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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公元1744年1月的一天,一个寒冷的冬日。雪后的天空晴朗明净,抬眼望去,一望无际的雪原空旷而苍凉。两辆马车在这空寂的雪原上辚辚而行,洁白的雪地留下了深深的车辙印。
“夫人,前面就是俄罗斯的边境了。”一直紧跟在第一辆马车旁的骑士靠近车窗,恭敬地报告,随即拨马向前,去向守侯在边境的俄国大臣通报沙皇尊贵的客人已经到达的消息。
“已经要到了吗?”随着少女活泼清脆的声音,紧紧闭着的车窗突然从里面被推开,一个漂亮的小脑袋探出窗外,兴致勃勃地张望着。
“索非亚,快坐好,这样不成体统。不要象在家里那样随随便便,公主就要有公主的样子,不要象个没规矩的乡下丫头。”一个严肃的女性声音轻声训斥着。
“妈妈,这有什么关系呢?难道俄国不是马上就要变成我的家了吗?”少女不满地嘟囔着,将头缩回了车内。
做母亲的爱怜地看着嘟着嘴赌气的女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索非亚,你不知道……”
这辆穿过波罗的平原,从遥远的普鲁士小公国安哈尔特·采尔布斯特秘密赶赴俄罗斯的马车所载的,是当今女皇,伟大的彼得大帝和叶卡捷林娜皇后的女儿,叶丽萨维塔·彼得罗芙娜所邀请的尊贵客人,普鲁士的索非亚·奥古斯塔·弗雷德丽卡公主和她的母亲乔安娜·伊丽莎白公主。年仅14岁的索非亚公主,是被叶丽萨维塔女皇为自己的外甥,皇储彼得大公而选的皇妃,说起来,索非亚和同样出身普鲁士的彼得还是远亲。
未婚而无嗣的叶丽萨维塔女皇选中了自己姐妹安娜·彼得罗芙娜和普鲁士的荷尔斯泰因公爵卡尔·腓特烈所生的儿子卡尔·彼得·乌尔里希作为继承人,那年彼得15岁。女皇将他带到俄国,按照俄罗斯宫廷的习惯教习,训练他成为一名合格的皇位继承人。但是彼得看上去并不是一个健康的孩子,他外貌清秀,但身体却显得孱弱,性情阴郁而古怪,任性和残忍表现得尤为明显。残忍在皇家看来并不是一个缺点,鞭打宠物狗,虐杀老鼠和小鸟,这样的行为并不比他的外祖父,常常把只有小小过失的大臣打得头破血流,强迫不肯在化装舞会上戴魔鬼面具的老臣戴着角帽裸体坐在涅瓦河的浮冰上,使身体虚弱的老人因此一命呜呼的彼得大帝过分。但是,这个孩子漂亮而孱弱的外表下隐藏的某些疯狂的迹象,却使女皇深为不安。因此,为他挑选一个合适的妻子,尽快得到继承人,成为女皇考虑的头等大事,或许可因此改变他的性情,使他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
此时的索非亚并不知道自己是作为一颗怎样的筹码放在女皇的天平上的,这个早慧的少女在母亲反复的叮嘱中明白的一些事情并不足以应付她将要面对的惊涛骇浪,但是,她性格中勇敢沉着、果断坚决的一面,在她将要经历的凶险的政治斗争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那个机灵活泼的少女,通过自身的学习和磨砺,适应了如同俄罗斯的冬天一样严酷的宫廷生活,如鱼得水地遨游其中。孤立无援远嫁异国的公主懂得如何充分利用金钱、权利和美貌,编织起一张庞大的势力网,这张网不仅在生死攸关之时保护了自己,更改变了整个俄罗斯的命运。