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前面的人突然发出了低低的轻笑,深深吸了一口气,话语是极愉悦的,“是啊。我最近,养了一只小宠物。非常的,可爱迷人。”
门外车子已经等着了,东藤介野上了车,扬长而去。弥柯站在门口久久没有反应过来,宠物?而且,东藤坐的都不是军车呢!
昏暗的小屋里没有通电,只点了一盏油灯,照出周边不到一丈的距离。油灯搁在一张半烂的矮桌上,桌边坐着一个浑身邋遢的男人,端着只碗正在吃饭。他嘴里吃着,塞得鼓鼓囊囊,却拿仅剩的一只怨毒的眼睛盯着另外一边角落里,被绑住的鲜衣女子。
女人的脸呈现不自然的下垂,看样子是昏迷的。双手被绑在身后连同上身一起绑在椅子上。男人一边吃,一边看着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声音沙哑,听上去是破了喉咙。
过了一阵,椅子里的女人突然动了一下,摇了摇头,慢慢睁开眼睛。
第一个反应是想舒展身体,却发现自己被绑住了。换做一般人大概会先挣扎,然而女人意识到这一点,却很快平静下来,直觉抬头去看。
刚看到桌边的男人,已听他沙哑的嗓子发出了怪异的笑,“金小姐,别来无恙啊。大半年没见,你还是那么风姿动人呢。”
金嘉爻脸色平静地看着他,在灯火的映照下,男人的脸轮廓鲜明,显得极为骇人。他的头发几乎理平了,成了光头。左眼不知是怎么回事,像是受过严重的伤,愈合之后皮肉全挤在一处。
金嘉爻皱了皱眉,有些不可置信,“陶然?”
“哈哈哈哈。”男人撕裂般的声音沙沙响起来,竟是在笑,“金小姐记性好,眼力也好。想不到我成了这副样子,你还能认得出我来。”
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震惊已极。眼前这人竟然真的是本该丢在黄浦江喂鱼的陶然!他竟然没死!金嘉爻手被绑在身后,掌心里已开始渗汗。想起昨天夜里从公司出来,到门口上车,陶然不知把司机弄到哪里去了。他戴着司机的宽边帽压低了头,把车开离了一条街,突然拿一块帕子捂了过来。她甚至没来得及掏出包里的枪。这个人是来报复她的,要是她开不出合适的条件,只怕会死得很难看。
心里这般意识,金嘉爻妆容端正的脸却仍是淡淡一笑,强自镇定装作并不在乎眼前的处境,“幸会,陶然。你把我带到这里来,是想怎么样?”
脚下的地面传来微微的浮动感,金嘉爻侧头看了看小屋的情况,判断这应该是一条渔船。
“金小姐觉得,我会想怎么样呢?”
金嘉爻心知此人素来的德性,听他那样问话,自知该有谈判的机会,便也顺着他的话语去猜。“如果你想要钱,尽管开口,多少我都满足你。”
陶然嘶哑地笑了,搁下饭碗,两手撑着桌子站起身走过来。金嘉爻这才看到他左腿该是废了,整条小腿从膝盖处呈现不自然的弯曲,无力地拖着。走路的时候只是作为勉强的支撑,一瘸一拐地挪动。
“这个世界上,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金小姐好像忘了,我家里也是做小生意的,从小到大也没缺过什么钱。你得想想,我最想要的,是什么?”
说着人已经站在金嘉爻面前,居高临下,略略歪着头看他。陶然嘴边挂着怪异的笑,令他那张脸看起来极其扭曲。金嘉爻心里快速盘算,也只默然挑眉看着他。
“我既然不缺钱,那自然是缺地位,缺名声,缺那五毒俱全的权力!我不像你那么好命,有个在政府里当官的老爸,我什么都得靠自己。要得到,就要付出,为了帮日本人做翻译,我都可以把自己心爱的人卖了。金嘉爻,你说我容易吗!”
