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阳侯……江远楼么?”殷庭微微蹙了眉,细细的回想了一下那个总是折扇锦衣模样倜傥的年轻人,倒也是个才干不错的,少时还做过今上的伴读,可惜在仕途上并不上进,似乎比起大权在握,更乐意做个富贵闲人。
不由在心里寻思,并不曾听说过殷捷与这个衡阳侯有什么交际,便也不知为何如今殷捷竟是在衡阳侯府中淹留。
兀自曲起了右手的食指,以指节轻扣了几下书案,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沉吟了片刻后对着仆从道,“明日持本相名帖,去衡阳侯府,请江侯爷倘使有暇,便到府上一叙。”
第四十九章
翌日殷庭回府的时候果然就看到自家府前停了车马。管事摸了摸怀里的银票,殷勤的上前道:“江侯爷已经等候老爷多时了,就在茶厅。”
殷庭略一颔首,径自往茶厅去见江远楼。管事知道自家相爷会客的时候不喜有下人在侧,便嘱人送了茶水进去,自立在厅外候着,心想这衡阳侯果然如同外间说的那样,玉面锦心人事练达,真真讨人喜欢。
一片枯叶打着旋悠悠的落到了庭院里,干枯的叶子和地面竟也碰出了声音,很轻,却又好像惊到了树上不知名的鸟,那鸟儿便啼叫了两声,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冬日昼短,府中早早掌灯,管事觑着身侧灯笼中已经短了一截的粗烛,搓了搓冰冷的手,心想便是顾相或是齐将军来,也少有和自家相爷一聊就是这么久的,何况印象中这还是自家相爷第一次与这位年轻的侯爷会面,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情。
忍不住向门边靠了靠,支起耳朵努力的想要听到些什么——既然是在茶厅谈论的而不是书房,料想也不至于是什么要命的听不得的话题。
然而让他颇为沮丧的是里面一片沉静,显然两人并未在交谈。
又是一会儿了之后,就听到那个让自己印象深刻的、自信却不失礼貌的嗓音再次响起:“若无他事,小子也就不打扰殷相了,这便告辞。”
以江远楼衡阳侯的身份,他完全可以对朝中大多数并无爵位的高位官员自称“本侯”,然而在殷庭面前,他却近乎谦卑的自称“小子”,不说身份,便是连辈分都自承低了一截,实在是恭敬得有些过头了。
殷庭仍旧是沉默,或许还叹了口气,然而管事却是不知道的了,就江远楼提出告辞的时候,他便已经连忙挪到了原先的位置,老老实实的等着那位江侯爷出来然后为他带路将人送出府外。或许这位慷慨大方的贵人还会像来时一样,随手便给出一张对自己而言实在是不少的银票当做打赏。
然而对方并未很快出来,约莫又过了一会儿,自家相爷缓缓地说了些什么之后,门才被推开了,锦衣貂裘的青年款步出来,唇边虽然还是挂着那样让人见了就觉得舒服想要亲近的得体笑容,两道剑眉间却略蹙起了一弯浅痕。
管事心知这不是自己可以过问的内容,下意识的望了一眼茶厅里端坐主位使劲揉着眉心的自家相爷,小心的把门带上,而后提着灯恭敬地将眼前的侯爷带了出去。
殷庭仍旧坐在茶厅里咂摸着江远楼那些话里丝丝缕缕的意味,蹙起了几道浅痕的眉心被揉得微有些发红,分明显得心绪不宁。四下静的很,依约可以听到夜风穿过庭树的枝杈刮起得声响。
有侍婢在门外叩门轻呼:“相爷,该用饭了。”
