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而不识。
嘴角凄然一笑。
景灏天和徐云初的相识,不过是宿命的一场玩笑。断然走不到天荒地老。
手指下意识地曲了一下,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只是空气过隙,什么也没有。心下恍然一空,张了张嘴,却只能叹一声,罢了。幡然醒悟,总好过一世糊涂。
乱世浮生,不谈什么救国救世,不谈什么高尚无私,他只要景灏天活着。之前他还想着若还有机会,他希望一切过后仍能够留在景灏天身边,好好地,平平淡淡地爱他一场,陪他走完一生。只要景灏天需要,只要景灏天愿意,他就会坚定地与他携手到老。不顾一切,至死不渝。
可现在、眼下,他什么都不求了。徐云初最大的愿望,只要景灏天好好地活着。
怎么想到他暗地里做的是军火的买卖,怎么想到日本人会跟他牵扯上关系。如果景灏天拒绝,日本人有一万种手段能让他死。如果景灏天跟他们合作,国民政府也断然不会放过他。若有一天他接到的命令是亲手暗杀景灏天,那怎么可能!
所以,他情愿现在设法破坏东藤的计划,也绝不愿景灏天来蹚这趟浑水!
命运一早有它的安排,他和景灏天,只能到此为止了。
对不起,景灏天,对不起。
可还是幸运,今夜来这么一遭,早一点知道景灏天真正的背景,让他还有机会同猎鹰部署好保证他的安全,将他排除在局外。
虽然那些风月欢爱,已无法再顾及两全。景灏天,徐云初只能用放弃你这种方式,来酬你如此深情。我要你活着。
真的,对不起。
云初用力地眨了眨眼,强行隐去将欲崩决的泪水,转身就走。
手臂却突然被用力拽住,而后,景灏天的胸膛从背后撞上来,两条手臂扣在他肩膀和腰上,紧紧地将他锁住。
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一向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景灏天,竟然会抖成这样。
耳边充斥着他透不过气似的低喘,沉稳有力的声音亦微微颤抖着,“你那时候离开我,就是因为那样?”
对于徐云初来说,那时该是被背叛,是生受屈辱,是有苦说不出。或许因为太苦太难,反而能咬牙挺住不肯轻易崩溃。可对于他景灏天来说,自小养尊处优横行霸道,别说委屈,就连小亏也没吃过一记。却像个局外人一样听闻徐云初受过那样的凌虐欺压,别说保护,就连安慰都不曾做到。
他景灏天,原来是这么没用的一个人!是这么靠不住的一个人!他不但没有保护好徐云初,甚至连陪他一起痛一起受折磨,都没有做到。这样的景灏天,又有什么资格说徐云初是他的命这种狗屁不值的话!
光是想象云初那时受过那样的苦,他就想杀人。可说到底还不是他自己作下的孽,最该死的那个,原本就是他景灏天。
若当时徐云初的离开叫他认知到什么是无能为力,那么此时此刻的感觉,简直是万箭穿心。他自以为自己有一双强悍的臂膀可以为徐云初撑起畅泳的天地,原来却只是叫那人光天化日地遭雷劈了一场。而他此时也只能紧紧地抱住了他,颤着声音一遍一遍跟他说,“对不起,云初,对不起!我是个混蛋,我才是那个脑门上刻着衰字的王八蛋!”
强自忍住的泪,在听到景灏天这样撕磨的自责时,再也抑制不住,崩溃横流。手掌紧紧压在他圈住肩膀的手臂上,几乎拼尽了力气才克制住哽咽。徐云初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对他说话,极度冷静的,带着轻笑的,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那些都过去了,也没有必要再提。景灏天,现在你都知道了,你我之间,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微微抬起了头去看仓库顶上昏黄的灯光,仿佛这样眼泪就会倒流。全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空,若不是身后那具胸膛支撑,他只怕会狼狈跌坐到地上去。从没想过跟景灏天分开,要承受这种从血脉中剥离的痛,他只觉得这样像是自己拿刀捅进身体,裁断筋脉,剜心掏肺。
痛得头晕目眩,呼吸困难。
景灏天似乎是愣了一下,却笑。笑得很狼狈。“你在说什么屁话!徐云初,你知道我他妈的从来不在乎那些鸟事!你当你是女人吗,要在乎狗屁的名节贞操吗!就算你是个女人,那些对我来说,也都是狗屁!”
