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柄式样普通的短刀,但刀锋寒光闪耀,锋利异常,刀口上沾满鲜血,让人看来心寒。
一名大臣跪倒在宇文觉面前说:“陛下,刺客胆敢在您天子脚下,公然杀害大司马,简直无法无天。请陛下务必彻查凶手!”
宇文护坐在位置上说话了,声音缓慢,带着受伤后的虚弱:“陛下,皇宫守卫森严,刺客是怎样进来的?我看这事不简单,背后主使之人是谁?居然如此想至我于死地?”
宫门外,宇文渊正闻讯匆匆赶来,忧心如焚,迦夜到底在搞什么呢,在宇文护身边潜伏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动手,怎么突然会选择在大殿之上,众人眼皮底下公然行刺?现在,宇文护一定会揪住这事不放的,这不是把我们往绝路上逼吗?
大殿之上,刺客依旧一语不发,宇文觉大发雷霆,走上前去对刺客一轮拳打脚踢。宇文觉忽然抽出身上的佩剑,向刺客当凶刺去。
宇文护断然喝道:“陛下,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此人敢在我面前对堂兄不利,我定手刃凶手,为堂兄报仇,以解我心头之恨!”
“陛下好意臣心领了。但现在杀他,连幕后主使之人也查不出来,难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宇文觉无奈把剑收起,问道:“堂兄有什么办法让他招供?”
宇文护道:“来人,搜查他身上有什么证据?”
几名侍卫在刺客身上一阵乱翻,最后找出一块白玉牌子。把它交呈了上来。众人看到这块白玉牌子中间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飞鹰,宇文觉眼神一震,面上微微变色。
宇文护看来一眼,缓缓说道:“当年,叔父麾下的军队神勇无敌,行动迅捷,被称为——鹰狮。后来鹰就成了宇文氏一族的标记。请问陛下,这样的家族封印会传给谁呢?”
众人听了面色大变,鹰狮封印很多人都听说过,宇文泰每个儿子成年后都会获得这样一个封印,为了区别长幼嫡庶,鹰的眼睛用不同颜色的宝石镶嵌,长子宇文毓为红眼,嫡子宇文觉为紫眼,宇文渊是碧眼,其余的分别有蓝眼、黄眼等等。
可惜,这块封印上的鹰眼已经没有了。
宇文护冷笑:“怪不得在守卫森严的皇宫里头畅行无阻,原来有这等宝物在手!”
臣子们此刻已经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吓得屏息静气,谁都害怕在这关头生怕会惹火烧身。
正在此时,一名宫人来报:“陛下,辅城公到!”
宇文护嘴角牵起一丝冷笑,看到地上的刺客身子微微抖了一下。
宇文渊走了进来,一眼看到宇文护手中的鹰狮封印,心里直发冷,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宇文护看着宇文渊,说道:“堂弟,你看看,您父亲的封印怎么会落到一个刺客的手上?”
宇文渊心一横,硬着头皮答道:“堂兄,前几天我不小心丢了鹰狮封印,也许让有心之人捡到,被凶手利用,伤了堂兄,小弟真是该死,请堂兄降罚,小弟愿承担一切罪责!”
宇文护说:“渊弟,现在事情还没有搞清楚,干嘛急着领罪。”说着转头看着地上的刺客:“你来说说,这个封印是不是在辅城公府上捡到的?还是怎样得来的?”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这名刺客身上,等待他的答案。每一个人心里都清楚,这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可以决定宇文渊的生死存亡,继而影响时政大局,甚至家国命运也会因此而改变。
宇文渊也看着他,刺客的面罩已被除下,露出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只有一双眼睛分外明亮,此刻正与宇文渊对视,宇文渊觉得那眼里有不同寻常的光芒,很难描述,但觉得心头一震。他就是迦夜吗?
“这不是辅城公的封印。”刺客终于开口了,声音清冷如冰。
“那么是谁交给你的?是谁指使你的?”
“我不知道主顾是谁,只知道自己要杀的是谁,这是行规。”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迦夜!”