说到激动处,猛然一巴掌甩在金嘉爻脸上。显然这样剧烈的动作做起来十分困难,陶然自己也踉跄了一下,喘着气。“可是你看你做的什么事?我那短命鬼老爸跟你老爷子好歹也是世交,你居然就为了我找你商量点事,对我下这么狠的手!你看看!”
男人一手指着自己左边脑门,和那只因为连根刨除而皮肉翻出的左眼,“你派人一枪打在我左脑,要不是我拼死跳江,子弹就直着贯穿我头颅了!不过,你没想到吧,因为我这一跳,子弹打偏了,从我这只眼睛里穿出来了。你的人看我跳江,对着我一通乱射,子弹擦破我的喉咙,打穿我一条腿,不过我还是没死。呵呵呵——,金嘉爻,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说明我命不该绝!你要我死,没那么容易!”
金嘉爻被他一巴掌打得耳朵锐鸣不已,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她舌尖抵了抵口角的血,抬起头冷冷看他,“既然你知道是我下的手,那你想要怎么样?”
“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我想怎么样?不过不要着急,你先听听我的信息,再想想到底要怎么样。”大概是站得累了,陶然拖着腿往后退了两步,坐在角落的柴堆上。“所幸我落江后被两个打渔的救了。对,就是两个礼拜前你和景灏天抓走的那两个。你还派人把他们的家里人软禁起来,要不是我逃得快,只怕连我也一起抓了。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他们是去货仓那里准备偷点废铁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来换钱的,怎么会惹了这么大事。所以我暗中潜进去观察了很久,金嘉爻,你没想到我会看到你跟景灏天一起出现吧?原来你背地里,是做军火营生的走私婆!”
看金嘉爻的眉头越皱越紧,陶然更是得意。“我已经跟大使馆的人联络过了,日本人正在寻找可以跟他们合作的军火商。金嘉爻,先前你不肯跟日本人合作搞定工部局的人,现在这个生意,还由得你不做吗?我真的没想到除了把你拖下水,我还能扳倒景灏天,你知道吗?景灏天那个王八蛋,他抢了我的人。就是因为他抢走了那个人,所以,我干脆把那个人送给了日本人。这一次我不单要把景灏天拖下水,我还要他的命!”
金嘉爻看着陶然那张怪异扭曲的脸,带着诡异的神经质一样的笑,不由背上也渗出了一片冷汗。“陶然,你别乱来。你要是敢动景灏天,他手下的人会把你砍成肉泥的。既然你要合作,那就应该坐下来好好谈。”
“你放屁!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八婆!信你好让你再暗算我一次!”陶然猛地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巧的勃朗宁手枪,那是金嘉爻随身携带的。枪口指着金嘉爻,陶然凭空做了个开枪的动作,哈哈一笑,“这一次,由我来导演。金嘉爻,轮到你拭目以待。”
画凤楼戏台对面的二楼厢房窗台开着,从天井里望出去,正好看到一轮偏月。云初两手支在桌上,看到楼下台上正在忙着布景的工匠,奇怪地问,“现在都到饭点了,怎么还会有戏听吗?”
