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弘微微蹙眉,低低的“嗯”了一声上了龙辇,倒不曾说什么。然而待到龙辇在明德殿前停下,景弘却忽然睁开了一直闭着的眼,心神不宁的道:“浮欢,你这就去太医院看看。”
浮欢应了一声福身告退,径自往太医院去了,回转时禀报,殷相府上确实去了人,请走了太医院院正。
今岁的天气很是刁钻,原是深秋,一夜骤寒。殷庭的身体本就不好,又不是很注意添衣之类的琐事,身边更无一个体己人,便就此受了凉。起初只是小有不适,也不曾放在心上,偏偏因了殷捷的事,台省事繁,一番操持之下,竟就病得狠了,昨夜里发了高烧,整个人都没了意识,直到了平日里该起身的时候家里下人去唤的时候才发觉的,只怕至今人都还未醒转,故而也就不曾告假。
浮欢说的时候自己也是忧心,不料景弘却是老神在在的看着手中的奏本,手中的笔都不曾停,更不要说抬眼,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样子。
正纳闷,就见自家主子搁下了笔揉了揉眉心:“浮欢,朕忽然就想出宫走走了呢。”
“陛下可是要去殷相府上么?婢子这便去叫人准备车驾。”浮欢微微福身,心说果然。
景弘却抿了唇,沉吟良久道:“不,朕是要出去走走。备一身常服,朕要出宫散心。”
洛阳城中的朱雀大街甚是繁华,景弘只是漫无目的的信步走着,白狐腋裘下一袭绘着银灰暗花的白锦衣颇显气度,束髻的仍是一枚金环,只是去了龙形发饰,正中只嵌着一枚翡翠,手上拿一柄描金坠玉的折扇,腰间玉饰琳琅,颇显贵气。虽说身边只带了一个侍女,明里跟着的侍卫也不多,却仍是叫洛阳城中这些见惯了衮冕公卿豪富显贵的百姓们纷纷猜度,这是哪一位贵人,怎么之前都不曾见过?瞧这人品气派,只怕得是哪位进京朝贺的新继任的宗室藩王罢。
正走着,忽然一个灰衣相士神色古怪的走了过来,将景弘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的细细打量了一番,忍不住惊道:“这位公子,可否、可否借一步说话?”
几个护卫立时将景弘挡在了身后,景弘却轻轻的拨开了他们,笑吟吟的看向相士,折扇有一下每一下的敲着手心:“不知先生有何赐教?不妨便在这里说罢。”
相士的神色却越发的古怪起来,沉吟了良久才道,“还是……还是休要在此说的好,此事,颇为事关重大。”
景弘本就心情烦乱,不知到底该不该去殷庭府上。现下这个相士倒勾起了他的兴趣,更多半有些解围般的意味,便自挑眉一个轻笑,把折扇指了指街边的茶楼:“那,先生请。”
那相士却很恭敬的站到一边,弓着腰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公子您先请。”
待到雅间坐定,浮欢为景弘和相士分别斟上茶,相士便看了看门外的侍卫,又看了看浮欢,欲言又止了一番,方才看向景弘,“这……事关重大,公子您看是不是……”
景弘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回避浮欢,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细细的品了一番又放下了:“不知先生到底是有什么要事要告诉在下呢?”
相士左顾右盼了一会,似乎在确定是否隔墙有耳,良久才小心的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道:“这位公子您了不得啊!山人眼拙,观公子面相奇贵无比,竟是、竟是有九龙入命!”
“扑哧!”浮欢看着相士这般郑重的样子,原本提着心眼,听了相士这话之后却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假意嗔骂奚落道:“你这相士,胡说什么,我家公子怎么会有九龙入命呢?那可是天子命,哪能瞎说的!”
相士闻言瞪起了眼:“姑娘,你莫不信,山人这可是祖传的相术,准得很!不信……公子,可否借贵手与山人一观?”