宇文护露出嘲讽的微笑:“那你凭什么咬定不是辅城公?”
迦夜停了一下,又开口说道:“大约在十天前,我主人交给我这张牌子,好让我有机会接近柱国公大人。”
“鹰牌上为什么没有眼睛?”
“原来有的,主人让我拿掉了,说这样易于掩人耳目。”
“那眼睛还在吗?”
“当然在,我怎么能弄丢主顾的信物。”
“交出来!”宇文护喝道。
迦夜又沉默了。
宇文护似乎想起了什么,拿起刚才杀人的凶器——那柄短刀,只见短刀的手柄上镶着两粒晶莹透亮的紫晶石。宇文护把紫晶石小心取下,轻轻放到封印上鹰的眼眶中,只见严丝合缝,那鹰马上活了一般。
宇文渊死死地盯着宇文护,双拳紧握,面色苍白。刹那间,胜负已定,自己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宇文护手掌托着紫眼鹰狮封印,一步一步走到宇文觉跟前,看着面如死灰的幼主,一字一句地说:“原来,是陛下要我死。”
他又转身向着大家:“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又岂能苟活,陛下一句话就够了,有何须这样劳师动众的,让外人看来笑话!”
“我十二岁丧父,跟随叔父宇文泰近三十年,南征北战、戎马倥偬、出生入死,打下这一片江山。我为了什么?陛下,堂弟!只因为我也是宇文氏!”
殿里空寂一片,宇文护的激越的声音在空间里回荡,仿佛刺进每个人的心里。那些等着看好戏的臣子,此刻拼命屏息宁气,眼睛低垂。
终于,宇文觉走到宇文护面前,说道:“堂兄,我从来没有否认过你的功绩,于国于家,你的贡献都比我大。所以你不甘心,你不甘心辛苦打下的江山被我一个黄毛小子独享。不是吗?你的野心超然若揭,你要的不是辅政而是独揽大权!终有一天,你不会满足于当一个幕后的主宰,而是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帝!我说的没有错吧?”
“我不能忍受那天的到来,所以我要先下手为强。是的,这一盘赌局我输了,但我无悔。是非成败转头空,成王败寇都不过是一个结局而已。不过,即使我死了,你也得不到这一片江山!”
说完,他回到皇位上坐定。沉稳地说道:“列位臣公,听朕宣诏:
众臣马上齐齐跪下、行稽首大礼。
听到宇文觉说道:“皇四弟渊,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年轻而威严的声音在大殿上空长久地回荡。
宇文渊在突如其来的激变中反应过来,抬头一看,宇文觉倒在皇座上,头歪向一边,嘴角缓缓流出一缕鲜红的血。
宇文渊飞扑上前,看到宇文觉已经没有了呼吸,他浑身剧震,把头深深埋在死去的皇兄的膝上,久久没有起来。
第12章:哀风含悲入鬼乡
这几天,宇文渊觉得自己在做着一场永远醒不来的噩梦。
年轻的先皇突然崩逝,更年轻的新皇继位。宇文渊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突如其来的命运推向浪尖风口,有没有人问过自己是否愿意?
“不,我不愿意!”宇文渊在心里激动地说,悄悄地摇头。
他坐在皇位之上,年轻的皇兄尸骨未寒,这皇座之上还隐约残留着皇兄的体温。”先父,如果你在天有灵,教我怎样做吧,至少告诉我该不该坐在这里?”
“一群恭贺的臣子刚刚散去,哼哼,在他们看来,这一场血腥的政变,我是最大的赢家了!不是吗?在先皇的一众儿子中,我既非嫡子,又非长子,先皇立嗣,想都没有想到我,同样,我本是远离皇权的。”
但是,三天前,那场突如其来的血腥的赌局,皇兄宇文觉倒在了皇位上,长兄宇文毓因岳父独孤信的牵连已被囚禁。宇文渊身边已经没有了亲人,却有一个仇敌时刻相随,让他无时不在体会提心吊胆的滋味。
他微微抬眼,看了看在御案前忙碌的宇文护。宇文护正在聚精会神地批改奏章,政权对他真的就这么重要吗?重要到可以不顾兄弟亲情,可以无视先皇的重托?