桌对面东藤介野递了一碟小点心到他面前,冲着他柔和地笑,“上次在这里见到你,本想请你上来听一出戏。结果被人搅了,你我都没听成。今天我特地包了场,让甄芊芊加唱一场,算是赔给你的。”
云初听他说话弯弯绕绕的,竟学了不少民国人的腔调,又说得不尽标准,倒像这唱戏的是他东藤介野,不禁抿着唇角笑了。“不过就是一场戏,哪里就要这么当真。甄老板要是知道你是为我包的这个场,只怕气得要把行头都掼了。”
东藤介野意味深长地望着他,狭长的眼又是那样微微眯了起来,看得云初心里惶惶不安。正要说什么,却听东藤已经开了口,“说起来,要不是这场戏,我又怎么会见到你?要不是被人搅了场,我又怎么会跟了你两条街?如果不是这样,今天我也不能跟你坐在这里听戏。云初,这一场戏,对我来说很重要。”
他的手伸过桌面,轻轻捉住了云初交叉着十指搁在桌上的手,若有若无地揉了一把。云初心里下意识地就要躲开,却终于咬了咬牙没动。东藤介野心里怎么想的,他可谓心如明镜。这一个多月接触下来,东藤对他这方面的试探可谓日趋频繁,云初心里再清楚不过,这个男人已忍不了多久了。
东藤的手在他手上轻轻拍了拍,从碗碟中拈了一块糕点,凑过来递到云初嘴边。云初愣了愣,才终于伸手接过,自己咬着吃了。东藤见他这样,也没表现出在意,自己也拈了一块来吃,“至于甄芊芊,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跟他逢场作戏,他很懂情趣,也很知进退,这种镜花水月的事,他看得比谁都透。”
云初猛然被糕点哽了一下,脸上微带着几许尴尬和错愕,连忙端茶来过下去。东藤介野见他这样,竟宠溺地大笑起来。“抱歉,我不该,跟你说这些。”
正这时,突然楼梯咚咚作响,厢房的门被拍响了。“中将,军区加急送来的信。”
东藤介野叫了警卫进来,那警卫把信封交到他手里,“刚送到军区的,但是送信的人说很急,所以军区才派人送到了这里来。”
他们说的话云初听不懂,只好假作转头看向楼下戏台。布景已经搭好了,乐班子开始调试管弦。警卫跟东藤说了几句话就出去了,东藤介野撕开信封,不由皱了皱眉。而后他把信摊到云初面前,轻笑,“云初,这个是用民国文字写的,不如你帮我看看写的什么。”
云初回过头来朝他看了一眼,正要伸手去接,忽然想到会不会是故意拿来试探他的,便微微一晒把信推还过去。“这是你们军区的事,别是什么重要的机密。若是我看了,你会不会杀了我灭口。”
东藤介野倒是一愣,似乎是没想到对面这人会这么想。再度笑出来时显然更多了几分欢喜,这个徐云初倒比拓人还要来得敏感了。“怎么会,我的翻译不在,你就权当做我的翻译。若真是泄密,也是我叫你看的,要处置当然是处置我了。”
云初这才伸手拿过来,从头看了,转述给他听,“信上说,让你明天晚上八点钟到黄浦江码头以西的废弃农田,有你感兴趣的东西。他帮你联系好了军火商,到时候你可以跟他们当面谈买卖的事。署名是——陶然。”
这名字落在眼中,云初心里不防猛地震了一震。他眉头终于微微一皱,心知有所失态,只好假作懊恼地望向东藤介野。
东藤介野面上了然一笑,伸手拿回了信,顺便又捉了云初的手捏在掌心里。“你心里恨陶然的,对吧?毕竟,他当初把你——”
云初顺势就甩开了他的手,面色一沉冷冷别开了头,“别说了。我不想提这个人。”
心里却是怔怔想着信上的内容,黄浦江码头西岸的废弃农田,军火商,这么说来,日本人已经开始着手置办后备的军火了?
第四十六章
圣约翰大门外是一条笔直的林荫道,路灯一盏一盏嵌在梧桐的树冠里,映照得漫天湛橙,散似霞光。快近十点,路上已经没什么人,只有偶尔一两个晚归的学生,踩着脚踏车匆匆经过。云初和东藤介野并肩走着,夜晚的空气净爽,脚步声听在耳中格外清晰。云初低头看着自己脚尖,一步一步直线向前走。
“云初。”垂落在身侧的手腕忽然被握住,东藤介野的身体略略挨近了些,拉着云初停下了脚步。
云初默然无声,随着他的动作站定,转身来看他。“谢谢你送我回来,我到了。”
“是。”东藤介野看了看近在十几米开外的大门,不禁低笑,“怎么都觉得,路程太近了。”
“你为什么叫车子先走了?一会儿还得自己走回去。”云初听他语极暧昧,只得不着痕迹地低了低头,把话题转移。
“是啊。我只想着要多陪你一程,却没想过返程是要自己走的。人,是太容易被眼前的诱惑迷惑住了,是吧?”
