闻家嘛,只有闻景嫣一个女儿,不然父皇,也是不可能通过联姻就牢牢把闻家抓在手心的。”如数家珍,方胤还细细道来。
“这么说,苏家本不是一直在这京城?”
“不是。”方胤还眉头又是一皱,狐狸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怎么,你认识苏家?”
“或许有点小小渊源。”折扇一挥,扇面上远山含碧,清雅的风从扇底徐徐升起。
第9章
夜风沾着寒凉缓缓而来,拂起绯衣白衫衣角,纠缠不休。
夜深了,热闹的人群已在不知不觉中散去了大半,身边留出许多空间。一下子,叫人蓦的想起荒凉这个词。
两个都是聪敏的人,有些话,只是不说出来而已。
——方胤还不是不想清楚宁家的事,只是不想那血淋淋的事实太早呈现在两人之间。
——宁扶轩不是不懂国仇家恨的道理,只是一碰上你,就不想再去想那落寞的事情。
奈何……
还是……
放以后吧……
“三月后,就要再起兵祸了,是么?”话语飘散在夜空中,到达了谁也不知的角落……
“大概是的吧?这般繁华街景,何时才能重见……”不知是听到了宁扶轩的话,还是方胤还在自说自话,活泼泼的气质悄然隐去,换上了一副沉稳冷清的样子。
一阵凉风凌厉厉袭来,带起衣袂翩翩,矫若惊龙。
秋,真的已经到了么?
“朔方进犯我大渊国土,不过几日之机,已占领我军三座城池。”大渊上上下下都在议论着这样一个话题——多少年了,不曾起过兵祸了?自开国神武皇帝方彻开始,大渊一直保持着一种极度平和的状态——定邦安国,修好边界。而如今,这种宁静的状态一旦被打破,必将掀起轩然大波!在面对灾难的同时,不少热血男儿的心也在同时被撩拨起——建功立业,可不是说有机会就有机会的!
大渊乱成一团,说什么的都有。渊帝的意思是派哪个皇儿去镇守边疆,收复被占国土,奈何没有一个正统皇子肯出来请缨;若是点战将吧,那些当年叱咤战场的将军们早就垂垂老矣,莫说是领兵打仗,就算是起床出恭,都要成群的仆人丫鬟扶着,哪里还有多余的劲儿亲赴战场?!
临了了临了了,眼看天气越来越严寒,渊帝只好钦点了皇子方胤还出战。安虢叔为监军,再划了几名老成持旧的大将随军出行。
“你看,此去是吉是凶?”把酒当歌,方胤还一袭红衣遗世而独立。
“不正是你所期望的么?”酒在杯中流转,琥珀色的光映得人影灼灼。
“何以见得?”方胤还笑,斜飞的眼角微合,赏景似的盯着杯中酒光闪闪。
“天子子嗣众多,临了朔方告急,却无一人领命出征,何况……”止住接下来的言语,宁扶轩浅啜杯中佳酿:“想要在众多皇子中出彩,想来,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呢!”
“扶轩真省事。”方胤还笑,黑色的发飘飘摇摇遮住了小半个脸,衬得另外半张脸越发精致。
“下了不少力气吧?”宁扶轩也不去看方胤还,只轻轻落下指尖大理石做的棋子,道一句“承让”。
“说是几日,朔方那些领土,不知何年何月就被朔方牢牢把持住了!”方胤还惊讶地扔下手中的黑子,说道:“先是拜方、不久后是术石,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了积羽,要不是那一口大湖生的巧妙,恐怕不会水的蛮子早就占了大半个大渊!”
宁扶轩不动,静坐在廊前花下,悠悠听着飘忽而来的歌谣。
“雪欲来,
酒入喉。
寒夜云出岫。
问得初嫁卿卿何时再回首?
霜花落,
看新柳,
高歌一曲罢还休……”
身着华服的戏子还在高出唱着盛世繁华的靡靡之音,全不知一场战乱迫在眉睫!
修长的指尖盈盈一握杯身,任晶莹圆润的液体在杯中流淌:“明天,就要出征了!”入口的甘甜变为苦涩,最后化作满口的辛辣。
“扶轩对什么都这么较真儿。”嘟哝着嘴,方胤还伸手搅乱了密密麻麻的棋盘——堂堂大渊王爷,怎么会输?
“若不较真儿,某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长进。”宁扶轩眼角浮起一层笑意,盈盈衬得皮肤下的青色血管若隐若现。
方胤还愣了愣,长长久久没回过神来——每一次笑,都是一种不同的声色,仿若要将人吃进去一般,一丝一毫一行一止都透着诱惑。
——我的扶轩,究竟要怎样,我才能控制住想要将你拥入怀中的冲动?!你可知,遇见你之后,我要有多大的勇气来面对你……你的一颦一笑,对于我,都是一种旖旎的折磨……
“不知,什么时候再能盼得重逢……”京都难得有这样氤氲的夜气。
“换一种酒如何?”不知何时,宁扶轩手里多了一个白瓷蓝底的小罐儿。
“这是?”方胤还忍不住暗暗惊叹——坛口的泥封有些细小的裂痕,细细密密的酒香从裂缝中飘散出来,清甜异常——肥而不腻。
“桃归。”
“哪里藏的酒?”
“既然是藏着的,又怎会告诉你是哪里来的?”玉手轻拈,拍去坛上的泥封,一股幽香乘着夜色徐徐弥散开来。
青碧色的琼浆用粗瓷小盏装了,浅浅地都能看见杯底漾起的一圈圈水纹。
“就这么一点?”方胤还几乎要将整个脑袋埋到酒杯里,细长的狐狸眼睁得死大。
青瓷坛沿儿,一滴青色的佳酿顺着平滑的坛口打几个转儿,待积蓄够了能量,便“叮”地一声融进了杯中。再抬眼看杯中,那里的酒水也不多,就算是满满全倒了出来,也才两个半杯而已。
方胤还望着两个玲珑的小杯,眼珠子差点瞪得掉了出来:“坛子再小,也不至于只有这么一点吧?”
“愿喝就喝,不愿喝就别话多。”宁扶轩白他一眼,自顾自拈起粗瓷做的杯子轻啜起来。
“小气……”方胤还见宁扶轩没事儿人一样,自顾自听着遥遥飘来的小曲儿,杯中的桃归倒映着一轮弯月,清浅地一如他的笑。
一仰脖子,方胤还无辜地举着手中的空杯,道:“扶轩,你看,没了……”
月色缠绵,连往日看来过于冷艳的光都变得如此多情。
宁扶轩略略转过身,侧耳听着远处传来的小曲儿,一脸淡定。
“你!”被忽视的方胤还有气发不出——从小到大,除了在那个人面前装一下,还有谁能叫自己这么在意的?
残月无言,眨眨眼静静观望着。
“扶轩,真的没有了?”方胤还促狭一笑,明研的笑在脸上绽开。
鼻尖轻嗅琼浆,“要是多了,岂不又成了饮牛?”再不理那边一脸媚笑的方胤还,宁扶轩挑挑眉,饶有兴致地说。
“是么?”手中青碧色的液体受到掌中温度的浸染,醇厚的气息慢慢被释放,一时间,整个后庭院都弥散了酒的气息。
甘香,却绝不黏稠;清冷,却含有淡淡温婉。
悠远的音还在继续,方胤还悄声上前,红袖一挥,整个人攀在了宁扶轩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