“你们伺候羽儿先用吧,我有些不舒服,让厨下煮些粥就好。”殷庭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抬步向外走,然而才刚到门口,便见管事提着衣摆匆匆跑来,很是急促的说,“相爷,适才来人传召,说是陛下口谕,宣您即刻入宫。”说话的时候恭顺的压着腰,双手捧上了一枚刻了一个“敕”字的乌木令牌。
依照大齐例律,到了甲夜便要关宫门,如无御凭,谁人都不得进出宫城,除非是有紧要奏报呈递,否则宫禁之后胆敢叩宫门的,一律死罪。
现下显然已是过了甲夜的,然而这枚乌木令牌正是所谓的“御凭”,显然帝王传召甚急,然而来人并未近来宣召,又似乎传召的不只是自己一人……是什么事会让帝王在这种时候拿着一把御凭传召朝中高官入宫呢?虽然不得而知,却定然不会是什么小事。
殷庭理了理尚未换下的朱衣,拂了拂仍旧束定整齐的玉冠,取过管事手中捧着乌木令,太息一声吩咐道:“速去备车。”
车轮碾压在已经静谧下来了的朱雀大道上的时候发出的声音让殷庭的觉得脑仁里隐约钝痛,不知是因为病还没完全好还是因为近来烦心的事太多,甚至刚才与江远楼的一席话似乎耗损了他太多的精力……便顺势微微的向后靠了靠,闭上了眼想要略养养神。
似乎是太过疲倦了,殷庭的神智很快就迷离了,恍惚间进入了幻觉一般的境况,意识清醒却游离魂外……
“兰阶你啊,就是心思太重。”景弘的声音柔暖的像是拂面的杨柳春风,轮廓俊朗五官精致的面孔依稀就在眼前,墨金色的眼里尽是叫人难以抗拒的深情。
“恕侄儿妄言一句,哀帝是可以变成明君的,董贤却怎么也只是董贤,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殷捷倚靠在廊柱上,嘴角挂着的笑意叫人看不透,鸦羽黑的眸子里映进了几点零落黯淡的星光,看不清里面到底氤氲着的是不屑还是怜悯。
“不知殷相您是怎么看待……断袖的呢。”江远楼垂下了眼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字里行间,似有所指。
……
仿佛惊弓之鸟一般的倏然惊醒,殷庭下意识的攥紧了手中的乌木令以冀平缓情绪,第十次说服自己江远楼所言或许并非影射自己与帝王之间纠葛不清的暧昧,可偏偏又无法说服自己不去在意,难以言表的倦怠就像是丝线一样细细的缠了上来,顺着四肢侵入百骸,传说中的妖藤鬼蔓一样刺进胸口吸食他似乎为数不多的精力。
然而并没有太多的时间让他整理心情,马车很快便停下了,车夫恭敬地向着内里道:“相爷,到宫门前了。”
深吸了一口气,又轻轻的拍了拍自己的脸,殷庭掀帘下车,便仍旧是那个立身清正温良恭谨的栋梁之臣、柱国宰辅。
才要向宫门口走,便听到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一声略有些忧心忡忡的招呼,“兰阶兄,你也……?”
转过头,便看见顾秉直正快步向自己走来,手中所持的,分明是与自己手中的一样的乌木令。
第五十章
前朝不比后宫,同样曲折的回廊即使入夜也并不会显得幽邃,每隔五步廊檐上就挂有一盏精致的八角琉璃宫灯,照得四下堂皇通明。
顾秉直本想和殷庭商谈一下,看看能否猜出陛下忽然传召到底为何,然而到灯明火亮处细细的打量了一番殷庭的脸色后便将这个话题搁下了,很是关切的问道:“兰阶兄可是身体不适么?”