宇文渊又把目光移开,实在不想引起宇文护的注意。他觉得自己失去了所有的信心,实在无法在此时与宇文护抗衡,哪怕是眼神的对视都让自己无法忍受。
宇文渊不得不承认,自己兄弟三个加起来也不是宇文护一个人的对手。那一场宫廷政变就好像一盘精彩的棋局,不,像一场精彩的戏,宇文护亲手搭建了舞台,安排好了角色,设计好每一幕,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把这场戏呈现在朝野之上。他让朝臣看,让天下人看,看到幼主听信谗言而一次又一次地加害兢兢业业、功勋卓着的辅政大臣宇文护,而这位辅政大臣则处处忍让,苦口婆心地哭谏。不识好歹的幼主居然找来刺客在大殿之上众臣面前公然杀害宇文护,证据确凿,几十双眼睛看得一清二楚。
宇文护多么成功啊!不但当场逼死了宇文觉,还以独孤信意图协助谋反的理由费了他的兵权,逼他服毒自杀。再把他的女婿,自己的大哥宇文毓也关在牢笼。最后,让自己这个没有任何势力和靠山的庶子坐在皇位之上,好配合他在天下臣民面前继续演这一场辅政好戏。
“那么这场戏又可以演多久?我的命的利用价值有多久?
这场戏就是一场噩梦,但恐怕噩梦醒来之日就是我的命结束之时。”
“陛下,陛下!”宇文渊听到宇文护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一震。连忙抬起头来。宇文护看他的目光里有些鄙夷。他看到宇文渊已经发呆很久了,好像已经睡着了。
“柱国公,什么事?”宇文渊问道。
宇文护说:“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宁都公?”
宇文渊心里一阵悲痛,真的连宇文毓都不放过吗?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兄弟一个个的死去?
“宁都公是阿爷最疼爱的儿子,就当看在阿爷的份上,别再为难他了。”宇文渊缓缓地说道,一边观察着宇文护的反应,一边小心翼翼地说下去:“你也是看着大哥长大的,大哥一向性子柔顺,只爱琴棋书画,素不问政事。他只错在娶了独孤信的女儿。如今,独孤信已经伏法,他的女儿独孤氏也死了。大哥现在跟独孤一族已经没有关联了。”
“陛下心慈,想得也太简单了!”宇文护说:“当日独孤信和赵贵屯兵于长安城郊,为的是什么?等坐收渔人之利啊!只要宇文觉一死,他们就马上攻进宫里,现在坐你这位置的就是宇文毓了;即使宇文觉把我杀了,他们也会以少主昏庸的罪名罢黜宇文觉,扶植宇文毓上台。那么,叔父一生心血打下的江山就会落到他独孤氏手上。你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吗?”
“那堂兄的意思是?”
“独孤信死了,他的女儿也死了,但是他的两个外孙还在。终有一天,他们会长大,会想起他们的外公和母亲是怎样死的,你说,他们——”
宇文渊实在忍无可忍,那股压抑已久的愤怒仿佛要在胸膛里炸开,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颤声说:“那俩孩子才三、四岁大,他们是我的侄儿,也是你的侄儿!你下得了手吗?!”
宇文护一声冷笑:“你先别太激动。我也没说过一定要那俩孩子死。这样吧,你去问问他,如果他能自行了断,就放了他的儿子;否则,就让他的儿子们跟着母亲陪葬吧!”