云初的泪落得更凶,印象里,他长这么大,从没像今日这样落泪。怎么也抑制不住。景灏天,为什么不像从前那样发狠发狂地将他推开,扇他耳光?他可知他今日说出这些话来,就像是伸手在他心脏上捏了粉碎,快叫他痛死了。
痛得快死了,徐云初还要用那么冷静的口吻逼他放手,冷静得让自己都觉得可怕。“可是我在乎。景灏天,你不是喜欢我干净吗?若只是我的人不干净,心却总还是你的。可是你看,我的心也不干净了,我对那个日本人动了情了,你还要这样的我来做什么?”
“我要的!还要的!”那人的手臂紧了又紧,仿佛是怕稍稍松开了些,怀里的人就会突然消失了一般。景灏天将脸贴在云初颈窝里,蹭得云初微微疼痛,“你说过,你心甘情愿跟我的。就算你的心都是别人的,就剩我一个躯壳,我也还要!往后你老了,你死了,我也还要!我景灏天这辈子,就要定你一个!”
怎料得当初一个眼神,竟望进了这样深不见底的情海?若早知道是这样,他真该在再次遇见的时候就与他泾渭分明,再无瓜葛。云初微微张开了口,说不出话,呼吸不到空气。猎鹰最最忌讳的就是动情,他怎能对景灏天这么毫无招架之力,由得自己与他沉沦纠缠?
可是,那是景灏天用命换来的,若不是刺杀张总董的偏差,那一枪,景灏天本不该受。原本就是他徐云初欠了景灏天的啊!他本想用情去酬他的命,却怎会把命运搅得这一团乱!
还要轻蔑地勾着嘴角,轻松地说着,“景灏天,你这样我都不太习惯。你是个男人,做的事就得像个男人。我也不是个女人,也不要你的承诺,只求你好聚好散,对你对我都好。”
“我跟谁都可以好聚好散,就你不行!”
景灏天两臂一错,猛地将他转了个身,与他面对面望住。云初惊讶地看着他血红的双眼,眼眶竟有些浮肿。若不是强忍着,只怕他也会流泪吧?手臂被狠狠拉了一把,景灏天用力握住他的手把枪塞到他手中,手掌一拢教他食指搭在扳机上,枪口霍然对准自己胸口。
望住云初的眼中是狂烧的坚定和认真,景灏天倨傲地侧头看着他,嘴边冷冷一笑,“我说过,你想甩了我,得跨着我的尸体过去。”顿了顿,看着云初讶然瞪大的眼睛,景灏天握住云初的手紧了紧,枪口贴身抵到胸口,“徐云初,你要走可以,杀了我,就没人缠着你了。你只有这么一次机会,如果你下不了手,或者错手,那么今生今世我都要跟你缠在一起。不管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两个人,一把枪,第一次以这么怪异的姿势靠近。
云初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动枪就会走火。景灏天浑身浴血重伤昏迷的样子,他永不想再看一次。“你放手。景灏天,你疯了。”
那人不在乎地冷冷一笑,“是,我是疯了。早在你当年离开我的时候我就已经疯过一次了。就算你说我强求都好,这手,我决计是放不开的了。”
换做以往,景灏天这般坚持,云初整个人从身体到心都被他融化了,早就该缴械投降了。可这次不同,或者说,以往的那些,再不能眷恋了。他被景灏天感动这一回太容易了,要他对他投怀送抱太容易了,可容易过后,往后要保景灏天的命,就不容易了。
孰轻孰重,两相权衡,徐云初,总要知道选择。哪怕心已经痛得麻痹了,头脑也是要清醒的。
臂肘猛地一掣从景灏天手里挣脱出来,云初狠狠一把掼了枪,抬手一巴掌甩在景灏天脸上,“一个大男人成天要死要活地,你成了个什么体统!说得多好听上海的富贾大商,不过也是个矫情妄为不顾念父母恩义的二世祖!景灏天,你莫要叫我看不起你!”
