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儿二话没说,三两下就爬到树上,一伸手,一把就将鸟儿捉在手中,动作灵活得像个猴子。小男孩轻轻地从树上跳下,松开手掌,鸟儿一下子掉在地上,原来,手箍的太紧,鸟儿已经没有呼吸。
小女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你杀了它,我叫你捉它,没有让你伤害它啊,呜——”
小男孩受了责备,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
父亲听到哭声赶过来,严厉地瞪着小男孩:“你又做了什么事?怎么欺负姐姐了?”
小男孩泪如雨下,说不出话来。
小女孩急了,“不!阿爷,不是弟弟的错,弟弟帮我捉小鸟,小鸟自己死的,真的不关弟弟的事,您不要责罚弟弟!”
“好好好!阿爷不罚他,嫣儿是个心善的好姑娘。”阿爷抱着姐姐离开了,没有再看弟弟一眼。云嫣在父亲肩头望过去,弟弟小小的身影孤独的站在月光下,云嫣心中一阵难过,她努力向弟弟投去一个鼓励的微笑,弟弟一动不动的。
云嫣不会想到,那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弟弟。那一天,是他们五岁的生辰,他们是双生子。
在云舟最初的记忆里,姐姐云嫣是至亲之爱的人。他对姐姐的感情,超过了父亲,超过了三个哥哥。至于母亲,在云舟出生之刻便离开人世。因此,对于年幼的云舟来说,姐姐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也是可以依恋的母亲。
当然,云嫣只比云舟大了不到一天的时间,他们是龙凤双生子。他们继承了母亲绝美的容貌和聪慧的心智,在他们小时候,穿着一摸一样的衣裳,梳着一模一样的发髫,没有人能分得清谁是姐姐,谁是弟弟。
但是,人们看他们的眼神是不一样的。对姐姐,那是一种赞赏、倾慕、宠溺,对弟弟,则是疑虑、忧惧、避而远之。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的父亲——白玉川。
白玉川不喜欢自己最小的儿子,众人皆知。不喜欢是一种外露的态度。在白玉川心里,对于儿子云舟,是一种深深的恐惧和厌恶。因为,云舟的降临,带走了他最心爱的妻子灵羽的生命。
他永远也忘不了妻子的死。那一天,他饱尝了从惊喜到绝望的痛苦经历。那一幕,直到今天还牢牢地盘踞在心的一角,每每想起都哀痛欲绝。
那一天,他的妻子临盆了。稳婆欢喜地向玉川祝贺,龙凤双子,洪福齐天啊!
玉川觉得这真是意外的惊喜。因为在妻子怀胎期间,多次经大夫诊断,都断不出是双生子。有经验的稳婆则认为,这胎肯定是千金。玉川乐呵呵地笑了,在四个儿子之后,他真的很期待一个女儿,一个像母亲一样美丽灵慧、楚楚动人的女儿。
这一天终于来临。妻子在床上碾转挣扎,不一会儿,一个漂亮的小女婴便来到人间。她长得玲珑秀雅、粉雕玉琢,是个美人坯子。她是真正的天使,懂得不让母亲受更多的痛苦。玉川小心翼翼地把初生的女儿抱在怀里,女儿乌黑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父亲,纯净无暇而又明媚动人,玉川决定给女儿取名“嫣”。
也许,人真的不要过于快乐而忘形,因为乐极的结果很多时候是生悲。玉川正抱着女儿享受着天伦之乐,稳婆急匆匆地向他走来,告诉他一个可怕的消息。
嫣的弟弟,还在灵羽腹中迟迟无法出来。已经迟了大半天了。灵羽开始大出血,情况危在旦夕,稳婆是想让玉川马上拿主意,孩子和大人,只能保住一个。玉川觉得这是一生中最艰难最痛苦的抉择,自己又有什么权力对自己的爱妻和儿子作出生死的裁决?稳婆一声声的紧催,再迟,母子两个都保不住了!
看着美丽的嫣,玉川心里斗争到最后只有一个念头,初生的女儿不能没有母亲,那个没有见过面的儿子,只能放弃了,虽然是儿子,但我已经有了三个儿子了!儿子,你会原谅父亲的自私吗?我只有你母亲一个心爱的女人啊!