正如同她在踏上俄国的土地之前所说的,这个横跨欧亚的庞大帝国,成为了她的所有物,并在这位坚强有力,雄心勃勃的女性手中发扬光大。这位西欧宫廷中成长起来的公主,将继续彼得大帝的事业,把俄罗斯建立成开放的强大帝国,对外扩张,对内改革,兴修城市,创立学校,竭尽全力促进文学、艺术、建筑和教育的发展,同时又加强集权专制,以冷酷无情的手段打击一切反抗者,竭力维护帝国统治的根基。在彼得大帝之后,德国来的少女,终将成为俄罗斯历史上的另一位伟大的统治者,被俄国人尊称为大帝的杰出帝王。
当车轮压上俄罗斯的国境线时,一支军乐队奏起了铜管乐表示隆重的欢迎。索非亚兴奋地将眼睛贴到车窗的缝隙上,好几次企图推开车窗,但是都被母亲乔安娜公主制止了。
“注意仪态。”乔安娜低声警告着,但是她自己也激动得双颊绯红。这是多么隆重的待遇,乐队一直护送着马车驶到为了迎接她们而在边境上建起来的堡寨前。仅仅是一个普鲁士小公国的公主,从来没有受到过更多重视的乔安娜在给她丈夫的信中写道:“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全是为了不起眼的我,一个有生之年从未有人为她演奏过乐曲的人。”然而,乐曲并不是为乔安娜演奏的,而是为她美丽的小女儿索非亚,有着浓密的栗色头发,宽阔洁白的前额,高高挑起而显得意志坚定的深棕色眉毛,挺直而略略有些鹰钩的鼻子,和聪慧明亮的浅褐色双眼的,将要成为俄罗斯未来的皇后的少女。
车门打开了,先出来的是乔安娜,那是一位温柔的娇小的妇人,略略有些紧张,然后,索非亚带着和在旅途中活泼的姿态完全不同的,文静端庄而又落落大方的态度,提起裙子,伸出穿着羔皮靴子的小脚,踏在了铺在雪地上的红地毯上。
她睁大了在明朗的阳光下呈现出清澈的淡蓝色的眼睛,环顾着将要属于她的土地。然后,对迎候在一旁的,女皇的使臣亲切地一笑。从圣彼得堡冒着风雪一路赶来,满肚子牢骚的使臣所有的怨气都被这迷人的笑容驱散了。
两位公主在边境上稍事休息,享用了从银茶炊中倒出的热茶和丰盛的点心。依照女皇的圣旨,她们必须继续向莫斯科前进。
披上女皇赐予的貂皮大衣,索非亚和母亲坐进了由10匹骏马所拉的华丽的俄式雪橇。这令她感到新奇。雪橇的棚厢安装在滑板上,两侧各有一个窗户,厚厚的玻璃挡住了窗外的寒气,又可尽情欣赏雪原的美景。厢壁上蒙着起绉的厚缎子,地板上铺着丝绸的被褥和靠垫,还有柔软的毛皮,暖好的石块包在丝绸中,既能温暖身体又不至于烫伤公主们娇嫩的肌肤。索非亚兴奋地叫了一声,将身体埋进了一块大大的白熊皮里。这是在安哈尔特·采尔布斯特小公国里从未享受过的。美好的生活似乎已在眼前拉开了序幕。
一个骑兵队护送着雪橇在一星期后到达了莫斯科,女皇通常在这里过冬。这时正是晚上七点,夜幕低垂。按女皇的安排,她们换乘马车前往阿南霍夫宫。
索非亚换上了精致的宫廷礼服,剪裁优美的白色礼服恰到好处地强调出她那纤细的蜂腰。同年龄的少女多半未发育完全,但身材高挑的索非亚已拥有了好象象牙雕琢而成的光滑优美的胸脯和肩膀,花边手套的袖口簇拥着圆润的胳膊。浓密的栗色发卷紧紧地贴着高高梳起的发髻,宝石镶嵌的头冠正中是一颗好象晨星一样灿烂夺目的钻石。
阿南霍夫宫灯火辉煌。所有人都聚集在一个华丽典雅的大厅中,上千支芬芳馥郁的蜡烛在水晶玻璃和青铜的烛台上燃烧,在温室中培养的,夏季的鲜花在这个冬日的夜晚竞相怒放。
“乔安娜·伊丽莎白公主和索非亚·奥古斯塔·弗雷德丽卡公主到——”随着侍臣歌唱一样的通报,索非亚翩然飘入了人们的视线。