景灏天的脸往侧里一偏,半晌没有转回来。他只拿一只手掌若无其事地抹了一把,冰冷的目光慢慢转向云初的脸。而后那手掌又去抚摩云初的脸,拿手指为他揩去满脸的泪。景灏天的声音有一些嘶哑,“你说得对。若你不在,我自然也不在乎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看不看得起,又有什么打紧?徐云初,我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找我,为你养父求情,你跟我说,你很早就知道为了得到,必须付出。那么今天,你告诉我,我要付出什么才可以留住你?只要你说,我什么都愿意给,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云初静静地任他手指在脸上抚弄,抬头与他望着,张口而无言。
要何其幸运,才能得一人情深至此?他是多么想贪心一点,还能与之白首不相离,穷一生来俦他一世倾心。
那样,多好。
景灏天,你叫我,要怎么办?
第四十九章
“云初,你告诉我,我要用什么,才能换到你在我身边?”景灏天嘶哑的声音,满身满心的疲惫。手掌像锁匙紧紧禁锢住云初肩膀,死也不肯放手。那样坚定不渝,只怕云初拿刀捅进他的心里,他反而会得之甚幸地笑出声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两人的角色竟已易位,强悍与被动,因为景灏天用情至深,在他和徐云初之间,悄无声息地逆转倒置。噬心跗骨之情,太深太沉,如天罗地网漫天撒下,凡入网之人,皆不能逃脱。
若说徐云初彻底征服了景灏天,他已经做到了。那个人,就像他给出的承诺一样,因为爱上徐云初,当事事以他为先。不计后果,不计代价。
云初嘴角微若地笑起,也伸了一手触摸到景灏天脸庞,缓缓地抚动。“你还不明白吗?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东西,只要你愿意交换,就能得偿所愿的。再是你钟爱的东西一旦属于别人,只要那人不肯出让,便是你倾城覆国去交割,也是得不到的。景灏天,你从小到大向来要什么有什么,这样的感觉从未尝过,所以才觉得难以接受。事实上,只要你尝过了,便就知道,那不过是这么一回事而已。”
“你放屁!徐云初,你分明知道我有多在意你。别他妈的在我面前装轻佻!你根本装不来!”一手狠狠地捏住云初下颌,景灏天眼中的怒火一层层烧起来,手劲大得几乎要将他整个捏碎。“若是你说的这样,你他妈的跟我柔情蜜意算什么!这些日子你对我挖心掏肺的算什么!你跟我在床上热火朝天的算什么!你他妈给我说清楚!”
看着他渐渐翻涌上来的怒气,云初心里狠狠抽痛。他太了解景灏天,就好像他们两人之间,差了一层纱,一旦揭破,曾经相爱的过往就变成了捧在手心里的琉璃水沫,风吹云散。
眼中闪动着蔑然的笑,云初抬起头将自己冰冷的唇贴近他的,“你我之间,不过你情我愿地过了个场,还能算什么?景少爷,你也是风月场里混大的,逢场作戏也是拿手的,可千万别将它当了真。我这个身体,你什么时候要,尽管来拿,我待你还像从前一样。至于我的心,就不劳你挂心了。相信以你的见识,应该也不会稀罕。”
用力地吻了吻他的唇,落到下颌、喉结,云初笑得轻淡而随性,“床上的那些,我跟东藤介野也常做。他的技巧跟你比起来,有过之无不及。你若是喜欢,还可以来找我。只要跟他的时间不冲突,我都可以应承你——”
清脆的巴掌声蓦然响起,云初的脸猛地一侧,截断了未完的话。白皙的脸上即刻浮现出几道印子,微微肿了起来。精致的嘴角还在笑,慢慢渗出一缕血红的液体。
景灏天浑身都在颤抖,像被人扼住了喉咙急促地喘息着,咬牙切齿也止不住身体的抖。“徐云初,你犯贱!那个鬼子他强暴了你,你居然还跟他上床!你他妈就是天生的贱货!”