稳婆马上匆匆离去,去执行玉川的生死裁决。
漫长的两国时辰过去了,一阵清亮的婴儿啼哭从灵羽产房中传出。玉川正在诧异,稳婆向他走过来,泪流满面,痛苦失声:“请大人去见夫人最后一面吧!”
当玉川看到灵羽的面孔,刹那间几乎要认为是稳婆跟他开玩笑,这怎么会是一个濒死的人的面容?灵羽睁着柔美灵动的双眸,笑意盈盈地望着他,眉宇间笼罩着母性的光芒。“我知道你爱惜我,玉川,但我不能放弃我们的儿子。只要他有机会活下来,哪怕以母亲的生命为代价。玉川,灵羽今生何其幸运,有你知我爱我,可惜不能伺奉你终身,实在愧疚之极,唯望你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这样我就走得安心了……。”
美丽的眼睛终于闭上了,曾经温软如玉的身体渐渐冰冷下来。玉川紧紧地抱着妻子,意识到自己生命中的光彩已经彻底消逝了,今后只剩下寂寞、悲伤、无望交织成的无边的黑暗。
一声婴儿的啼哭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缓缓地抬头,看见了自己的小儿子,这个夺去了母亲生命的儿子,这个又瘦又小,皮肤暗红,皱皱巴巴的像个猴子似的小怪物,一点也不像姐姐的粉嫩娇美,怎么会是双生子?你真的是我儿子吗?你到底从哪儿来?你为什么要害死自己的母亲?……
琴声终于停了下来,云嫣抬头望向夜空。碧空如洗,一轮圆月仿如深潭中的明珠。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明月之上如有神灵,帮我看看弟弟在哪里,是否安好?我们今生还有机会相聚吗?
月亮默默地看着她。
云嫣叹息了一声,提着锦瑟转身离去。
背后传来委婉的鸣唱,是黄莺的歌声。云嫣回过头,一个白衣少年站在月桂树下,全身沐浴在明月的清辉之中,如真似幻。只有张开的手心上跳动着一只玲珑可爱的黄莺。
“姐姐,我把鸟儿带下来了,我懂得了怎样做才不会伤害它。”
云嫣看着眼前那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禁不住泪如雨下。
第5章:思忆成灰泪始干
长安城郊,蜿蜒的静水河默默地流着。清蓝的河水融化了阳光的金黄和枫林的红艳,波光潋滟,如诗如画。
一双秋水般澄净的眼睛默默地注视这一切,这是一双极为美丽的眼睛,瞳孔像婴儿般又大又圆,漆黑发亮,而又深不见底,睫毛浓密纤长,宛如蝶翅轻轻颤动,在白瓷般的脸上投下两道弧形的阴影。此刻这双眼睛正慢慢溢出两行清泪。
眼睛的主人,一位身穿白衣的少年,正沉浸在痛苦的回忆当中,那过去的一幕一幕如同漫天的雪花纷纷飞扬,支离破碎,躲也躲不开。
分离了整整十年,云舟终于见到了自己至亲至爱的孪生姐姐。
也许,他今生也忘不了当时的情景:墨蓝的天空明净如深潭,众星消失了踪影,独剩下一轮明月流光皎洁,却显得几分孤寂。
一个美丽的少女在月下抚琴,姿态娴静,琴音优雅。一双秋水般的明眸却满载着愁思。忽而,少女抬头望着月亮,轻轻地吟道:“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
这个如诗如画的女孩就是姐姐吗?记忆中娇憨活泼的姐姐,读书作画弹琴时一本正经的姐姐,跟自己玩起来也一样调皮的姐姐,还有在父亲的冷眼和漠视下总是保护自己的姐姐……
姐姐长大了,正如自己也长大了,她这十年一定很幸福吧,不像自己。
如果现在喊一声姐姐,她会不会吓一跳,她会不会知道,他的弟弟的双手沾过血污,已经不再纯洁无暇。她会不会厌恶自己,害怕自己?
云舟忽然失去了勇气,他想躲起来,他不敢让至亲的人看到自己。
但是,云嫣已经回过身来,看到了明亮的月光下,这个一身白衣的少年。
望着这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云嫣明白,月亮听到了她的祈求。她泪如雨下。
月季树下,姐弟两互相讲述着分别后的遭遇。其实,都是云嫣在讲,讲父亲、讲哥哥、讲她的花草小鸟,生活中的点点琐事,云舟听得津津有味,好像第一次知道,人的生活应该是这样的。
“那么你呢,云儿,当时父亲到底把你送到什么地方了?”