景弘略一颔首,自伸出了左手,掌心向上摊开在相士面前。
“公子虽说命相极贵,却也伶仃,似是幼年丧母,少年失怙,兼泯兄长。”相士一脸认真地看着景弘掌心的纹理,说出的话却让嬉笑着的浮欢也敛了神色。
相士得意洋洋的看了浮欢一眼,继续说着:“且公子此生,怕是情路坎坷,虽心有所属,然多半求而不得,除非正心诚意,惜之爱之,眷之顾之,感之动之,否则……”
“正心诚意,惜之爱之,眷之顾之,感之动之……么?”景弘慢慢的收起了手掌,沉吟了片刻,垂了眼低笑出声:“先生真会说笑。倘其无意,朕……正心诚意爱惜眷顾都做足了又有何用呢。”
相士便就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拈须太息:“诶,公子莫要这般说。其实求爱与求神大抵也无差别,讲究心诚则灵,君不见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么?”
“精诚所至,果然能金石为开么?”景弘略抿了抿唇,转而向浮欢摊开了手掌,浮欢会意的取出一锭金子放在他掌心,景弘便又将这锭金子放在了相士面前:“无论金石是否为开,在此还是多谢先生赐教……尚有要事,不便再陪,这便告辞。”
说完起身,径自绕过看着金锭说不出话来的相士,抬步向外走去。
浮欢忙跟了上去,轻轻的问:“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景弘的脚步一停,而后眉头微蹙,“他不是病了么,自然是去看看他。”
第四十七章
并不是第一次来到相府,甚至连殷庭的卧房的位置都大概记得,然而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
景弘抿了抿唇立在廊下,有些发怔的看着眼前的才从房里出来的小男孩。
长的很漂亮的男孩子,杏黄小袄玉面朱唇,乌溜溜的眼珠里透着灵气,颈子里还用红艳艳的丝绳系着一枚玉色上乘的平安扣,神态举止都像极了他父亲,容貌里却分明有另一个明艳女子的影子。
这个认识让景弘心里倏然就有了些说不出的东西梗着。
男孩仰起头看了看景弘,又看了看景弘身后的浮欢,再看了看景弘,竟是恭恭敬敬的下跪行礼,清清脆脆的道:“殷继羽见过吾皇万岁。”
景弘这才回过身,弯下身子将之扶起:“免礼平身……你怎么知道是朕?”
殷继羽眨了眨眼睛,一脸乖巧伶俐的答道,“回陛下,继羽虽不认得陛下,却认得浮欢姑姑。父亲说过,浮欢姑姑是陛下的贴身侍女,故而继羽想,能让浮欢姑姑这么恭敬的跟着的人,想必就是陛下了。”
他自称继羽其实是分明的仗着年幼卖乖讨好,因为他虽是宰辅的公子,却身无官爵,倘使称臣便是僭越,若称草民却又自跌了身份,索性摆出一副乖巧的晚辈姿态,自呼以名,端是得体的叫人难以挑剔。
“好聪明的孩子。你叫继羽?殷继羽啊。”景弘摸了摸殷继羽的头顶,略微沉吟了片刻,“你父亲是在里面吧,病的可厉害?”