却想不到云初突然大声笑了起来。他边笑边拿手揪着景灏天的衣襟,双眼直直望住了他,“那又怎么样?景灏天,你别忘了,你跟我最开始的时候,也是你强奸了我!我还不是一样喜欢给你上?就许你这样对我,别人都不行?景灏天,你不过是,比别人更自以为是而已!东藤介野他是日本人又怎样,他对我也很温柔,百依百顺。跟你比,只会强,不会差!”
要粉碎男人的尊严,不外乎告诉他在他心里,最强的那个不是他。手紧紧攥着景灏天的西装,云初笑得弯下了腰将头抵在他胸口。低下头去紧紧闭上眼,再抑制不住冲刷如洗的泪水。嘴里却发出讽刺的笑声,笑得断断续续,抖动着双肩。
死一般沉寂的货仓里充斥着他的笑,再听不到别的声息。
景灏天任由他揪着衣襟,木然地站立,如同杵在地上的一根木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伸手到胸口,扯住云初拎在他衣服上的手,狠狠地往下拉开。
“滚。”
木然地冰冷地说了一个字。身体往旁边侧让了一下,不让云初沾着他。
云初踉跄了一下,才像是勉强站住了。身体侧在一边,低着头,还在断断续续地笑。
景灏天突然冲上去一把拧住他的手臂将他猛力往外推了出去。云初的身子就像是不着力那样软绵绵地,被他过于狠劲的力道推得一下摔了出去,狼狈地跌坐到地上。“给我滚!趁我没改变主意快滚!要找人干尽可以去找你的日本人!”
云初始终低着头,默默地爬在地上,几乎也没有停顿,扶着门框缓缓起了身,便推开了门。
扑面而来一阵潮湿的冷风。仓外强劲的雨势打在屋顶,一阵乱响。那人只是垂着头用力把门推得更开,像是极为享受那风雨扑面。“景灏天,你保重。”
便直接钻进了雨幕。
四双和阿昌守在外头,隐约听见里头景灏天暴怒喝着什么,而后就看到云初独自冲入雨中,瞬间便跑得远了。原本对于徐云初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感到疑惑,看到徐云初独自走了,四双猜得大概两人又发生了什么事,便摸到门边去看。
景灏天垂着手木然地站在原地,目光拖曳在地上,无一分表情,亦无一丝动作。就那样直愣愣地站着,像是被人抽了魂。
四双不敢问,只是走进去站在门边,默然守候。
记得从前那一次,徐云初离开后,少爷几乎夜夜买醉。可那时候再失望,也没这一次来得失魂落魄。是了,少爷这样的人,从来都是桀骜霸道,这世上也唯有那样一个人,能叫他丢盔弃甲连自我都没了。
看少爷这个样子,他跟徐云初分明就是不同寻常地有事。况且他来的路上还在关照他不要让云初知道他的事,结果云初就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至于云初跟景灏天说了些什么,他是猜不到,但看这个结果,定然不是好事。四双心里暗骂,今晚上这个事,简直就是他妈的莫名其妙!
也不知过了多久,景灏天忽然走到被扔在地上的枪旁,弯腰捡起了它。四双心里一紧,正要说少爷你想干什么,却见景灏天只是冷着脸把枪插入腰间的枪套,顺手理了理身上的西服。“通知阿坚带着跟他来的人,在这附近的农居和江上的渔船都去细细搜一遍。陶然的腿瘸了,走远路会很累。金嘉爻估计就在附近。”
话音冷然,全听不出有何不妥。四双一眼看见他如刀刃一样锋利冷锐的眼神,心里却是叫苦不迭。这样的少爷,哪里还是常日里那个人?
过于正常的冷静,反倒是大大地不妥,处处都不妥!
稍一愣神,就听得景灏天冷冷撂了句话,“还不去,你是聋了怎么的?”
声音不大,却是威慑力十足。唬得四双赶紧欠了下身跑出去传话。一回头景灏天已经自顾自上了车,四双赶紧跑过去坐到驾驶室。“少爷,回公馆吗?”
后车厢的人懒懒应了一声,似乎精疲力竭。四双赶紧发动了车子。车头刚别过两个弯道,突然又听得景灏天吐了口烟,懒洋洋地道,“还是去弗莱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