什么地方?一座深山,一间破落的道观,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道人。他还记得,老道人对父亲说:“令郎命属天煞孤星,专克父母兄弟,就让他在我这静修苦练,化解前生的罪孽吧!”
“父亲真狠心,把你丢在那个鬼地方,吃不饱,穿不暖。让你受了十年的苦!”云嫣忿忿不平地说。
不,姐姐,你不知道,那算什么受苦呢?如果真的就那样在那破落的地方待十年,那该叫幸福了。尽管那老道整天叫他干活,也不让他吃饱,那也不要紧。比起后来的生活,云舟情愿跟着老道吃苦。
但是,一切都是无从选择的。老道带他下山,想骗几个钱,半路遇到马贼,差点被打死。一个戴着面具的年轻男子救了他们。那男子看了云舟一眼,就扔给老道一袋钱,“这孩子我要了。”
老道还惺惺作态要拒绝,说什么这是已故老朋友的遗孤,自己当亲儿子一样对待的。男子想都不想,又掏出一袋钱扔过去。老道眼里发出贪婪的光芒。
从此,云舟就过起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随之而来的却是自由的禁锢、精神的受难和肉体的折磨。
然而,这丑恶的一切又怎能让姐姐知道?
姐姐拉着他,欢天喜地地去见父亲。
白玉川见到阔别十年的儿子,长大成人的儿子,不禁老泪纵横,其实过去十年,他对送走儿子的事常常悔恨不已,如今儿子回来了,那种欣喜是无法言语的。
于是,云舟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他多么希望自己就这样在亲人的卵翼之下永远生活下去。
可是,这仅仅是希望,而云舟清楚,自己生命中所有美好的希望都注定是镜花水月一场空。而破灭之后必然要堕入暴风骤雨的无边黑暗中。
父亲很快知道了他这十年生活的真相。
一片茫茫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极端的厌恶和鄙夷在耳边盘旋:“你这个孽障!一出生就克死母亲,本就不该让你活下来。我一念之仁,下不了手。送你到仙道处本想化解你的煞气。谁知你无可救药,竟然投靠那个妖孽的阉人,干出那种伤风败族的苟且勾当!真是无可救药!我白氏一族虽非富非贵,也是诗礼传家,怎会有你这样的孽种子孙!”
透过迷蒙的泪光,白衣少年仿佛又看到了自己跪在宗祠祖先牌位前,承受着父亲一番严酷无情的斥责。在短暂的十年中,类似的辱骂难道还少吗?白衣少年早就学会了用寒冰封住心脉以抵挡痛苦的煎熬,但是,此时此刻,这些话从自己父亲口中说来,就变成一把把锋利的尖刀直刺心脏。他觉得心脏一阵阵绞痛,痛得冷汗涔涔。在无法忍受的时候,他也曾为自己的屈辱辩解,他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但眼前的是最敬重的父亲,不!父亲,人人都可以这样对我,您不可以!十年前是你抛弃了我,我差点横尸街头。是的,我做过很多错事,我双手沾满血腥,但是,在夫子的眼皮底下,争取早已不属于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每一次都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这十年来,支撑我活下去的就是回家的希望。如今,是您亲手把这仅存的希望撕碎!叫我情何以堪!
白衣少年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家的,只记得自己每一句辩解的话都引起父亲更严酷的斥责。当他看到父亲苍老疲惫的面容和厌恶的神色,他意识到自己跟这个家已经恩断义绝了。
眼泪已经流干,目光却更加忧郁了。白衣少年低低叹息了几声,忽然想到要等的那人马上要来了,立刻收敛心神。眼睛里重新蒙上一层冷淡的神色。
不一会儿,一个淡青色的人影飘然而至,无声无息。
白衣少年向淡青色的人影行礼:“迦夜见过夫子。”
“迦夜,看来你回家后过得不怎么好吧?怎么清减了这么多?”贺繁衣盯着他消瘦的脸,戏虐地问道。
迦夜低垂着眼睛,淡淡地说:“家中一切安好,谢夫子关心。”
繁衣冷笑一声,不理会他的敷衍“迦夜,现在有件事希望你帮我完成。”
迦夜心里叹了一声,仿佛又闻到了血腥,全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抬头望着贺繁衣。
贺繁衣直视着迦夜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杀死宇文护!”