殷庭下意识的按了按因为不曾进食而隐约开始抽痛的胃脘,温声道:“没什么,前阵子不是病了么,病去如抽丝,又是畏寒怕冷的体质,现下的天气,总是脸色不好的。”
“还是要多加调养呢……可惜你殷相兼领台省位高权重,所负太多,否则我倒真该劝你辞官告归,回你那山明水秀的乡梓好好过两年清闲日子。”顾秉直的口气很是唏嘘,无心说出的话却叫殷庭均匀的步子略缓了下来。
在皇宫里吹着冷风走了这么会儿,已经足够殷庭一点一点收拾起自己的情绪。沉下心来细细的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从那次帝王来探病之后,竟就没有再对自己发过一次脾气,反而似是回到了初次告白后的那段日子,只是温柔更甚。可便是这般的温柔叫殷庭越发不能承受,被那人霸道的搂进怀中的时候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冰砌雪垒的心防被捂成水珠一点点滴落的声音。
更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觉得自己着实不可理喻,当时只因嫌帝王所谓的情爱全无诚意,便拒人于千里之外,而今人家真心实意的温存体贴,自己却又比先前更是不适,理智与感情绞成斧钺活生生的锯在心口,怎么都是痛。
殷庭可以和景弘在一起,可以拥抱,可以亲吻,甚至可以……殷相却不能和宣仁帝在一起,因为这是天理人伦青史朝纲悠悠众口谁都容不下的。
偏偏这些日子下来竟是越发的难以自持,几乎要被拉扯着一起沦陷一般的……无力。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事不该是殷庭来做的,当年恩师精心挑选了刚正不阿一条筋的顾子正做关门弟子,就是看出自己的性子终究失于圆滑得体,太过恪守臣道,倘使有朝一日帝王一意孤行起来,自己实在与之争执不过便终究只会让步,至多就是殚心竭虑的收拾残局罢了。
这些日子来纠葛不清的情思沉甸甸的压在了心口叫他几欲癫狂,一念起帝王温柔款款的眼就辗转反侧几不能寐,可以说今日江远楼那句轻飘飘的话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是,却恰恰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故此刻顾秉直说的话让他隐约觑见了一丝光亮。这个念头在去岁那场荒诞的意外之后虽然被屡屡压下,现在提起却对他极具诱惑力,毕竟彼时的殷庭尚还清醒,此刻的殷庭却已经几乎要被自己的感情逼疯了。
“怎么了?”顾秉直察觉到了自家师兄放慢了的脚步,很是担忧的看着他苍白的面孔。
“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略微的停顿,斟酌了一下用词,“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殷庭略偏过头,对着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的顾秉直微笑了一下,而后又加快了脚步,“快些走吧,陛下深夜传召,想来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明德殿内灯火通明,除了殷庭和顾秉直,纠察百官的都察院御史中丞,刑吏两部的尚书也都接到了诏令,可以说大齐朝从二品以上的高官近一半都到了。
“臣淮南巡御史蔡荣斗胆越级密奏,伏地泣血:今臣秘查得知,扬州刺史赵鑫勾结当地盐商巨贾,收受贿赂,纵容贩售私盐,牟取暴利。且其买通各路监察,以塞圣听……”
尚仪女官一字一字的念着,心里也兀自震惊,手中这本密折上所说的实在太过骇人听闻,哪怕只要又一成是真的,便已是犯足了自家主子的忌讳,今晚恐怕是不得安生了。都快放年假的时候了,蓦地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只怕满朝臣工们是无福过一个安稳年了。
景弘脸色极差的扫视着阶下群臣,而后缓缓的开口,“不知众卿听罢,感想如何?”
殷庭只觉得一阵晕眩,胃脘间的痛意顿时加剧,身后的御史中丞已是“噗通”跪倒,一个劲的叩头,“臣身具纠察百官之重责,却使国生巨蠹,实在是罪该万死!”
一旁的吏部尚书也是神情不安脸色苍白,鬓角已经见了冷汗,扬州刺史赵鑫他记得很清楚,此人一连七年吏评可都是上上等……
面色铁青的帝王正要拍桌子发火,朱衣玉冠面色苍白的宰辅却忽然跨出了一步,款款的提起衣摆跪下了伏身叩首,字字清晰的道:“扬州刺史赵鑫,熙容八年时任扬州别驾从事,刺史……刺史殷庭甚重其才,回朝相荐,后擢为刺史,代天狩牧。”
是个温和稳重而不失精明的中年人,处事精干人情练达思虑缜密,帮助彼时还未及而立的年轻刺史以雷霆手段整顿了扬州盐务,自己也受功泽,在年轻的刺史调任别州历练后理所当然的接任了扬州刺史之职。直到如今,每当他进京述职的时候,还总不忘往相府里送些极好的茶叶以谢当年刺史大人的举荐提携之恩。(关于小殷的这段经历,详见番外?兰开葳蕤风霜洗二)
景弘一下子就愣住了,惊愕之感甚至比看到这封奏折的时候更甚。他绝对没有想到过这个叫他险些气炸了肺的国蠹竟然是殷庭所举荐的州府旧属,怔忪过后一瞬间更是甚至于产生了被背叛的错觉而越发的愤怒难当,“殷庭,你身为宰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门人亲故却屡见贪枉?给朕好生的反省反省吧!着罚俸一年,杖责……”本想说杖责二十,看着他单薄的肩背却怎么也不忍,便到底是别过了眼道,“本该再领二十杖责,念你素来立身清正,功在社稷,便免了吧。”
“谢陛下隆恩。”殷庭抬起身子,深深的的看了玉阶上的帝王一眼,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再次伏身拜下,将光洁额头狠狠的撞在地上,“臣自知位高权重,却不能节制亲故,实不堪为一国之宰辅、百官之典范,恳请陛下允臣致仕,回乡思过!”