殷继羽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颇有些自责的小声说:“是继羽没有照顾好爹爹,爹爹前好几日就总是身体不舒服……若是继羽早些让爹爹看大夫,爹爹也不会病成这样了。”
“好孝顺的孩子……那为什么不在里面陪着你父亲呢?”景弘的掌心摩挲着殷继羽的顶心,没由来的想,不知自己的儿子长到这么大,会不会也是这般聪颖可爱的惹人怜惜。
殷继羽便垂了眼,略微撅起了嘴:“爹爹方才醒了,说我年幼体弱,容易沾染病气,便不让我在里面陪着,叫我自己去书房温书。”
景弘点了点头站起身,笑着道:“醒了么?那你便去温书吧,朕这就去看看你父亲。”
红木的门扉上是雕镂精致的松鹤瑞草,景弘盯着那门上的花纹细细的看了阵方才伸手推开,扑面的是一阵掺着药味的素雅冷香,两种味道并不冲撞,混在一起倒还颇是好闻。
虽然是卧房,却也摆了书架书桌,要转过一道锦屏方才能看到殷庭披衣散发的靠在床头,手中正端着一只白瓷碗,细浓的修眉微微蹙着,很认真的看着碗里的药汁。
景弘看了一会儿才轻咳了一声:“咳,再看药都要凉了。”
殷庭下意识的抬头看向景弘的方向,似乎是真的才醒不久,连眼神都还带着点儿茫然,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忙将药碗放在床头小几上就要起身,“不知陛下驾临,臣……”
景弘忙快步过去将他按住,顺便就在床边坐下了,“无须多礼,听说你病得厉害,朕便来看看你。”
殷庭眨了眨眼,旋即垂下了眼帘,温温软软的道:“陛下便是来,也不该微服私访。君者国之神器,倘使有个闪失,臣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声调比往日里还要软些,带了病中的喑哑弱气和几分吴侬软糯,柔柔顺顺的沁入耳中。
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便服,景弘本想说朕原没想要过来的,只是出巡而已。转而念及相士的话,和之前在廊上遇到的小男孩,心里又一阵乱,便自端起了小几上的药碗,直送到殷庭唇边:“这个稍后再说,先把药喝了吧,凉了不好。”语调很是温柔,就像是三月的春晖照暖了得溪水。
这般对待情人一样温柔款款的态度实在是叫殷庭一时反应不过来,连忙去接药碗的手都缓了缓,头却已经乖顺的低下,唇也凑上了碗沿,就这般就着景弘的手啜了一口汤药,被苦味一刺方回过神来,这才小心翼翼的从另一边捏住了碗边:“陛下,臣自己来就好。”
景弘点了点头,却不松手,反将药碗又向殷庭唇边送了送,“越是苦药,越要一气喝完,倘使跟茶水似的一口口的慢品,岂不成自讨苦吃了。”
像是教训自家孩子的口气,字里行间都透着宠溺。
殷庭略有些怔忪的看着与自己靠的委实有些近的帝王,觉得自己好像当真病的不轻。不仅脑仁里的昏沉犹自侵扰,耳根处都开始隐约发烫,应该……应该是烧还没退的缘故。
稍稍用了些力气才将药碗从帝王手中接过,双手捧着,轻轻的应了一声“谢陛下指点。”,而后咬了咬牙一口气喝干了碗中的苦药。
将药碗放到了一边定了定心神,殷庭垂下了眼帘温声道:“陛下关怀,臣不胜感铭。”下意识的捏了捏左手食指的指尖,“只是陛下还是当为江山社稷保重龙体,不该轻行这般白龙鱼服之举。”
景弘有些尴尬的轻咳了一声,“朕许久不曾出宫走走,故而……倒是卿,好端端的,怎么病成这样了。”
第四十八章
殷庭稍稍向里床挪了些,与景弘分开了些许距离,“多谢陛下关心,臣只是小恙而已,并无大碍的。”
景弘挑了挑眉,摆出了一脸的不信:“爱卿是朕的股肱之臣,国之冢宰,为国为民,都应当好好保重身体。”旋即微眯起眼略有些促狭的笑,“哪怕是为了朕啊。”
平心而论,殷庭宁可景弘皱了眉挑了眼怒气冲冲的寻自己兴师问罪,也好过这般柔情依依的说些暧昧得叫人心软的话。
正是心防上最松动的缺口,掩盖尚且不及,怎堪被人这般攻打?一时间也就不知说什么,只是越发拘谨的抿着唇蹙着眉,心里也有些乱。
景弘看着他眉头微微蹙起的时候眉心现出的浅浅折痕,忍不住就用手按住了,揉了两下便揉开了他眉间的折痕,“兰阶你啊,就是心思太重。”