迦夜闻言心中一惊,宇文护身份实在太敏感,牵一发则动全身,难道宇文渊他们已经按捺不住了吗?
“怎么了?迦夜,莫非你猜到谁要杀他?”
“迦夜不敢忘记夫子的规矩,但宇文护此人实在……,夫子一向不介入当朝的纷争,为何这次要冒如此大的风险?”
贺繁衣一语不发,眼睛里发出幽暗的光,迦夜觉得好像要被完全看透,不寒而栗。
“为什么要我去?宇文护身边戒备森严,根本无法靠近。迦夜这次实在没有把握,请夫子指点。”
贺繁衣莞尔一笑,凑近迦夜的脸,云淡风轻地说:“换了别人的确很难,但对你很简单,宇文护对你神魂颠倒,你送上门去,缠绵悱恻之际,夺命无痕、易如反掌。”
迦夜压抑不住一阵恶心,微微别过头避开那两道锐利的目光。
突然下巴一阵剧痛,被人狠狠捏住,一个阴沉沉的声音附在耳边说:“你以为自己是谁?当年我从那肮脏的老道手里把你救过来,是为了什么?这些年我一切倾囊相授,是为了什么?我把你留着迟迟不卖,是为了什么?你告诉我!”
“不——”迦夜本能地挣扎,眼里流露出无法掩饰的痛苦。
贺繁衣见状笑得更阴冷:“我不是让你回家了吗,你为什么不在家里尽享天伦呢?为什么被你父亲扫地出门?在你父亲的眼里,他的儿子手上粘了多少血腥、身体供过多少人取乐?他赶你走时说过什么?要不要我重复一遍?”
贺繁衣的话像剧毒的针深深刺进他的心里,就像过去每一次违背他的意愿,迦夜就要受到这种话语的折磨。
“七天之后,宇文护会派人接你入府,你跟我回去做好准备!”贺繁衣冷冰冰的说完,用手指温柔地梳理着白衣少年的头发,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说:“迦夜,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是为了谁守身如玉?”
秋日的阳光带着明丽的金丝投射在窗前的镜台上,镜中映照着一张少女清妍脱俗的脸,肌肤胜雪,柳眉如烟,清眸流盼,淡淡一抹秀靥如幽韵般撩人。
迦夜久久地注视着镜中人,这张美丽的面孔熟悉而又陌生,他知道,今夜,这张面孔会将他带进一个未知的命运,今夜之后,一切都将无法挽回。自从那天夫子将自己带回府中,便没有再出现过,关于刺杀的任务,也没有半句的交待。但是,迦夜知道,自己是永远无法逃脱的。就像过去每一次,为活命而拼杀,用别人的生命换取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但是,此时此刻,迦夜心中却没有一丝焦虑和恐惧,跟过去完全不一样,现在的迦夜体会到一种生死置之度外的心情。一个荒唐的想法盘踞在心头,使他充满了不正常的欢悦,就像明知命不久矣的人纵情寻乐的兴奋。
他脱去白衣白裳,换上一套鹅黄色的纱裙。再用梳子把如云的黑发高高地挽起,又在耳边垂下几缕,除了一根碧玉簪再无其他珠玉饰物,至简至素却又灵动柔美,更衬托出一份清雅飘逸的风姿。
与贺繁衣其他弟子不一样,迦夜向来厌恶以女装示人,但今天,也许是今生唯一一次,他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希望自己是一个女孩。
看着镜中不可思议的美人,迦夜满意地笑了,笑得有几分讥讽更有几分凄楚。
第6章:寸心只随雁飞灭
宇文渊心烦意乱地往山中走去。自从那天得悉孝闵帝要刺杀宇文护的计划后,他一直提心吊胆,总觉得这次计划漏洞百出,没有一点胜算。把宇文家族的整个未来,几百条人命作赌注,而且是交给一个完全不知道底细的娈童去操盘。越想越是荒谬。但宇文觉似乎心意已决,任何反对意见都听不进去了。好像认定贺繁衣和那个叫什么迦夜的杀手能拯救自己的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