第五十一章
此言一出,明德殿内顿时就静了下来。
许是霜雪太冷,冻住了殿外的更漏,便连时间也一道凝住了。
许久,帝王动听的嗓音才带着那么点儿幽幽的响起:“除了殷卿,所有的人都给朕回去好好的反省反省,思量对策,明日早朝交付朝议。”景弘慢慢的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而后有些艰难的道:“都下去吧,殷卿留下。”
一干人等都是如蒙大赦一般的告退了,唯独顾秉直满脸忧色的看了仍旧伏地稽首的殷庭一眼,走的略有些迟疑。
当浮欢也退了出去并关上了殿门之后,景弘才轻轻地出了一口气,温声道:“起来吧,天寒地凉,对你的腿不好,况且先前的病就还没好利索吧?”
殷庭仍旧是跪伏着,青砖地上传来的凉意让他的两膝间传来了熟悉的砭骨的凉意和刺痛感,他却并没有起来的意思,反而是又一次少有的、用很认真语调的说道:“臣请陛下允臣致仕,回乡思过。”
景弘很少有机会见到殷庭这么坚持的样子,印象里上一次他用这么认真地口吻跟自己说话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隐约的有了些许不安的感觉,他拂衣起身快步走到阶下,用力将那人从地上拽了起来,看着他适才在地上撞得发红的额头有些心疼地说,“就算是朕不对,先前不应该迁怒于你不该对你发火还不行么?”
“陛下……是将臣当作了无理取闹的妃嫔么?”殷庭垂了眼不敢看帝王的眼睛,却知道里面定然是漾满了他最受不住的温柔,漩涡似的吸引着他,一心要叫他逃都逃不开。
“卿既自知非是,又何以如此?”景弘觉得眉心一阵胀痛,像是好容易压下的怒气聚集在那里叫嚣着想要冲出来一般。
归根结底他是被宠坏的帝王,自幼虽有名师良弼节制性情,但是他从小到大,无论是他的父皇母后还是太傅群臣,甚至可以说几乎是从未有人骂过他一句的。若说他不骄纵不轻狂绝然是假。乃至于他之所以对殷庭倾心,个中或许也不无这个向来温和柔顺的男子会在某些不显眼的地方很得体的违逆他一下的原因。
他想不明白为何好端端的只为他一句训斥殷庭就说要走,便理所当然的将之理解为别扭——反正殷庭身上素来不少的甚至多于他最为人所称道的温和柔顺的,恰就是那股子别扭到死的气质。
自然是不允的,于公于私都是不能允的。
于公,殷相是帝王的股肱重臣,总领台省权柄极重,辅助他将这偌大天下打理的端是井井有条,殷庭若是离开了,并非无人可代,然而一代贤相也不是说有就有的,比如中书侍郎聂恒,比如那个派在殷庭身边历练许久,时常帮他打理文案的杨修言,都是可用之人。然而一代贤相也不是说有就有的,天下诸事俱汇于此,个中琐碎繁复利害又绝不是那么简单便说得清楚。当年裴彦虽说是天纵之才,也不曾总揽台省事务,反而是将相对而言更加繁琐的尚书台交予了性情更为温和稳重的苏振翮,便可见在理政这方面,殷庭甚至于是要强过裴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