“臣知错。”殷庭下意识的略略向后仰了仰,露出一截白皙的颈子和精致的喉结。
一时间忽然就安静了,景弘收回了手低下头嗅着房中掺杂了药香的淡淡冷香,蓦地想起了当日晗宸殿里烛暗香暖一夜荒唐,不自禁有了那么一点旖旎的心猿意马。
这一点心猿意马来的太过不合时宜,尤其是看着身边这人苍白依依的脸色,心中的绮念就多少显得禽兽了。便自站起身,在殷庭房里环视一圈,信步向书桌处走去,自各色的书卷策薄中一眼看到了几轴画卷,随手拿起一卷展开,旋即就变了颜色。
画上的女子穿一袭鹅黄衫子,乱云鬓,金步摇,秀色端庄的像是一朵含苞的牡丹。画卷左下角还清楚地写了画上女子乃是临潼伯的侄女,姓柳名月霞小字婵儿时年二九年华温柔识体饱读诗书,更在后面附上了这女子的生辰八字。
景弘怔了怔,清楚的想起了那日在明德殿里那人曾亲口说过,有意娶临潼伯的侄女作续弦。怒火烧心之际又仔细的看了看手上的画像,不知怎么的就觉得画上的女子与殷继羽的面貌竟有那么几分相似,坚定地想恐怕这个女子与殷庭那个已经过世许久的夫人长的十分相像,故而才会留着这份画像……甚至,甚至他还存着那份心思,只是……
险些就回身将这卷画轴砸到那人脸上然后厉声喝问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偏又想起了那灰衣相士的话,踟蹰了片刻,还是将画轴卷好了走回殷庭床边坐下,抿着唇坐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道,“兰阶你……近来还在相亲么?”
殷庭微愣,看了看他手上的画轴,思量过后便垂下了眼,恭谨的道:“陛下曾亲口说过不许臣娶亲,臣又岂敢抗旨。”旋即又解释一般的补上一句,“只是见这图画的甚是工整,故而当做教子习画的范本。”
“是这样么。”景弘略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庆幸自己先前并未直接发火,“这仕女图画的倒确实工整。”
又是相对无话,殷庭略抬了抬眼望向景弘,却在四道目光触上的时候别过了眼,“陛下乃国之重器,政务繁忙,离宫不宜太久,臣又恐病气沾染龙体,故而敢请陛下回宫。”
“那……卿自保重便是。”景弘也确实觉得尴尬,这般两个人相对枯坐,连话头都提不起,实在非他所愿。
一旦入冬,便距年底也不远了,天气渐寒也不会再见回暖,兼多雨雪,殷庭也只好任着病去如抽丝,就连上朝的时候都特许披了厚厚的裘袄。
这日自宫中回来,才喝完汤药,正用蜜枣过口,就看见了书案上有两封家书。
第一封是已经当家的了长兄书来,关切的说了近来天寒,小弟身子不好,还当保重,去岁出了变故不曾回乡,爹娘甚是想念,不知今岁是否有暇。
第二封却是母亲书来,大抵也是些关切的话和问一问今岁是否回乡团圆,末了却又添了一句,听闻捷儿在京城出了事,你大哥甚是恼怒,但到底是家中嫡长的孙少爷,这般流落在外终归不好,便是庭儿你年底不回乡,也好生劝劝捷儿,叫他速速归家。
殷庭很是愣了愣,当初殷捷罢官后确实是寄居在自己府上的,然而那孩子却是在自己上朝的时候外出,及晚未归,隔日捎来一封书信,说是已经回苏州去了。
可按照信上所言,他竟是也不曾返回苏州!
顿时就有些觉得坐不住了,殷庭有些烦躁的舔了舔发干的上唇,仔细思虑了一番,便叫来了管事,叫他带着家丁仆下仔细去洛阳城中各处繁华的地方问询。
尽数吩咐下去之后犹自心忧,总担心倘使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办。自家长兄虽说妻妾不少,膝下却只有这一个男丁,又是个心高气傲的孩子,出了这种事万一要是想不开岂不是……只因自己那几日另有他事烦心,竟是不曾加意,到今日才想起来,实在是太晚了些。如今只能暗自祈祷殷捷平安顺遂,最好是尚在洛阳城中还未走远……
约莫过了个把时辰,便有家人回报,说是醉仙楼的掌柜言道,曾见过侄少爷,那日侄少爷在醉仙楼喝得烂醉,被衡阳侯带走了,还代付了酒钱,便也去衡阳侯府上问过,侄少爷确实还在那里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