她带着迷人的笑容,抬起双眼。在人们的簇拥中,一个穿着金线铺绣的黑衣的少年向她走来。他看上去甚至比实际年龄16岁还要小一些,中等个子,窄肩膀,腰身苗条,满头金色的卷发簇拥着一张少女一样秀丽的鹅蛋脸儿,脸色苍白,嘴唇鲜红,眉毛淡到几乎看不见,青蓝色的眼睛带着做梦一般的神情,秀气挺直的鼻子,鼻翼有点神经质地抽动着。那就是皇储彼得。
“天啊,他看上去简直还是个孩子。”索非亚略略有些失望,她梦想中的王子是高大、强壮、勇敢、英俊、意气风发的,因为她是个精力充沛,酷爱运动和冒险的姑娘,但眼前这个就要成为她丈夫的男人,看起来就象个精致的陶瓷娃娃,而且一副了无生气、厌倦疲乏的模样。
“如果推他一下,肯定‘砰’地跌到地上就碎了。”少女刻薄地想象着,露出谦恭的微笑,向着面前的皇储行了屈膝礼。
“索非亚……”彼得茫然地扫视着眼前的两个女人,含糊不清地嘀咕着。
“是,殿下。”索非亚抬起头,大胆地注视着彼得。
象被年轻姑娘的目光烫到了,彼得一瞬间显出慌乱的神情。他很快稳住自己,退后一步,执起少女的小手,用嘴唇轻轻碰了碰。
他轻轻在她耳边用德语说;“欢迎你,我的公主。”
就是这句话,让少女的心砰地跳了一下。同样的语言,拉近了两个在同样的环境中同样孤寂的年轻人的距离。
索非亚对彼得油然产生了一种母性的怜爱,他的漂亮而瘦弱的外表并不能点燃她心中的热焰,却触动了少女天性中最柔软的部分,让她想起小时候所拥有的玩具娃娃,苍白的、精致的、没有生气的美。
索非亚想;“他会死的……他好象就快死了……天哪,他需要有人好好照顾他,让他健康起来。”
当然彼得并不知道索非亚在想些什么,但是看来他对这位远方表妹的到来是高兴的,尤其是,她才刚刚离开普鲁士,在他眼中,她就是故乡的一朵小花,带来了久远的故土的消息。他并不爱俄国,哪怕他强迫自己去爱,彼得大帝的血在他的血管中不起作用,哪怕它给他带来一个辽阔帝国的皇座,普鲁士的荷尔斯泰因·哥道普公爵,才是他在自己内心认定的归宿。
彼得冰凉的手指握住了少女的手,她的手指是温暖的。两个年轻人在侍从女官的带领下来到女皇卧室外的接见厅,乔安娜公主跟在后面。叶丽萨维塔·彼得罗芙娜正在那里等着他们。
索非亚几乎是第一眼就被女皇的美丽和威仪所慑服,她和母亲恭敬地行了吻手礼,女皇也以热情的拥抱表示欢迎。
按照女皇的安排,母女俩在宫中住了下来,其间送给了索非亚大量的礼物,包括数不清的服装、首饰、各种精巧的小玩意儿、马车、骏马等等,但索非亚最喜欢的还是那数十卷羊皮精装的俄文书。她在专门为她聘请的教师的指导下,如饥似渴地学习着俄罗斯的历史地理和语言文化,很快便能以流畅的俄语在女皇面前朗读诗歌。由于她的机智和谦虚,很快就博得了宫廷里上下人等的好感。尤其在女皇和面前,她的表现再完美不过,以至于女皇常常感叹,她为什么不是自己的孩子呢。
但是有一个人很不喜欢她的改变,那就是彼得。索非亚的所作所为令他感到愤怒,但又无可奈何。他坚持和他在一起时必须说德语,要她给他念德文写成的书。在她积极主动地去东正教教堂接受训诫的时候朝她发脾气,尽管自己来俄国后也改了宗。
索非亚此时已经对彼得的脾气有了更深的了解,但她还是指望能改变他。她几乎是强迫自己培养对彼得的爱情,象一个小妈妈一样宠爱他。
她拉着他出门骑马。索非亚起初还维持着端庄的仪态,让仆人将她扶上马背,但一出皇宫的范围,她立刻两脚分开跨在马背上,双颊通红,褐色的眼睛闪闪发光。
“来呀,彼得鲁沙,快过来!让我们一起跳过这条河!”