往往会忽略诱惑背后的危险。云初蓦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心底悚然一惊。面上却是轻悠悠地一笑,手腕挣了挣,道,“这可是你自己选择的,一会儿自己走回去,却怪不得我。”顿了顿,视线绕过东藤肩膀看向校门,催促道,“我到了,你快走吧。给人看见了,不好。”
东藤介野送他回来不是一次两次了,以往每次开车,云初也不准他送到校门口。借口说是怕别人看见,实际上到底是怕人误会他跟日本人纠缠还是别的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东藤介野却是遽然一笑,“是不好,还是你不好意思?”看云初脸色一凝,忙又软声,“好好好,我这就走。”
说着理了理云初的衣领,突然低头在他侧脸亲了一下。那一下挨得极近,几乎是贴着云初的嘴角了。等云初反应过来,他却已松开手腕退后了两步,笑吟吟地对着他,“这就当是鼓励的礼物吧,好支撑我独自走完返程。回头见,云初。”
云初站在原地看着东藤介野转身走远,拿手背狠狠抵在被他亲过的地方,骤然觉得心里一阵烈痛。即便再有什么难言的理由都好,对那个人,这都算得上是一种背叛。凄然地闭了闭眼,背脊靠住身后的梧桐树干。
景灏天,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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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阴,到了夜里七点,竟是三月天空起雷,轰隆隆闷响不停。
景灏天坐进车里时,四双经不住朝后面看了看,回过头来发动车子,有些迟疑地问:“少爷,你不多带点人吗?”
后座的人面容隐在暗处,看不清神色,只听他声线冷淡地说道:“不必。货仓那边有十来个人,带得多了,反倒显得我心里虚弱,忧虑过甚了。阿坚会带二十个,晚半个小时从百乐门出发。到时候我先看到金嘉爻再说。”
阴天,没有月光,夜色很暗。车子开往黄浦江码头,四双听得景灏天语气冷森森地同他说话,“我知道你跟云初关系好,我在做什么事情,你别让他知道。还有今晚的事搞定以后你调派些人手,专门负责保护云初,千万别让他出什么事。”
“少爷放心,明天我就调十个保镖到学校那儿去,一旦云初哥离开学校,他们随时暗中保护。绝不让云初哥出一点儿麻烦。”
景灏天没再说话,直到车开过了两条街,才突然轻轻冷笑了一声。四双以为自己听差了,但车厢里安静如斯,他分明是听见景灏天清清冷冷地笑了一声。于是试探地问上一句,“少爷,怎么了?”
问了句,却没听到答话。寂静的车里打火机擦着的声音,火光一闪,景灏天点了一支烟。“没什么。四儿,有件事我得给你提个醒,今后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你最先要保的,是徐云初的安全,不是我的。懂不懂?”
四双忽然觉得少爷今天怎么忧虑重重的,想来心里头是有计较。若真遇上什么事,他至少有能力自保。他对徐云初上心,所以要他多顾着云初哥,那也是该的。于是老老实实嗯了一声,“少爷你放心,你和云初哥,我都会顾全的。”
却没想景灏天长长吐了口烟,一本正经道,“你没听明白,我要的不是你兼顾。我再说一遍,无论是什么情况,都必须先顾他。徐云初,他是我的命。”
第一次听景灏天说这样沉重的话,四双张了张嘴,最终只得“哎”了一声。
车子到货仓外头时,东藤介野已经等在车子旁边。带了一个吉普车队,大约有十辆车,不排除司机,警卫人员大概有五十。
景灏天嘴角勾了勾,好大的阵仗。单身一人下车,径直走向东藤介野。一队人都穿日本军装,就这一个穿西服,被很好地保护着。他们谁是老大,景灏天一眼定乾坤。
两手兜在裤袋里,修长的腿站到东藤介野面前,与他眼对眼说话。“我听说这里有买卖做,可看这仗势却不像。阁下莫不是来抢劫的?”扭头看了看东藤身边的几人,微笑,“谁是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