宁都公府从没有像现在一样冷清,昔日的繁盛之景还恍然在目,如今已经人迹禁绝,短短几天时间就空寂得如同一座死城。后院的偏房便是囚禁宇文毓的地方,守卫森严,宇文护的禁军把这小小的几间房子里外围个水泄不通。
宇文渊走到回廊停了下来,他是在走不下去了,便倚在廊柱上漫无目的地看着前面。院落里的花木依旧,地上堆积了一层厚厚的落叶,恍然之间,好像又看到两个小侄儿在花丛间嬉闹、在小径上追逐的情景,嫂子独孤氏在一旁的树下悠闲地抚琴,大哥宇文毓正和自己对弈,大哥很少赢他,却总是乐此不疲。
往日温暖的回忆历历在目,是什么夺走了这一切?
宇文渊双手掩面,手心一片濡湿,分不清是冷汗还是泪水。
终于,收敛了心神,他走进了关押宇文毓的房间。
宇文毓坐在案前,手里拿着看书,眼神却空洞无物。忽然抬头看到弟弟站在眼前,便站了起来,把书扔到桌面上。四目交缠,相顾无言。
许久,宇文毓淡淡地说:“他让你来的?”
宇文渊点头。
宇文毓嘲讽地一笑:“何必劳烦新皇,随便派个人不就行了,不就送杯毒酒吗?”
这话像尖刀直刺入心脏,宇文渊觉得压抑了好多天的屈辱和悲痛突然爆发出来,仿佛把胸口都要炸裂了。眼前是自小最亲密的大哥,最了解他的大哥,原来竟也认为自己是踏着兄弟尸骨登上帝位之人!他拼命咬着牙,沉默着。终于开口了:“是的,大哥,是有一杯毒酒,咱们把它分了吧!”
说完,从怀里取出一只黑色的瓷瓶,在桌上取了两杯子,把瓶里的酒倒进杯子里。也不看宇文毓一眼,径自端起杯子就往嘴里送。
“不!”他听到一声断喝,手中杯子已经被打落。宇文毓来到眼前,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臂。他心头一热,不由自主地投进哥哥的怀中,宇文毓把他紧紧抱住。
宇文渊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只听到宇文毓轻声的说:“不要自责,渊弟,生在帝皇家,一切都是身不由己的。我们的死跟你没有关系。要记住忍辱负重,韬光养晦,是你自己说的,只要活下去,一切就有希望!”
宇文渊抬起头,静静地听着。
宇文毓又说:“答应我,一定要活下去,我们都走了,所有的担子都留给你了,死是最容易的事,活下去才是最大的考验!”
宇文渊不住地摇头,“我做不到,仅仅这几天都痛苦得无法忍受,以后漫漫长路我怎么熬得过去!”
宇文毓含泪望着他,目光却十分坚定:“阿爷曾说你是继承他志向的人。你一定能做得到,因为你姓宇文氏!”
停了一下,又说:“我的两个儿子,还有刚出生的女儿,他们不一定不能留在长安了。”宇文渊说:“这我已经安排好了,我母亲的妹妹在武川,就让他们在我们的家乡长大吧。”
宇文毓点点头:“你办的事,我素来都是放心的。真后悔当初没有听从你的意见。”
端起桌上的毒酒,宇文毓轻轻嗅了一下,笑着说:“还真是上乘毒药啊,无色无味,不着痕迹,你的皇兄也是用这酒自杀的,是吗?”仰起头一饮而下。
宇文渊一把抱住他,听到哥哥在怀里轻轻地吟唱:“权去生道促,忧来死路长。怀恨出国门,含悲入鬼乡。隧门一时闭,幽庭岂复光。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注①)
宇文毓柔和的歌声随着渐凉的身躯渐渐淡去,如同那一段年轻而脆弱的生命消散于历史的长空。
注①:北魏孝庄帝元子攸,生于公元507年,528年即位,530年被杀,死前写下这首诗:“权去生道促,忧来死路长。怀恨出国门,含悲入鬼乡。隧门一时闭,幽庭岂复光。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他在位三年,为北魏第十代皇帝。河阴之变以后被尔朱荣拥立为帝。孝庄帝是个傀儡,可偏偏他是个有为青年,“旧勤于政事,朝夕不倦,多次亲自览阅案卷,消弥冤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