彼得紧张地骑在马背上,他骑着一匹温驯的母马,但还是感到不安。索非亚表现出他完全不熟悉的姿态,她那么活泼,精力充沛,而又咄咄逼人,不容违抗。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她,来到小河边。
“彼得鲁沙,我们一起跳过去!”索非亚鼓励着,但是,彼得却只是摇头。
“算了……我们还是回去吧……晚上还要参加陛下的舞会。”彼得说着,低着头拨马转身。
索非亚怅然地注视着独自离开的马背上的纤细身影。
“是的,我想还是太快了。可怜的孩子,应该慢慢来。陛下已经把他逼迫得很厉害了,我不该太着急。”索非亚努力地压制着失望,这么对自己说。
女皇的化装舞会在阿南霍夫宫最华丽的大厅里举行,每一次都有数百人参加,欢声笑语象波浪一般涌动。装扮成神仙鬼怪,或者其他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物的人们在面具的掩饰下抛弃了矜持和架子,尽情欢乐。穿着笔挺制服的侍者们不断送上美酒,大量从法国订购来的水晶玻璃杯按照俄国的传统习俗在男人们饮酒后从肩膀抛到身后摔碎。铺着绣花桌布的长条桌上,金银器皿和珍贵的瓷器里盛放着丰盛的菜肴和数不清的精美糕点,尽客人们自己随意取用。
索非亚知道女皇最喜欢看人们在舞会上男扮女装或女扮男装,于是她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英姿勃勃的小骑士。她穿着近卫军骑兵的军装,头发藏在镶着羽毛的三角帽中,腰间的长剑拍打着雪亮的靴筒。
因为直到舞会开始之前,裁缝才送来这套量身订做的制服。当索非亚匆匆忙忙地从自己房间跑出来时,正看见女皇在女官的扶持下出现在走廊上。她立刻立正,行了一个漂亮的军礼,后跟上的银马刺撞击出清脆的铿锵声。
“来吧,我的小骑士,为我引路。”女皇注视着英姿焕发的小卫士,颔首微笑道。
索非亚脱下帽子,深深一鞠躬,走到女皇身边,将胳膊递给她。
当女皇挽着索非亚的胳膊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身穿着各色各样跳舞服的人们停止了自己活动,恭敬地行着礼。站在女皇的身边,索非亚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些即使在面具下,也还是流露着卑谦和敬畏的面孔,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
女皇示意舞会开始以后,就坐到自己的宝座上,看着人们开始狂欢。
穿着男装的索非亚站在女皇身旁的位置,面带微笑,陪着她谈话。
这时候,一位身着白衣的小仙女,或者小妖精,出现在索非亚的视线里。
那位看上去好象花瓣一般轻盈的小仙女穿着白色的长裙,裙摆上开满了薄纱的玫瑰,一些小粒的珍珠和银线刺绣出梗子和叶片的图案,云雾般的薄纱簇拥着纤细的脖子和小小的肩膀,裙摆下部也镶满了泡沫般的薄纱,走动时就好象漂浮在云上。金色的发卷象光环一般簇拥着小巧的头颅,发上戴着白玫瑰的花环,一副白色羽毛的面具遮住了大半个面孔,而那双青蓝色的梦幻般的眼睛更流露出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小仙女的腰身看上去甚至比索非亚还要纤细,因为索非亚是健康明朗的,而这位小仙女却表现出怯生生的,弱不禁风的姿态,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折断。两片薄纱制成的翅膀看上去那么轻盈,好象真正的妖精的翅膀,它们从纤细的脊背上延伸出来,好象天生就该长在那里。
小仙女轻盈地飘动着,向被选中的舞伴伸出了雪白的纤细手指。
“去吧,我的孩子。”女皇慈爱地笑着,看着两个年轻人滑入舞池。
“索非亚……”小仙女轻声地在少年骑士的耳边,用德语叫出了她的名字。
“乐意为您效劳,美丽的小姐……”索非亚也笑眯眯地,对她的舞伴说。
第一次跳男步的索非亚跳得非常漂亮,只比她略略高一些的彼得好象被她举在空中一般,飞快地旋转,表演着种种高难度的动作,苍白的脸儿变得绯红。
这一个时刻,索非亚对彼得是充满柔情的,那是在人们的意识中,颠调了性别的情绪。年少的骑士索非亚对怀中这个脆弱的精灵般的生命充满了怜惜。
在到达俄国五个月之后,女皇为索非亚安排了改宗仪式。在阿南霍夫宫的小教堂里,索非亚完成了从一个路德教徒到一个东正教信徒的过程,并获得了一个新的名字: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芙娜。
第二年夏天,彼得与叶卡捷林娜的婚礼在圣彼得堡举行。奢华的婚礼出动了120辆马车,好几个骑兵中队和其他兵种的军团,女皇和新人同坐在8匹马拉的豪华马车中。